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真平静地闭着眼睛,不带表情地缓缓解释;然而他说得吃力,力图选择最准确地词汇,务必让牧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不是你突然拍我肩膀,把我摇了下去。我没看到你回头追上我,所以吓了一跳;又没看脚下情况,所以滑了一下。是我走路不专心。你自责这么多年,我看久了,我也开始自责。我不想让你自责,可是我怎么做,你还是自责。你要我怎么办?”
牧从没见过这么话痨的藤真,认识十年说的话加起来还没今天一天多。藤真捏着他的那只手力气无比大,藤真咕隆道:“我们约好,以后你不能再自责了,不然我也自责。自责的感觉不好受,我对我妈自责,对我爸也自责,现在对你也自责,我过得很辛苦,我最在意的人都让我自责。答应我,以后不要再这样,我想跟你……”他顿了老半天,突道:“无所不谈。但你对我自责,我对你自责,那怎么……”又顿了半天:“无所不谈……”
牧实在听不清楚藤真说什么了,这人说话一团糨糊,不知道是对着自己说还是说梦话。藤真就这么唠叨着睡着了,中间还说过几次话,可牧的听力不够,而且他觉得藤真说的好像是家乡话。他这才发现藤真其实非常需要一位能倾诉的人,或者一位能陪他喝醉,然后他好倾诉的人。可他不是有这样那样的朋友麽,什么残间薪啊花形透之类的,还有真希……怎么就独独是自己来了才会喝醉,才开口?
藤真抓着牧的手腕不放,牧也不忍抽离。牧居然干瘪瘪地在床头坐了一整晚;藤真这边抓着他的手腕,头还枕在他大腿上,睡得口水都快出来了,他却全身僵硬,连动都不敢动。早晨天刚亮时真希醒了,看见眼前的景象笑得死去活来,说牧是巨型保姆。
“你又有新东西可以得意了,”真希逗牧:“我发誓你是藤真第一个留着不准走的人。”
牧上半身僵硬如岩石,他问真希:“藤真平时不喝酒?”
真希确定地摇头:“我要喝,他从来不喝,上次你来他喝那么多,把我吓一跳。”
牧点了点头。
第六十六章
牧接了个电话,那边人事做好了,牧和自己下面的人商量了下,预计在明天凌晨做事。他去了趟泉步那里,那间卧室里明显有人,泉步给牧做了个“小声”的手势,牧本来也不想知道具体,懒得问,跟着泉步后面轻声去了阳台。他和泉步互相通着情报,屋子里的声音越来越大,很明显是哪个男人在做事的声音;最后声音实在太夸张,牧把手上的资料一摔,不耐烦地指着那扇门问:“你是不是拜了个同性恋兄弟?怪不得上次你跟我说那种事……”
声音更大了,就一人的声音,可怕得不得了。泉步也不好意思了,牧双手撑着椅子扶手转身看那扇门,低声道:“你这个……”
“绅一,里面的人就是我头上那……”
牧一愣:“……你头上就可以在你家这样……”——一声高亢地嘶吼声平地冒出!牧紧皱眉毛闭气眼睛:“……叫?”
泉步尴尬地东看西看,牧一脸难以置信外加一脸哭笑不得:“算了,我……我理解,你给他做事……其实我在里面也听说了,他每天必须……”——又是平地一声吼,这下牧再说不了话了,脸上表情怪死人。
泉步别扭地看着天空:“他自己也说自己对性上瘾了,一日不性[~~]交就痛不欲生。其实,我们每一个人不都对某件事上瘾麽?你看你打拳也一样,瘾犯了,命不要也要打。”
牧一边点头一边起身:“我……我绝对不是对同性恋有看法,你不要误会,”又是几声嚎叫,牧“噗”一声笑:“……真的,我说真的……”泉步追着他给了两拳头,牧抬臂挡下,继续道:“他每天做我还方便,要递东西找他情人带过去……我不笑你笑什么!”
泉步也在笑,牧转头啐了一口,跟着笑。里面的叫声终于停了,牧点点头,张望道:“完了?”
