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牧抱着太太:“最近有点忙。”
“又是正事?”真纪静静地问,眼看着车窗外早已不再繁忙的公路。
“不要这么说。”牧前倾身子,小心翼翼地将太太放回副驾驶。他们回了警局给牧临时找的宾馆,是好宾馆,就是离总署办公楼太近,斜对门,牧揽着太太进房间时还很有兴致,看着那个楼就扫兴了。
牧拉上窗帘,真纪靠在他背上,双手揽着他的腰。真纪问他:“你是不是累坏了?”
“还好。”
“你有没有好好吃东西?”
“还可以。”
“想我麽?”
“闲下来时想,”牧转身抱起太太:“一忙起来就不想了。”
真纪埋头看丈夫,牧又说:“这样也好,老是想你也不行。如果你去法国,我就要更忙了。”她将太太按倒在床,看着身下的太太说:“你想干什么就去干,不用顾虑我。”
“怎么可能。”真纪笑着看丈夫的脸。牧埋头再次吻了吻太太的额头,他慢慢朝下走,无比小心地吻着沿路下来的肌肤。牧和残间是不同的。自己的丈夫对待自己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弄痛了自己一般。她的丈夫不够了解她,不知道怎样她就会痛,怎样的痛她又喜欢。她的丈夫不知道她脑子里想着什么,期待着什么,又藏着哪些秘密。可是她的丈夫是全天下最疼她的人,无条件地心痛她,她若恼到了,发脾气使性子的话,他会着急,她知道使性子这套手法永远管用——因为他心痛她嘛,舍不得让她伤心。她永远记得,在千叶那阵,每当在舞团遇到不愉快时,他总是不耐烦地说:“诶,不要哭了,你哪天不想跳就别跳了,回家我养你。”这话足以让女人奉献一切。
他总害怕看女人哭,每次闹别扭,自己一哭,他就没办法了,心就软了。他也怕自己刁难她,情人节你得送我一件让我喜欢得不得了的礼物啊;我被欺负啦,快点哄我嘛……之类的难题,总是让他陷入长久的尴尬之中。他是自己的支柱,更是这个家庭的支柱,哪怕他在狱中,她也无端端地觉得,他能给予自己支持;因为她每次去探监回来,就会一身轻松。
“今天中场休息时,我昏倒了一次。”真纪靠在丈夫胸口,这么宽阔温暖的胸口,团里哪位跳舞的都比不上。
“怎么回事?”牧皱眉头,埋头看看怀中的妻子。
“要穿那件衣服,不能吃饭,”真纪有意将自己的双肩朝内夹了夹,把自己缩得娇小些:“跳的时候不觉得,中途缓下来,顿时觉得头昏眼花。”
“你这样不行。”
“下次不会了,最近我总是胃口不好,我跳不好第三出舞剧……第三出怎么样?”
“我看着反正也差不多。”
“那就是不好?”
“就是都还可以。”
“你啊……”真纪吃吃笑:“第三出是诉说死亡的,你看出来没有?——不知道叔叔怎样了,上次你说只能多活三个月?就是最近了吧?”
牧一惊,想时间过得还真快,这就三个月了。自己三个月就这么蹉跎过去了,也没什么打紧,人家那头可是人生最后三个月,分分秒秒都是命。这么一想,牧紧张了,他想自己好不珍稀的时光却是人家倾家荡产换取的,他想,如果自己就剩下几天时间的话,他还会不会追这个案子?他会做些什么事?——一阵厌烦感袭来,分分秒秒倒计时的日子,狱中那些日子;那些日子里,他都还顾虑着什么,哪一件事是临死之前必须做的?
真纪开始迷糊了,她太累了。牧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他不想思考自己提出的问题,它太过沉重,就现在来说,还是个无意义的假设。他知道自己目前最在乎的事情都不是生命里最值得在乎的事情,他也知道自己就算知道自己最在乎什么,最应该在乎什么,没有死亡逼迫的话,他也永远不会去珍惜,他总会觉得过些时日再回头照应也不迟。人都是疲于奔命的傻子,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才能明白自己心中真正渴求什么。那些事物他多少是曾经拥有着的,可当时的自己并没有珍惜。
“又在想正事了?”真纪竟然醒了,侧头看着丈夫。
牧抱过妻子,紧紧地搂着她。真纪轻声问道:“你最近都是这样睡觉的?”
