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自明瞪著她，还是不太相信的样子。
王白鹭笑了笑，“看样子是不应该告诉你，不过算了……话说回来，也就是因为他这麽做，我才明白，伤害这种东西，你真不能盼著它发生。好比说打击到你，我当然觉得大快人心，可是没想到也会伤害到别人……”
……
他们再次沈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王白鹭站起来，低头看著何自明，问，“这些年，你有没有觉得很难过的时候？”
何自明怔怔看著她，半晌，缓缓点头。
王白鹭笑了，一瞬间光彩照人。“很好！这样我就心理平衡了，我觉得这次我真的可以把你彻底忘掉了。”
她最後看何自明一眼，唇角微翘，拖起自己的行李箱，向安检门走去。
何自明一动不动地坐著，看著她的背影淹没在人群中。
曲正彦是周二晚上回来的。公司有车接送，何自明没去机场，直接回家了。曲正彦进门时，迎接他的是桔黄的灯光，和餐桌上还冒著热气的饭菜。
打开门面对面，两个人都没说话，曲正彦只是看著何自明笑。
何自明瞧了他一会儿，也露出点笑意，伸手去接行李箱，说，“我帮你拿，你歇一会儿，先洗澡还是先吃饭？”
“先吃饭，”曲正彦心情很好，“快饿死了！我去洗洗手。”
他回到餐桌前时，何自明正坐著等他。桌上摆了两副碗筷。
“你也没吃呢？”
“嗯。”
曲正彦捧起碗，深吸一口气，说，“好香！”到不是说因为是情人，所以他做的饭就特别好吃。何自明的厨艺认真不错，特别是米饭，焖的松软有弹性，粒粒像能沁出油来，香的不得了。曲正彦好多次偷偷想，士别三日，真要刮目相看。
夏成蹊不在，房间里格外安静，没有开得很响的电视声音配饭吃。吃完饭何自明要去洗碗，曲正彦赶紧接手，“我来。”何自明看看他，没争，转身把饭後水果端到客厅里去。
对曲正彦来说，最理想的生活莫过於此了……几乎。
他洗完碗出去，发现何自明靠在正对电视的长沙发上，脚步不由顿一下。通常那个位置是夏成蹊用来美人横卧的，别人只有单人座的份儿。他犹豫一下。何自明扭头看他，问，“怎麽了？”
“没什麽。”曲正彦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两个人之间隔著大约五十公分的距离。水果是曲正彦最爱吃的草莓，电视播放的是他最爱看的discovery探索频道，心爱的人就坐在身边……结婚十年後置身这种情况下，会觉得非常温馨。而现在，曲正彦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心猿意马。
从那天之後，他们没有更亲密的接触了，偶而的目光交织就是全部。这是不够的！曲正彦对自己说。可是他不知道从哪里更进一步，也不知道应该在什麽时候入手……而现在何自明就在自己身边，他看到他包裹在宽松运动裤里舒适地伸展出去的长腿，他的手肘支在膝盖上，毛衣袖子撸起一点，露出的小臂部分肌肉略绷，皮肤很白。他伸出手去拿草莓，微向前倾，从肩膀到指尖，流畅仿如音符的身体轮廓滑进曲正彦眼尾。
真要命！
曲正彦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电视画面上，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也去拿草莓往嘴里送。不知道是不是手抖，红豔豔的草莓趁机扑一下逃出生天，掉落地板，藏到茶几下面去。曲正彦懊恼地去拣。
何自明俯下身去做同一件事，两个人的手臂擦到一起。
