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站了起来,打开侧门问:“我儿子呢?”
“等我看完……”笛木认真地思索着。
牧回头看看笛木:“我随时可以杀你。”
“杀吧,这时候死,值得,我什么时候死都值得。我一辈子没白活一天,什么时候死都一样……”
牧受不了这些疯子,他推开门一间一间房间找。他穿梭于各间实验室,里面的实验人员回头看看他,又再度埋头做起了自己的事。儿子有危险了,他也顾不上清理药品了,你们爱做什么做去吧。现在,他发现自己之前所作的一切都不是自己最值得做的,儿子才是自己的一切。
外面突然发生了爆炸,实验人员顿时慌乱了,抱起自己的数据,不约而同地埋去桌子底下倒电脑数据。牧退出了别墅,斜后方跑出来一人,手中抱着小莲,牧发现那是自己的“哥哥”。对方身上着了火,小莲的外套也烧着了。
牧冲上前替两人扑灭了火,一些专家抱着硬盘跑了出来,还有些双手捏着无数跟试管,十根指头夹不完,只好每两根手指之间夹好几个,简直是在耍杂技。有一位老专家怀里抱着一窝老鼠,老鼠吱吱乱叫,他于是发疯一样对它们吱吱地叫了回去。笛木抱着那些纸最后才出来,他回头问一位实验人员:“怎么了?”对方抱着头说:“真木先生疯了!他要炸死我们!”
牧和牧明对看一眼,牧抱过小莲,不敢用力,只敢用脸轻轻挨他的头发。小莲半睡半醒,他闻到了爸爸的味道,睡梦中笑着喊:“爸爸啊……”
“他怎么了?”牧被推到了崩溃边缘:“他怎么了?他怎么了,怎么了?”
牧明又不是医生,无法回答。两人冲回了车上,牧明开车朝东京赶,牧一路给小莲讲故事。牧从不知道自己懂得编故事,他居然能一个又一个地说故事;小莲看似醒着,且闭眼听得认真,手臂虽然烧得严重,他却也不哭。牧喊他哭出来,他喃喃说自己要做勇敢而坚强的孩子。牧求他不要硬逼自己勇敢坚强,不一定要勇敢坚强了才是男子汉。该软弱的时候敢软弱,是一个人的福气。
小莲的小臂烧伤严重,又被麻药熏昏了,视力也有点问题。送进急诊室时牧不知道那麻药会造成怎样的伤害,在走廊上坐着,他一直死死抱着头,觉得不压着它它就要裂了。牧明寡言木纳,也不懂得要如何安慰,他没料到脾气暴躁的牧也会有温柔父亲的一面,看着挺动容。
牧想着自己两次让儿子陷入生命危险,这样的父亲不如不要。上一次出事时自己还不在,儿子受的伤比现在还要严重;他不知道真纪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小莲抱来医院的,他惊叹于女人的坚强。他现在临近崩溃,他想自己都给了真纪一个怎样的人生啊,这样担惊受怕的人生,这样糟糕透顶的日子。没有自己陪伴的真纪独自带着夫妻两人的孩子在千叶受气,却受得心甘情愿;真纪才走几个月,在家做少爷的自己就骂了她无数回。自己差点丢下真纪去死,可是每次来探监时真纪都装得无比快乐,软绵绵地同他拉家常,生怕他不高兴;而前几天吵架之前真纪本也说着法国的新鲜事,自己竟是毫无耐心去听,更没想过提起兴致去逗她高兴,最后甚至在她说得兴高采烈地当儿大骂了她一顿,说她没有尽到做太太做母亲的责任,在外面玩疯了。
自己有什么资格说真纪,自己竟是如此双重标准地人。电话又响了,真纪焦急地来电话问情况,牧说医生还在检查,小孩睡着了,也看不出情况。真纪哭得泣不成声,想去买机票又怕中途有突发状况,不买机票她又想见儿子想见丈夫。牧想喊她冷静一点,可她根本不听,只是在电话里嚎啕大哭。最后牧也被哭得难过了,牧轻声向真纪道歉,他说:“我前几天脾气不好,你不要再生气了。”他还问:“你演出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演出?……啊……”真纪脑子里已经没有了演出的概念:“演出……今天晚上的?我不知道……不知道……宝宝……绅一你现在一个人?……没有人陪着你?”
“都是我的错,”牧将手指深深插进头发:“你先休息一下。你把电话拿给藤真他妈。”
牧和小夜子交代了情况,小夜子也一再安慰牧,说小莲不会有事。小夜子问牧要不要喊健司过去陪着你,牧说不用了,他也忙。挂电话后,还不到三分钟,真希就来了电话,真希说藤真把东西弄好了,要给笛木传过去那边却一直占线,现在怎么办?
“不用传了,小孩找到了,正在医院。”
“没事吧?”
“麻药有点什么问题,手臂烧伤了,不严重。检查没事的话明天带他回家。”
真希回头看看藤真,藤真躺在床上挥挥手,真希对着电话免提说:“没事就好。”
藤真用手遮着眼睛,他疲倦地问:“找到了?”