牧不说话,搂着妻子。他觉得这样搂着一份温暖,自己才能缓和下神经,怀中有一个女人了,他才安心。
“你再不睡觉,我就哭啦。”真纪威胁道:“……前天排练太累,我和朋友去看了宝冢的演出,就是我和你结婚前去看的那场,《凡尔赛玫瑰》,你还记得麽?”
“恩。”
“里面的奥斯卡,就是我说我最喜欢的那个角色,金头发那个,”真纪笑着撑了起来,托着下巴,埋头看丈夫的脸:“她有一句台词,是说:‘我记得,有人曾说过,当一个女人察觉到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其实应该是个心地善良,热情洋溢的男人时,她多半已是老态龙钟,青春一去不不复返了’。”
她抚摸着丈夫的头:“……‘幸好,我没有发现得太晚’。”
牧笑了,还有些不好意思在里面。真纪吻吻丈夫的额头:“快睡吧,我看着你睡。我这么困,你不能让我看太久。”
第六十一章
残间看着那辆汽车老半天才离去,猜也知道那就是真纪的男人的车。这人是什么人,真纪就算守活寡也要跟着他,健司就算被他整断了腿也要帮他说话。真纪回头看看空荡荡的走廊和走廊尽头空荡荡的化妆室,化妆室地面上全是花。不是说最爱那些花麽?怎么男人来了花都不要了?这些女人……
明天没有演出,他孤独地在夜深的东京穿梭,最后不知不觉地上了高速,开来了神奈川。来到藤真和真希的住处时两人早睡了,他在下面喊了半天没人答应,正要离去时藤真迷糊着起来了,朝下面看看了,给他做个手势,喊他等等。
藤真下来了,穿着黑色的贴身背心和四角沙滩裤。藤真揉着眼睛问:“你不是和真纪跳舞麽?怎么过来了?”
他走在前面,带着薪回了房间。真希也给吵醒了,以为是牧,抬头见是薪,吃惊道:“你们晚上都不睡觉的?”
“你们?”薪一愣,他可不知道真纪的男人还有往这里跑的习惯:“你们是谁?跳到一半突然想我家小牛了,过来看看小牛好不好。”
藤真趴在床上没声音,真希笑道:“你家小牛今天不好,他最心爱的病患被转入二期了,正在闹脾气。”
“小牛?”薪坐去藤真床边:“你不理我?你不理我我要亲你啦……你不是讨厌我亲你麽?”
“你亲吧。”藤真把头埋进枕头,再把枕头折起来包裹住自己的脸,保护好自己,不要薪亲。
“你不要这样,我看着要难过。”
没有声音,过了会儿,藤真突然从床上撑了起来,大刺刺坐着,对薪说:“你今天演出怎样?”
“不错,不错。”
藤真困得难受,重新倒上床,让进里面点:“你睡不睡?”
薪靠着藤真躺下,想了想,还是不老实地搂住了藤真,藤真也没有管他。真希已经倒头睡着了,藤真躺了一分钟,也睡着了。薪靠着藤真,搂了阵,觉得心里闷得慌,起来后摸出包里的粉,借着月光倒在手臂上,卷了纸卷要往鼻子里吸。
粉突然被一个巴掌全打飞了,薪吓了一跳,见藤真站在自己身边,怒目恨着自己。
“你什么时候搞上这个的?”藤真怒气冲冲地问。
“每个人都吸,”薪愕然地看着藤真:“真的,每个人都吸,没事的,真的每个人,每,一,个,人,都吸,艺术家必备品……”
“什么必备品,”藤真想起自己所里那些患者,也是看着身边人都吸就觉得正常了:“你还有?在哪里?全部给我。”他利索地走去薪的运动包前,“咣当”响着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真希被声音吵醒了,不明所以地看着背对他的藤真,再看去薪,用眼神询问出了什么事。藤真把所有东西摊开来,找出那几包粉末,走去水池边,打开水龙头,把粉末都冲了下去。薪冲上来要抢,他骂道:“你做什么?你也不问问我?”藤真不准他抢,两人使着力气,藤真不说话也不皱眉头,相当干脆地把东西给冲走了。
薪退后两步,呆呆看藤真。他突然对藤真大吼道:“你做什么!”