“他也是痛苦的,什么东西成瘾了,从前的快乐就不见了。他总说越是这样,他越是怀念初恋的滋味;那种毫无性参涉其中的感情,对方哪怕只是一个眼神,就能让他获得比射[~~]精还畅快的感受。他说他越是性[~~]交就越厌烦性[~~]交,但又摆脱不了人的本性,我想我懂他的感觉。”泉回头看看房间:“他太有才华,才华过头了也是种残疾,会被社会淘汰。他的才华把他其他的能力都挤走了,让他生不如死。”
“你懂?你也……”牧吃惊地看泉步,泉步骂道:“我是说打拳,谁天天没事跟发情地公狗一样!”
“我走了。”牧回头挥挥手,指指那扇关闭的门:“我劝你送水进去……”
牧合上了门,泉步想了想,真的上前敲了敲门:“您要不要水?”
“他走了?”
“他走了,”泉步缓缓打开门:“他明天‘办事’,但不会影响到实验室,请您放心。”
屋子里一团乱,两具□地躯体纠缠在一起。男人慢慢撑起身子,看看身旁人潮红的脸,再看看自己让汗和精[~~]液糟蹋得乱七八糟的躯体,挥臂打飞了床头上的杯子。他撑着头说:“我完了,我这样跟野兽有什么区别?”
“动物不会在性[~~]交后感到空虚,更不会鄙夷自己的行为——要出来吃个早饭麽?”泉步微笑道:“我去做饭。”
“你一定觉得我下流吧,”男子□着站了起来,美好矫健地躯体上每一寸肌肉都长得考究:“我的脑子长在这里。”他指指自己的下[~~]体。
泉步没有回答,合上门出去了。淋浴响了,过了阵,男子出来了。他往下身围了条浴巾,靠在厨房柜子边儿说:“我体内有个怪物,我无法战胜它。每当我体内的怪物蠢蠢欲动时,我既无法控制自己。”
“每一个人体内都有一只怪物,它就是让你无法控制自己的,但无法控制的那部分,也还是自己。”泉步端上牛奶和面包:“您失去了爱人,但还保留着性的权力;就算不谈恋爱,人也需要吃饭睡觉,也需要性[~~]交,您无需为□寻找开脱。”泉步坐去餐桌边:“一切体面地托辞借口都是人们编造出来,让自己看上去道貌岸然的。”
“你兄弟走了?”
“他很在意原则,总是给自己设定很多条款;丈夫条款,孝子条款,朋友条款……他对自己很刻薄,这些条款带来的、是不必要的压力,他只能通过打拳发泄。”泉步笑着抬起双臂抱住后脑勺:“您看,每个人都有发泄的权力。你们是一样的,都给自己设立了条款;自己挑战自己,自己为难自己。你们也给自己寻找了发泄的途经,打拳和做[~~]爱是一个东西。”
“我给自己设立了什么?”
“不完成前恋人的心愿,就对不起他对你的爱。”
“那你呢?”
“不誓死跟随拼死救下我的主人,就对不起自己这条狗命。”
“你也会发泄?”
“守候在您身边,就是最好的救赎。”
“这样的日子有尽头麽?”
“没有,自己和自己的较量是没有尽头的。”
“说得好,”男子笑了,举起杯子喝了一口:“然而最近我找到了救赎的契机,或许我就快摆脱这可耻的瘾了。”
“恭喜。”泉步看着对方的手:“您的手已经痊愈了呢,笛木京介先生为您调理了四年,也只能保证您的大脑不受药物侵害,美人却能连您的手也恢复。”
“他对病人有爱心,京介钻得太深,反而忘了从人类最基本的需要想起。”
“他能恢复出同西海先生在一起时的您么?”