温凉的触感从那一小块皮肤迅速窜遍全身，一瞬间曲正彦有种被电打到发麻的感觉，肌肉反射地绷紧，接著就是顺脊椎喷涌而下的欲望……发现身体的微妙变化，曲正彦脑袋嗡了一下，然後发现自己的脸突然热辣辣起来。
何自明并没有马上把手拿开，他保持著那个姿势，转头看曲正彦。由下而上的角度，让他的脸显出一种奇异的诱惑，黑色瞳眸宁静而幽暗。他不再像少年时那样美的惊心动魄，淡淡的面孔最多只能算清俊，可是……对曲正彦来说却比印象中更具有吸引力。现在的何自明，让他不由自主产生想要拥抱、抚摸、亲吻的念头……对著喜欢的人，很自然会想要身体上的亲近。
而且，今天晚上的何自明有点不同，虽然他什麽也没说，但他的眼睛中却含著一种……等待……这打败了曲正彦的一切谨慎。为什麽是等待而不是期待？如此细微的差别他根本无暇考虑。他试探著握住何自明的手臂，慢慢向自己这边拉，感觉他的身体越来越靠近，他的嘴唇有些紧张的微张。
贴到一起的瞬间，两个人都顿了顿，似乎在体味这一刻，但马上理智就烟消云散，身体的本能接管了一切。湿濡濡的吻……皮肤的热度……粗重的呼吸……用力的拥抱……用手去描绘爱人的轮廓……一切比想像中更刺激！等理智稍微恢复了一点儿的时候，他们已经身体叠著身体倒在沙发上，上衣丢在地板上，裤子也已经半褪。
停下来的原因，是曲正彦忽然想起一件事。
何自明在他身下，非常顺从地接受他因为失去控制而略显粗暴的抚摸，半垂著的眸，明明白白显示著他可以对他为所欲为。手已经侵略到相当隐私的部位，两个人的喘息也急促起来，可是……如果要做到最後一步，他们一点儿准备也没有。
他的动作一停顿，何自明马上察觉到，睁开眼睛看他。两个人面面相觑，心思一致，很快都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何自明一动不动，也没说话。曲正彦有点为难地看著他。
其实，其实，夏成蹊房间里肯定有……
想到要现在跟对方说，对不起，你等一下，我去找点东西来……然後半裸著跑到小夏房间里去东翻西翻，曲正彦不知怎的有点黑线。你说他怪癖也好，总之，第一次，这样子，他觉得别扭。
良久，他很郁闷地叹了口气，用力地把头压到了何自明的肩窝里，在他脖子上蹭了蹭。
何自明默默承受著他的重量。他也平静下来了，盯著天花板半天，淡淡笑出来。
“冷吗？”
“还好。”
“……明天，我要去买东西！”
“……”
“……你不讨厌吧？”
“不。”
这天晚上之後的时间，他们就只是挤在一起，互相分享体温，品尝久违的亲密感觉。虽然没有做到最後，但曲正彦觉得，从丽源溪回来，这是他们真正在一起的一个开端。
到夏成蹊回来的时候，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过了。
曲正彦晚上多半留宿何自明的房间，物品的放置也有细微的变动。两个人当然不会昭告天下，在外面还是保持原状，回到家放松些，也不过是彼此的眼神和肢体语言更亲昵一些。
迟钝的小夏同志根本没能靠自己的眼睛看出这一切来。某一天他恍然大悟，是因为曲正彦忽然提起搬家的事儿，而起因也是小夏。
夏成蹊是典型的懒虫人类，能坐著不会站著，能躺著不会坐著，所以家里的长沙发等於是他的美人榻。换做是以前当然没什麽问题，曲正彦不会时时刻刻琢磨著把何自明抱在怀里。可是两人一旦亲密无间了，位於长沙发两头的单人沙发未免就像远隔重洋了。
再说，何自明又不肯跟他单独泡在房间里。小夏最喜欢眼前有人，跟他说话，或是陪著他看电视。两个人一起在家，而你没在他眼前待著，他能用各种理由召唤你，不见到人不算完。多少次曲正彦因此连一个吻都偷不尽兴。
“过完年公司的公寓就重装好了，”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曲正彦当著夏成蹊的面问何自明，“跟我一起搬过去好不好？”
