这个声音曲正彦只听过一次,可是几乎立刻就认出来,是那个开酒吧的程哥。他的面孔立时晴转阴,心情一下子变差,问,“小珒……一直在你们那里?”
程哥停顿一会儿,才说,“没有没有,他刚来。这个,最近我们也很少看见他,他很少过来的,真的!”他刻意加重最後两个字,像是在强调。话是这样说,偏偏他的语气,他的腔调,在在都表示著完全相反的意思。
曲正彦听到杜咏珒隐约的声音传来,“……手机还我!”
片刻後,说话的变成他本人,“小彦?”
“……干嘛?”曲正彦冷冷问。
“你过来,好不好?”
“……现在不方便。”
“为什麽?有什麽不方便?”杜咏珒执拗地坚持,“你过来吧,你说的话我想过了,你过来,我们好好说,好不好?”
曲正彦犹豫著。他还是很不高兴,小珒说他想过了。可是,他怎麽从酒吧打电话来呢?又去酒吧疯!他到底想过什麽了?
带队老师快步走过来,大声招呼几个人集合,马上要剪票进站了。大家在清点行李人数。王白鹭向曲正彦招手。
“我现在没办法过来,我马上要上车。”
“上什麽车?”杜咏珒糊哩糊涂的问。
曲正彦真的恼火起来,这家夥,真的喝多了,听不懂人说话麽?
杜咏珒还在嘟囔,“你过来,现在就来,行不行?”
“不行!“曲正彦用力说。
这时候,王白鹭走过来,“曲正彦,该走了。”
“知道了。”曲正彦挂掉电话,赶快拉起行李跟上去。
“这麽忙。”王白鹭笑。
“嘿嘿,我家人就是罗嗦。”
他们跟著人流进了站台,找到自己的座席,几个人安顿下来,吁口气,开始有闲情逸致聊天,观察同行旅客,以及在火车开动之後观赏车窗外的风景。夏日的旷野,此时仍有隐隐的天光笼罩,灯火与楼盘渐渐稀疏起来後,地平线就出现在眼前。
曲正彦没有参与闲聊,他还在想著那通电话。很想打回去问个究竟,可是,他看看周围的人群,现在不是时候。而且,他苦笑,小珒这个时候也没办法清醒地跟自己谈吧?
或者,等回来吧。他想,参加完学习营,回来就去找小珒,好好谈谈,顺便把生日礼物带过去。他放松的倚在座椅上,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时候,曲正彦并没有想到,他回来,见到的是躺在医院里的小珒。
时间的背面 之 韶光以外[12]
[12]
最先告诉曲正彦小珒在住院的是曲太太。景云琳虽然人走了,但在学校里还颇有几个朋友,一些最新消息还是会传到她耳朵里的。儿子回到家是下午,匆匆吃过晚饭就折腾东西,看样子像要出门,她有点好奇,问,“你要去哪儿?”
曲正彦回答,“去找小珒,他的生日礼物我还没给他呢。”
景云琳有些纳闷,“你跟他说好了?”
“没有,电话打不通,我过去看看。明天就没时间了。”
“哦,我还在奇怪呢,”景云琳告诉儿子,“杜咏珒好像在医院。”
曲正彦吃了一惊,直起腰,“怎麽回事?”
“听说是在外面打架,受了伤。”
“什麽时候的事儿?”
“不知道,我是前天听说的,说是伤的不轻,应该还没出院吧。”
曲正彦愣了半天,转身往外走,“我去看看。”
景云琳点头,“去看看也好,那个孩子也真是……也该有人劝劝,老这麽下去不是回事儿……”她话音未落,门已经关上了。曲正彦冲下楼,完全没听到母亲在唠叨些什麽。
曲正彦先去了杜家,来开门的是杜咏珒的爸爸杜院长,一看到他,就皱起了眉,“来找小珒是吧?”
“嗯,杜叔叔好。小珒……还在医院吗?”