真希吓住了,想这两人这么要好,怎么也吵架?藤真一下子皱起了眉头,扭头不理薪。他走去那堆东西面前,又用脚刨了刨,确定里面没有东西后,站直了身子。薪站在原地对藤真大吼:“你疯了?都跟你说了每一个人都有……哎呀你什么也不懂,业界里面都用这个……哎呀我怎么跟你说,你可能觉得这是多么不得了的事,其实他就这么大回事。你可能不知道你身边……哎呀,哎呀……其实每个人都用的,只不过你不知道而已,这个真的不是什么大事……”他冲回水池边,焦急道:“你看看……你怎么能把他们都冲走呢!”
真希站了起来,走去藤真边上,轻轻拍了拍藤真的背。藤真剧烈地颤抖着,看样子气得不行了。藤真按按真希的肩膀示意自己没事,他转头,等着薪吼过了,吼不动了,才开口道:“薪,我是医生,真希也是,我们比你们清楚这些东西是什么。很多事,不是身边人都做你就做,身边人都吸你就吸。”
藤真坐去了地上——盘腿而坐。他撑着额头难过的说:“你从小就知道要‘出众’,要‘和镇里的平凡人’不一样,怎么现在反而不了呢?”
“那你不也一样?”薪大吼道:“以前一点也不在意他人的目光,现在我在街上抱一下你,你就跟娘们一样大惊小怪。我抱你十五年了,你之前十五年怎么不叫?现在你倒要叫了。”
藤真和真希对看一眼,一起想怎么会扯到这个事情?藤真说:“你千万不要碰这些,以后你们团里,或者身边人,给你任何药,你都不能碰。听见了麽,绝对,绝对,绝对不能碰。”
“关你什么事,”薪背过身子不看藤真:“普通人吸这些东西是糟蹋,瞎玩儿,觉得酷。艺术家吸了不一样的,它能让你思维活跃,有灵感。你不懂……诶你怎么会不懂,你也是艺术家啊……哎呀怎么跟你说……身边人真的都吸这个,没见谁出问题。这东西本身是中立的,用得好了是好东西,用得不好就是电视里演的那些吸毒者,那些人是废物,不吸毒也是,吸了还是,你说用废物来证明这东西不好,合适嘛?”
藤真走去薪面前,把他转过来,对着他眼睛说:“薪,你听我说。”
薪再次扭转身子不看藤真,藤真用力把他转过来,吼道:“我喊你看着我眼睛!”
薪埋头看着藤真,藤真捏着他的手臂说:“你再吸这个,我就去死。”
真希愣住了,薪也愣住了。藤真静静地说:“你听好了。你再吸一次,一次,我就去死。我对天发誓。”
薪不气了,他被藤真的言语吓到了。薪的双肩逐渐挎了下来,藤真踮起脚,抱住薪的脖子,轻声说:“你听到了麽?”