“那他需要让贤治活过来。”
“我是说,让您回到能够爱的状态,”泉步笑了:“他说不定是一位可以治疗心灵的医生。”
“是啊,他是那样的人;他让人渴望活下去,这才是良方,其他的毛病,自己就能解决了。我过去了,里面的人说就快完成了,我和笛木觉得,这次他们没有说谎。”
第六十七章
做了一晚上的巨型保姆,牧准备回家睡睡。小孩九点半上学,牧回家时小莲正等着姨姨送他去学校,这下肯定得爸爸送了。父子之间没有一句话,牧走在前面,小莲跟在后面,看起来古怪无比。他们一路走去远方,店里面的人全过来看,大家都说小莲的寡言肯定遗传自父亲。
走到学校门口时牧接了个电话,说今天早上排练时真希又昏倒了。来电话的人是真希的小女伴小樱,对方哭着说真纪最近已经连续昏倒好几次了,趁着真纪没醒,她悄悄联系了医院,可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
“儿子,进去。”牧指指学校,然后赶紧回了家里,开着车朝东京赶。牧到医院时已是中午,真纪还没醒,手机没开。牧瞧见走廊上一位金发小姑娘,觉得这人就是小樱。小樱一米六,对着一米九的牧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她哆嗦道:“……真纪昨天练了一整天的舞,直到晚上十一点才回到宾馆,当时我和哥哥去东京湾了,喊她跟我们去吃夜宵,她说只想泡澡……”
“十一点?”牧沉声问:“你们几点练习?”
“和哥哥他们合作的舞蹈团规定是九点集合,可是真纪总是六点就过去了……她头一天也一直练到十一点……”小樱带着牧朝病房走:“昨天我们回来得晚,我进屋发现真纪还在泡澡,泡了很久也没出来。我喊她出来吃带回的夜宵,进去发现她睡在池子里,没有声音。”
“她这么久不出来,你也不看看?”牧皱眉头,拉开了病房门。
“她每天练舞之后都会泡一个多小时,这是她的习惯……”小樱怕人吼,被牧一瞪顿时委屈得不得了:“我怎么知道……”
牧探头看了看,真纪睡得很沉。他左右看看,转头问:“医生呢?”
“不知道……”
牧深深皱起眉头,利索地出去了。掠过小樱时小樱只觉一股扑鼻的香水味和着强烈地、由衣服扇起的风压向自己,顿觉气闷。牧去了医生办公室,他推门道:“打扰了,我是鹤贺真纪的丈夫,她怎么了?”
医生正在看什么东西,一副深思表情。医生起身,对牧说:“你是他丈夫?那恭喜了。”
牧一愣,医生微笑道:“你可能要做爸爸了。”
第六十八章
牧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医生,还有医生身后那些古怪地图片。医生的话在他耳边嗡嗡响,牧也听不进什么了。他同医生比了个暂停的手势,医生大笑,说你们是第一胎?消息来得太快了?做父亲是好事,锻炼你的责任感……
医生断断续续说着什么,牧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但他其实也没想东西,他脑子里空白着,偶尔有个念头冒出来,提醒他该想点什么,可是他懒得想。他再次对医生做了“暂停”的动作,转身去了真纪房间。他坐在真纪床前发呆,动作没有丝毫改变,他却也不知道。小樱在外面呆了半天,前后进来几次都没见那人变个动作,不好打扰,悄悄离开了。这下只剩他们两人了。
真纪睡了很久才醒,醒来时牧正靠在床头默默地看她。牧轻声问她:“你醒了?”
真纪确定是丈夫之后,疲惫而温柔地笑道:“你怎么来了?”
“你朋友给我打电话,”牧拿起床头那杯水:“要不要水?”
“我睡了多久?”真纪慢慢坐了起来,牧往她身后放了枕头。
“一整天。”
“啊!”真纪轻呼出来:“排练怎么办,明天还要演出,本来今天还说……”
真纪逐渐停了下来,他发现自己丈夫从头到尾一直默默地看着自己,眼睛里面有说不清地东西。她觉得哪里不对,可又隐约地觉得不捅破比较好。她静静地看丈夫,丈夫被看了阵,反而又笑了,说:“你要是有胃口,我去买点东西上来。”
真纪毫无胃口,可她没缘由地说:“饿啦。”她明明想和丈夫多呆会儿,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气氛不对。牧出去了,病房里就她一个人,呆得索然,她想着儿子的憨态,以此解闷。再次上来,牧买了稀饭和她喜欢吃的小鱼干,不知道牧在哪里买到的,总之自己丈夫就是能买得到。牧静静地陪着真纪吃,中间他们也有说话,话题也自然地延续了下去。他们还笑了笑,可是一笑问题就表面化了——一定哪里不对,因为笑声他们两人都装不来。
牧去阳台抽烟,真纪思索着,觉得自己或许太久没回家了,又这么作践自己身子,牧不乐意了。吃了东西,她觉得有力气了,跳下床,想去厕所晃荡一转。在走廊上,医生瞧见了她,好笑地招呼在走廊上蹦蹦跳跳活动筋骨的漂亮妈妈:“小姐,您这样的身体,还跳来跳去?”