“是啊,唉!”杜校长把医院楼层病房号告诉他,然後叹气,“你看我这边这麽忙,他还不让人省心,这孩子要是像你这麽好脾性就好了。”
曲正彦唯唯诺诺,说了谢谢和再见,掉头就跑。看杜校长这样子,也不是特别紧张,那应该伤得不重吧?他稍微放下一点心来。那家医院就是大学医学院附属的,很近,快走也不过十几分锺,曲正彦照著杜校长提供的资料,一路顺利抵达病房门口,还没等推门,就被人叫住了,回头看,原来是杜老太太,拎著个暖瓶。
“杜奶奶。”曲正彦客气地打招呼,“我听说小珒住院了,来看看他。”
老太太满脸感慨,“你这孩子有心了,不过小珒可能还没醒呢。”杜家跟曲家虽然素无往来,可杜咏珒跟曲正彦一向要好,所以老太太对曲正彦也还算和气。
“没醒?”曲正彦心提起来,“他到底伤哪儿了?”
“砸脑袋了,”老太太一腔怨愤,“手也太黑了,我们小珒还是个孩子呢,这要砸出个好歹来……刚睁眼时都犯糊涂,这两天才好点儿。”
“他跟谁打架?”
“不就那几个,岁数都比我们小珒大,这不明摆著欺负人嘛!这一回不能就这麽算了,你认不认识?有一个跟你们还是同年级的……”
曲正彦摇头,“奶奶你这麽说我不知道,回头我问问小珒,也有可能认识。”他跟在杜老太太身後进病房,双人病房,只睡了杜咏珒一个人。
老太太悄悄摆手,“还没醒呢。”
曲正彦凑过去,看到杜咏珒的脸,头上包著纱布,原本好看的脸有点肿,左一块青右一块紫,还有破皮的地方。看得他自己的脸也皱成了一团,直在心里吸溜凉气。
老太太在旁边说,“他下午说头疼的厉害,大夫给挂了镇静的药,估计没那麽快醒过来,要不你过两天再来吧。”
“伤得很严重吗?”曲正彦忧愁地问。
老太太又开始激动,“怎麽不严重!都脑震荡了,我家小珒的脑子要是给砸坏了,就算让他们养一辈子都换不回来。”
曲正彦有点无语,想了想,说,“我等一会儿吧。”说著拖过一个凳子坐在床边。明天就开始上课了,而且高三开始圈禁,除了星期天,平常不能出校门。如果那样,再想出来最快也要一个礼拜後……万一待会儿小珒能醒呢。他在病房里一直待到十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杜老太太闲话,一边注意著杜咏珒的动静。到最後都有点好气又好笑了,这个家夥,睡得真死!一张脸跟猪头一样,要不是杜老太太在一边看著,真想戳他几下。这功夫他已经打听清楚了,打架的对方不是附中的人,好像是外校的,听说还有社会上的。小珒除了脑震荡和一些皮外伤,也没有别的了,他於是放下心来,只是到最後也没等到杜咏珒醒来。探视时间过後,他泄气地跟杜老太太一起离开了,肚子里盘算著下个周末再来。
等他下一次再出来,其实已经是两周以後了。当中想过打电话,但小珒的手机一直打不通,家里电话也没人接。这麽久了,应该已经出院了吧,他想,所以直接去了杜家。可是敲了很久的门,都没人应。曲正彦又开始担心,难道还没出院?不可能吧,上次不是说没别的伤吗?於是又跑去医院。但是,病房也空了。向护士站打听,护士说早就出院了。
不在医院,也不在家,那他能去哪儿?曲正彦满心疑惑,不知不觉又返回杜家,站在大门外。先是发呆,然後走来走去,最後,他坐下来等。午後的暑热渐渐消散,青空中白云懒懒的流动。天色由晴蓝变成靛蓝又变成紫蓝色,云彩也染上了霞光。傍晚了,人们下班或是放学回家,他竖起耳朵听,并没有听到熟悉的声音。
然後,真正的夜晚也来了。
路灯的光线被茂密枝叶遮挡著,暗淡到几乎可以无视。黑暗中,嗅觉变得敏感。坐在小花园的凉亭里,各种植物的气味浓烈地包围过来,花香、草香……曲正彦一直没听到那个露台上传来窗户推开的声音,没有灯亮起,没有白色窗纱被风吹得飘起来,只有葡萄藤在晃动,偶而风过,有很细微的沙沙声响起。
他一直等到不得不走。
接下来的一周,电话依然没有人接。周末曲正彦又去了一次,仍然到处找不到人。再迟钝,他也觉出事情不对头,想来想去,决定找个人打听一下,於是拨通了罗涛的电话。
“杜咏珒?不知道啊,我也很久没见他了,最近他都没来过学校。”小胖子愣了愣,如是回答。
“他家里人呢?”