何自明还没回答，夏成蹊先接口了，“修的挺快的嘛！嗳……咦？为什麽明也要搬？”
他看看何自明，又看看曲正彦，突然大惊失色，“啊啊！我知道了！”
曲正彦点头，“知道就行了，我想自明跟我一起。”
夏成蹊结结巴巴，“可是，可是……”从道理上说，他不能阻人姻缘，可是私心里又实在舍不得，於是，面孔皱成一团。
何自明拍拍他，“离过完年还有一段时间呢，到时再说。”
曲正彦看他一眼。
事後他半开玩笑地问何自明，“你可别跟我说舍不得，要带著小夏一起搬过去。”何自明仍然只是笑笑，不说话。
曲正彦不得要领。
公司对外地员工有特殊照顾，根据路途远近，可以提前开始放假。各部门的假单陆续上交到人事部门。回家的人通常都会买些当地特产带回去送亲朋好友，下班後，曲正彦想起这件事，对何自明说，“我们也去买些吧。”
何自明没反对，曲正彦就把车开到就近的超市去。
“听说这里的葛粉不错，适合中老年女性。”两个人穿梭在超市的人流里，曲正彦对何自明说。“你在这里时间长，应该知道吧？”
何自明在他身後含糊地应了一声。
“说起来，你打算哪天走？我一直没看到你的假单。”
“……”
“嗯？”曲正彦没听清他的话，转过头来。
“我去哪里？”何自明重复。
曲正彦愣了一下，“你今年不回家吗？”
何自明打量著架子上的货物，当中抽空扫了他一眼，“我户口就在这里。”
曲正彦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当然知道何自明的户口在这里。他在这里上完大学，找到工作，直接挂进公司的集体户口。但留在这里发展，以後在这里落脚，跟他回家有什麽关系？他说的家，当然是指父母家。
“你不回北京吗？”曲正彦一直以为何自明会回去跟他妈妈一起过年。
何自明摇摇头，简单地答，“不回。”他伸手从架子上拿下一个袋子，给曲正彦看包装，“你说的是这种吗？”
很明显，他不想就那个话题继续谈下去。
时间的背面 之 韶光以外[14]
[14]
曲正彦认真考虑了留下来过年的可能性。可是打电话回家时，还没等他提，景云琳先兴高采烈地报告好消息，“小彦，今年你大哥他们回来过年。”曲正彦大哥曲永惟成年以後就常驻新加坡，那边成了他本家。外公在的时候，曲家夫妇和曲正彦每逢过年都是到那边过的。前两年外公去世，曲永惟正式接手公司，处理後事，忙得落不下脚，跟父母也有将近一年多没顾得上见面了。
外祖家没有长辈了，再过年自然随父母，所以今年曲永惟要带著妻儿到这边来。这种情况下，曲正彦说不回去有点不太好，於是退而求其次，他跟母亲说可能会晚回早走。
夏成蹊的家就在本地，就算回家吃饭，多半也还是要回自己的窝来住，所以曲正彦没有太担心。话说回来，何自明已经不是第一次自己一个人过年了，现在他再来说心疼，未免有点故作姿态。虽然心里有疑问，也真的有点心疼，但表面上曲正彦还是表现的若无其事。
有些事，并不是你来一次强烈的感情大喷发就能解决的。
所以他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回家过年去了。
这一年曲宅不用说是热闹的。家里的面积是很普通的三室两厅，挤进了曲氏夫妇，曲永惟夫妻俩和他们的三个儿子，以及曲正彦。你没听错，曲永惟家三个儿子，分别是13、10、7岁，吵著要睡小叔叔房间，大小四个人，床上床下铺摊的满满当当。
两个儿子都有能力给父母置办更大的房子，可是平时只有老俩口，根本用不上。如今一大家子挤在一起，转个身都能撞上人，反而热热闹闹非常有趣。
曲永惟这一次来，也是想跟弟弟商量干脆把父母接过去跟自己住。曲先生太太年纪也都大了，曲正彦又正在年轻创业的时候，自己都还满世界跑，当然是由做大哥的来照顾父母最合适。