这下两人看着又要好得很了,真希更加傻眼了,寻思自己是要戴耳塞睡觉呢,还是继续看好戏。薪抱着藤真哭道:“……我到顶了,谢尔盖说得对,我到头了。”
“艺术做到一定程度之后,就全看自己了,什么东西都教不了,都是感觉一类东西。而且这个感还随时随地可能离开,灵感。你看谢尔盖跳舞,他的感觉我看着就觉得好,比我厉害,他是怎么想到的。可是他其实也说不出来怎么想到的,拿着舞谱看几遍,他跳出来就是那种感觉……高人一等。”
藤真没有哭,他抱着薪,薪继续说:“我不行,我没有他那么厉害。你说上天怎么这么残忍,明明不给我和他一样的才华,却又给我一点点,让我足够认识到他的好,他为什么不干脆让我什么都不懂,根本看不出他好在哪里呢……”
“你对自己太没有自信,”藤真同薪一起坐去抵上:“你寄给我的录像带,我都看了。谢尔盖跳舞很自信,你很胆怯。你经常说,芭蕾舞演员是演员,要放弃自己的人格,诠释角色的人格,我觉得你的话一方面对,但不全对。你看谢尔盖跳舞,其实他比你还要主观,他的舞有路可循,一看就知道是谢尔盖跳的,其实他跳的每一个角色,都是在跳他自己。”
“但是他跳得好,有说服力,你觉得他跳的就是这个角色,这个角色就是这样的。”
“你说,艺术到了一定程度,就是感觉,感觉肯定还是自己的,不可能是其他角色的,就算是其他角色的,也是你去感觉它,你看,还是自己的……我在绕什么……”藤真皱眉头,又开始因为言语上的不擅长而不知所措了。他皱眉头思索着,稍稍撅起了嘴。他说:“你看这种事情,在画画上就很明显了,画同一幅风景,或者同一个人,每个人画出来绝对不一样,不可能一样。你看莫内,”藤真探身抽出莫内那本画册,随便翻了一页:“这副图画进入他眼睛里时,就已经是个人的东西了,你看这里,他画的雨中的人,有意模糊边缘,你看……”藤真指着,自己却逐渐看痴了,那笔触可多漂亮啊;他痴痴地看着画,梦呓般继续道:“……艺术一开始就是个人的,你接受它的时候,就已经被自己的思维过滤——对!就是这个词——过滤,过滤了一遍。”藤真得意了,哎哟,终于找准了词形容感觉。
“嗯……”薪拿起另一本画册,是梵高的:“……是,每个人的眼睛不一样,耳朵也不一样……”
“所以,我觉得,你的问题是不顺手,你要压抑心里自己的感受,但是你又不能在……不参考自己感受的情况下……表现其他角色——我在说什么——比如我要画外面的风景,你看,现在天气热了,很热,很粘——我用蜡笔画。如果明天下雨,你再喊我用蜡笔画,我潜意识觉得不适合的话,我画也画不好,还是觉得水彩更能表达感觉。或者冬天下雪,景色厚起来了,我又用油画——你看,这个就是顺手,如果你潜意识里面觉得还是该用自己的感觉,自己理解的角色更能让你自己理解,更好表达,你不如在台上跳自己。”——藤真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大口气。
“我的理解是私密的,我害怕别人看见我内心的感受。我心里有很多见不得人的感受,都是粗俗低下的,怎么能跳这种东西。”
“很多人都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想法,你要走艺术这条路,你就必须展露出来,我不愿意,所以我没办法走。”
“你也会有?”
“我当然会有。”
“你□吗?”
“会。”
“真的?”
“真的。”
“那你想不想跟人做?”
“想,”藤真肯定地点头:“我没有一天不想,时时刻刻都想。”
“那你为什么不?!”
“没有合适的人,”藤真自信地微笑着:“这点上面我又清高了,还是想和自己喜欢的人。”
“……我们家小牛长大了……”薪沮丧道:“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懂呢……”
藤真笑笑:“薪,你要相信自己的人格魅力,艺术家都是靠个人魅力得到观众,有些人性格突出,有魅力,他们就成功了……艺术家是天生的。”
“我有魅力麽?”
“我觉得有,但你不够自信。自信了,就更有了。”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藤真一愣:“我怎么不喜欢你了?你是我最亲密的朋友。”
“小牛,还是你好。”
“你要是不确定了,或者不自信了,就来我这里,或者给我打个电话,我请假过去看你。我永远支持你,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芭蕾舞演员……”说这话时藤真突然想到了所里那位男士,心一动,触电的感觉一闪而过,他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但是,那些东西不要碰了,你不要像你身边的人。越是有人格魅力的人,越不会像身边任何人,是唯一的。以后你看见你身边的人做什么,你就做其他的,你不能和他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