“我听我爸说,杜院长出去学习了,现在是别人在管事。”
“那他奶奶呢?”
“不知道。”
“……”
“那个,我要看见他就告诉你,好吧?”
“……好,多谢啦。”
曲正彦挂了电话,一片茫然。到底发生什麽事了?
有些时候,一件很普通的小事,一句很平常的话,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决定,就可能引发我们意想不到的结果,即使这个前缘的产生完全合情合理。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我们也只能接受。
於是,这个夏天,杜咏珒无声无息,毫无预兆地自曲正彦的生活里消失了。
那些前尘往事,九年之後想起来,场景已经像梦,唯有那种茫然的,空虚的,无著无落的心情,清晰的一如刚刚发生……
何自明最终还是把藏起来的早餐拿了出来。韩寻波与夏成蹊早饿狠了,狼吞虎咽一番,满足地打几个饱嗝,夸奖了大厨几句之後,就开始商量到哪儿去玩,两个人正在去爬山还是去滑雪之间争论不休时,曲正彦走了进来。
夏成蹊立刻噤声,眼珠子滴滴溜围著他转。
韩寻波好笑地轻推他头一下,骂道,“呆瓜!”然後得到夏成蹊几个卫生球眼。
曲正彦表情正常的好像什麽都没发生过,依次向几个人点头打招呼,“早啊。”看到何自明要站起来去给自己盛粥,忙走过去按下他,“我自己来。”
过於正常就等於不正常。夏成蹊就是这麽想的,所以从曲正彦自如地拉开何自明身边的椅子,直到他在自己对面坐下并且开吃,他都以一种很无语的目光盯著对方瞧。
曲正彦咬一口小烧饼,称赞道,“好香!”然後抬头瞧瞧夏成蹊,挑起眉问,“怎麽了?”
韩寻波在旁边笑起来,“没什麽,我们刚才在讨论趁放假出去放松一下,不过究竟是去爬山泡温泉,还是去滑雪,这个意见还没统一。”
曲正彦想了一下,说,“我觉得爬山不错。对了,还没自我介绍,我是曲正彦,跟何自明在同一家公司上班,最近借住这里。……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听小夏提过。”韩寻波伸出手来回应,“我是韩寻波,小夏的朋友。”
两人握握手。
“那麽,决定了,去爬山?”韩寻波看看夏成蹊和何自明。
夏成蹊耸耸肩。
曲正彦扭头看何自明。
夏成蹊说,“明~一起嘛!”然後他对曲正彦补一句,“这个刚才也还没统一,因为不知道你去不去,所以明也还没答应我们。”
何自明抬头看他一眼。
曲正彦点头,“一起去挺好,热闹。”
夏成蹊看看他,再看看何自明,快乐地蹦起来,“好啊好啊,一起出门玩去,我马上就去收拾东西!”