说到这个，他旧事重提，问曲正彦，“真的不打算过来帮我？”
曲正彦摇头，“我现在做的挺好的，不打算离开。”
“嗯，银海在证券这一行里也算做的不错了。那你以後是打算在北京安家吗？”银海的总部设在北京，曲永惟很自然这样想。
没想到曲正彦却摇头，他想了一会儿，说，“不一定。”
景云琳听到兄弟俩谈话，插嘴，“那你比较喜欢哪里？”
曲正彦看看自己的妈，说，“现在那里就不错。”
景云琳和大儿子互相瞧瞧对方，都不太能理解。曲正彦现在工作的地方，城市规模、文化氛围、经济发展，各方面条件都还只能算中等。况且，当时曲正彦也说过只是去工作一段时间而已。
曲正彦说，“过一阵子我会考虑在那边买房子也说不定哦。”
景云琳琢磨一下，喜色浮上来，“你是不是在那边交了女朋友？”
曲正彦看她一眼，笑而不答。
他大哥也明白了，“这样啊。”
其实两个人都有点好奇，很愿意再继续听下去，可是看曲正彦的样子不像是要细说，只得遗憾地放弃。
除夕晚上，一家子人说说笑笑的时候，曲正彦抽个空走到阳台上给何自明打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没人接，曲正彦想著也许何自明出去了，正准备换打手机，电话忽然被接起来。
“喂？”何自明的声音低沈但很清晰。
“自明？”
“嗯。”
“你在干什麽？”
“……正准备睡觉。”
“这麽早？”
“有点感冒。”
“……严重吗？”
“不。”
“……夏成蹊回自己家了？”
“嗯。”
“……”
似乎能感觉到曲正彦的停顿，何自明继续说，“他等会儿就回来。”
曲正彦沈默了一会儿，说，“我初二回去。”
何自明没说话。
许久，曲正彦说，“去睡吧，晚安。”
“晚安。”
合上电话，曲正彦凝视著远处夜空中此起彼伏的绽放的烟花，隆隆的声音传来，空气震颤著，有一种热闹到极处竟而凄清起来的味道。
何自明的语气很平静。
曲正彦出神的想象著他对著话筒说话时会是什麽表情。如果站在他面前，他会专注地看著自己的眼睛。即使相隔千里，只是通电话，也分辨得出他在仔细地听，认真地回应，专心致志，心无旁骛。但是曲正彦仍然觉得他们之间有著深深隔膜。
何自明像是站在地铁通道对面的站台上，侧著头，静静凝视自己。他们中间是一人深的轨道，风驰电掣的列车，川流不息的乘客。他们可以看到彼此，但如果想握到对方的手，就必须绕过千山万水。不知道为什麽，曲正彦就是知道，何自明不会过来找自己，只有自己过去。可是在他翻越阻碍的时候，他担心何自明已经被人流挤得不知所踪。
何自明会顺著时间、社会、人群……生活的力量而移动，生活让他怎样，他就怎样。他也许愿意与曲正彦在一起，喜欢看著他，留恋他的气息，在心里高兴著与他重逢，可是如果生活必须让他们再一次分离，他也只会那样静静地看著曲正彦离开，不说一个字，也不会试图阻止。
曲正彦不知道以前那个对一切那样自信那样霸道的杜咏珒为什麽会变成现在这样，他只知道，他不想成为何自明生命中“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那样东西。
回去的机票订在初二下午。上午曲正彦在自己的房间收拾行李，景云琳拿著要给他带走的一些特产食品进来，坐著看小儿子打包，最後还是忍不住调侃他，“这麽急著回去，是不是想女朋友啊？嗳，到底是个什麽样的女孩子？”
曲正彦的动作停了一下，想了想，放下手里的事情，坐到母亲对面的椅子上，看著她。
景云琳被逗笑了，“这是干什麽？”
曲正彦很认真地说，“妈，我在那里遇到一个人。”
“嗯，然後呢？”景云琳含著笑意连连点头。
“是小珒。他改了名字，随他妈妈的姓，他现在叫何自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