“您都快是妈妈了,现在保胎要紧。”医生走过来:“孕早期是关键,刚好您醒了,等一下安排好了您还得做各种检查……”
真纪愣在了原地。
第六十九章
真纪累倒了,薪陪了一上午,其间想到了些东西。他忙吩咐妹妹陪真纪,自己回了团里安排的排练室。他对那幕有关死亡的舞剧又有新理解了,这次的理解可是大有深度,他苦思冥想才有了这样的结论。在这个自我辩论的过程中,他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觉得自己的精神境界又升华到了新的高度。他在排练室独自练习着,最近都和真纪一起,排练的时候难免有些儿女私情夹杂其中,现在独自练了,孤独寂寞的感觉再次靠近,偶尔品尝一下,也是种调剂。
他去门外倒水,走廊上站着谢尔盖。两人看见彼此,都是一愣,谢尔盖说:“你在我隔壁?”薪说:“为什么你要在我隔壁?”
“这里是VIP专用的练习室,我当然在这里。”谢尔盖拿脖子上的毛巾擦汗:“日本的饭怎么这么难吃,你居然能在这里呆三个多月。”
“吃不饱?那可是大事!英国皇家芭蕾舞团的领舞营养不良,全欧洲人民即将陷入恐慌!——你还不滚回去?”
“我等着看你明天跳舞,看完了我才不想在这里继续呆呢。”
“你的演出是今天晚上?”
“啊,”谢尔盖点头,靠着窗边说:“我不是看你,我是想看你那个舞伴。听说是荒木小姐的徒弟?怪不得,我就说日本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人才。”
“你每次就知道看我舞伴,以前一个团时还抢我的舞伴……”
“说得这么难听,什么抢你的舞伴,你只能通过跟人睡觉讨取对方欢心,我却是用技术。”
“噢,床上技术。”
“你少搞点男女关系说不定还能跳出点名堂,”对方皱眉看薪,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还有男男关系……”
“你也是逃出来的,没什么资格说我。有本事滚回你俄罗斯老家,当你的尼金斯基……”
谢尔盖顿时来气了:“你有资格教训我?你自己说说你跳的是什么,啊,死亡,荒木小夜子……这么庞大的题材居然让你跳,我一听我就想笑。你最多就跳跳王子精灵,不是具体角色的你最好不要跳;这是我的忠告,你最好记住。你只会演戏却不会表现自己的思想,演鸟演人可以,用肢体表达感受——你不行,你不配——你自己看看你之前跳的《爱的影像》,你跳的是什么东西。”谢尔盖张开双臂,用躯体帮助他叙述:“你的躯体自己不能开口说话,你更不能营造舞台氛围,你对抽象美一无所知,对肌体形态对视觉造成的刺激、以及刺激之后观众将产生的感受毫无认识。你跳了这么多年舞还毫无认识的话,你就到这里了。”
薪静静地站着,体态轻盈匀称。谢尔盖抬着下巴说:“你丝毫不适合现代芭蕾,更加不适合荒木小夜子。你才该去俄罗斯,去跳你的《天鹅湖》《吉赛尔》《睡美人》……”
谢尔盖转身离开了,他走了几步,突然转回头,按耐不住好奇地问:“以前跟你跳舞的那人现在在哪里跳?他肯定还继续跳着,你却不告诉我他在哪里。”
薪轻哼一声。谢尔盖不屑道:“你别以为我找不到他,上次比赛我看见了他的名字。我一定要找到他,乞求他和我跳舞;其实我该谢谢你,你总是把好舞伴带到我面前;杜冯先生,其实你适合做星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