“喂喂,回来把你盘子先洗掉!”韩寻波在後头徒劳地叫。
“韩大哥,盘子我来,”何自明说,“你去看著他吧,否则还不知道他往包里放些什麽呢。”
韩寻波看来也颇认同他的话,站起来往外走,“嗯,那麻烦你了。”
厨房里於是只剩下两个人。何自明把用过的碗盘收拾到水槽里,打开水笼头清洗。曲正彦一边吃,一边看著他的背影,比少年时抽高了至少一个头,却没胖多少,所以显得瘦长。室内温暖,何自明只穿了一件薄毛衣,蝴蝶骨的形状和纤细的腰线都若隐若现。曲正彦的视线向下滑过他包裹在牛仔裤里的紧窄臀部和修长的双腿,若有所思。
是的,时至今日,曲正彦已经了解一个同性身上所能散发出的吸引力。
九年零七个月的时间足够他进行反省、思考,以及作出决定。
何自明回过头想看看还有没有要洗的东西,发现曲正彦正目不转晴地注视自己,动作不由一顿。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何自明有些退避,曲正彦却十分平静,笑著说,“我也吃好了。”
“把盘子给我吧。”
“好,辛苦了。”曲正彦十分坦然。
何自明看看他,心里隐约有点不安。曲正彦仍然是温和的,甚至比小时候脾气更好,因为现在的他成熟、稳重,自信不必通过发怒也可处理好一切。他对自己也仍然很好,是的,很好,甚至还隐隐含著歉意……但此刻,这些都过去了。
他突然变得那麽坦然,似乎已经作出了什麽决定。
那决定里包括自己。
是什麽呢?
何自明努力想让自己保持这些年来好不容易养成的淡然心态,却总是无可抑制的,不安起来。
韩寻波开来一辆路虎休旅车,适合山路行驶,大家把简单的行李都丢了上去。夏成蹊巴著何自明看他手里拎著的袋子,直嚷嚷著,“零食零食,饮料饮料~”像个小孩子一样。何自明把袋子递给他,自己抱著一只便携式保温壶上了後座,曲正彦跟著坐到他旁边。
温泉山庄在邻县的山里,走高速过去要三个小时。一路上最兴奋的当数夏成蹊,开始是不停地调收音机,然後嫌都不好听又开始翻找CD,一边不忘哢哢哢地嚼薯片,又要求喝热咖啡──於是何自明用杯子倒给他──接下来追问温泉山庄有什麽好玩的。
韩寻波摇头,“只有温泉。”
“什麽?”夏成蹊怪叫,“大老远过去只有温泉可泡?没有美女?没有老虎机?”
韩寻波镇定地继续摇头,“没有,我们是正经商人,不经营非法项目。”
“切!”夏成蹊把只穿著袜子的脚很嚣张地翘高。
事实是,位於半山腰,群山环绕中的山庄即使什麽娱乐设施都没有,也足够令人心旷神怡。自山脚下就开始古木参天、翠竹密布,虽是冬季也仍然绿意盎然。数十幢小木屋依著山势错落分布在丽源溪两岸,彼此相距很远。汽车沿著林间小道行驶时,有一种独自穿行於寂静森林深处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温泉的缘故,空气清新而潮润,自远处看,半座山都笼罩在淡淡的白色水气里。
他们的车驶过进入山庄的大门时,曲正彦注意到保留著树皮的原木门柱上,刻著“成蹊山庄”四个字。
韩寻波预订的是一幢家庭式木屋,有设备齐全的厨房和洗衣房,当然你也可以请山庄提供这些服务。从房间推开阳台的落地窗就可以直接走到露天温泉里,房间有两间,没人对曲正彦与何自明住一起表示异议。
夏成蹊探头探脑四处看一圈,回来哇啦哇啦叫,“好像很舒服的样子嘛,不管啦,先泡一泡再说。”
韩寻波探询地看看曲正彦和何自明。
何自明侧著头,不知道在看什麽。
曲正彦看他一眼,说,“我们先四处走走。”
韩寻波笑笑,挥挥手,进房间了。
放下行李,曲正彦回头看何自明,“环境好像不错,出去散散步吧?”见何自明没作声,他也不再问,先出去了。
环境是真的不错,走下木屋台阶,立即置身於森林的怀抱,高大的杉树笔直地指向天空,林间幽明静寂。这里地气多半偏暖,小路两旁的画眉草长得很茂盛,间或点缀著紫蓝色的野花。曲正彦依稀听到水声,徇声离开小路找过去,果然在屋後不远处找到丽源溪的一截儿。靠近溪水的地方,树林稀疏起来,光线也变得明亮。曲正彦在水边的木桩上坐下来,用力呼吸清新的空气。一会儿後,何自明无声地在他旁边坐下。
沈默片刻,曲正彦说,“这里晚上一定能看到很多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