“找到了,手烧伤了。”真希走去床边:“健司……明天早上,我们去查一下血。”
藤真微微点了点头。
第五十二章
早上真希陪藤真去查了血,本来自己实验室也能查,但藤真不想把事情闹得一个办公室都知道。那天下午,真希要做两个手术,知花做三个。知花负责的三个难度不高,真希这两个难度太高,基本属于,做做,不行只有算了;可是真希较真,这是他第一次主刀,他说不想第一次做主刀刀下就死人。
五人的手术方案藤真都看了,中午开始知花先做,下午七点左右完成,手术成功。晚上八点,真希开始做,由于麻醉时间长病患体质又弱,第一项手术其实考的是藤真的手艺。知花和藤真做助手,真希替病患开了颅,但因为紧张,他很用了些时间才找准地方。真希速度慢,知花还不停地在旁边提供参考意见,结果藤真紧张得气都出不顺畅,眼瞪着病患的肌肉眨都不敢眨。长时间静卧可能产生诸多问题,藤真几次很含蓄地提醒真希不要紧张,要做就做,真希却还是花了八个小时才完成手术。真希应该是继荻原之后唯一成功做成这项手术的人,乙竹和知花很高兴,替他上报了医学协会,也复制了份录像带,准备带回家,没事欣赏几遍。
真希大睡了七个小时,第二天下午四点,真希再次操刀,为最后一名需要手术的病患开刀。开刀前不久,医院曾有传真过来,把藤真的血常规发到了真希办公桌上;但为了不影像心情,真希没有看。这次手术比上一个还简单些,主要问题还是在藤真这边。虽然手术时间不如第一个长,但病患体质弱又有家族心脏病史,再加上最近的化疗导致内出血严重,藤真给药给得很小心。病人没有全麻,颅盖揭开时病患还睁着眼睛四处看;藤真轻声和她对着话,姑娘的反应很慢但意识清醒,有点像喝醉了,又有点像没睡醒。
病患慢慢睡了过去,藤真抄着手看仪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找到位置之后肿瘤比想象中棘手,位置太深真希不敢下刀;藤真和真希商量了一下,自己也看了看位置,最后他劝真希不行的话缝合,之后再想办法。
真希缝合时移动眼珠再次看了看那棵“花菜”,就这零点几秒地走神,夹子突然勾住了颈动脉,血顿时浸了出来。藤真立刻递了吸引器,知花也夹了棉块去止血;但出血搅糊了头部状况,找出血点很花了点儿时间,真希的缝合没能及时,病患开始出状况。此时,藤真惊奇地发现患者居然快醒了,他不敢再给药,怕病患受不了。他指示真希加速缝合,可真希心里怕,知花又被出血搅糊涂了,所以两人半天搞不好,额头上全是汗。
病患的心跳已经停止了,她内出血严重藤真也不敢强行起搏;藤真一再喊真希和知花镇定,两人却再也静不下来。最后的缝合失败了,藤真检查了次病患,轻声道:“手术失败。”拉过被单替姑娘遮上了。
真希严重受惊,愣愣地说不出话来。藤真陪他坐了会儿,一人将尸体收拾了,写了手术报告,放进了抽屉。病患没有家人,藤真联系机构将姑娘带走了;手术室里还有些带血的棉块,他随手丢入了桶里,陪着真希回了办公室。
出来时已是灯火通明时分,这段时间过年的气氛还没散,到处都有庙会啊露天节目啊之类的东西。乙竹带着真希去外面散心,藤真说自己太累,回家睡觉了。真希喝了很久的酒,第二天早晨起来上厕所时才想起藤真那张化验单。他想赶在藤真到办公室之前看化验单,无奈过去时藤真已经到了,说是病患术后镇痛效果不理想,他昨天回家睡了一下就被知花喊了回来。藤真已经看了自己的化验单了,真希追着他要,他笑嘻嘻说不。真希焦急道:“降了还是升了?”
“降了。”
“多少?”
“92.”
真希吓了一跳:“白细胞呢?”
“放心,不高,”藤真匆匆朝自己办公室走:“有点高而已,有点。”
“你今天晚上干什么?”
“去牧那里,看看他小孩。”
真希立刻想到了牧,藤真猜到了他的心思,扭头制止他:“你不要对他说我的事,他小孩手臂严重烧伤,你现在不要和他说我的事。”
真希觉得也是;藤真瞪着眼睛、厉声制止真希:“不要说!……薪也不要说,你和他们说有什么用?”
“健司,”真希比他声音还大、喊住他:“你帮过我们每一个人,但不准我们帮你一点,你到底什么意思?”
藤真说不出话来。真希生气道:“你这样让我们压力很大,你知不知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藤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希望有人关怀他,最好把他搂在怀里;可是这个人应该不是朋友,而不是这人,关怀什么的,就没意思了。
第五十三章
结果那天晚上藤真也没去成牧家,病患术后反应严重,他留守了一整夜。第二天下班后他直接去了牧那里,真希托他带束花,他也一并捎了过去。牧在房间里陪儿子,藤真上去时小莲正疼得掉眼泪;藤真看了下病历,奇怪医生怎么不给镇痛,牧说小莲被绑走时麻药给过量了,医生怕再给有麻烦。
小莲整个右臂烧伤了大半,这么可怕地烧伤不给药镇痛太不照顾小孩了。第二天下班时藤真顺了点药过来,替小莲轻度镇痛后,小莲这才能睡觉。牧喊藤真不要走,藤真看着小莲的伤说也不能老给小孩麻药,毕竟麻药伤脑,小孩脑子敏感。
“你不要走。”牧坐在被褥边儿,张手按自己的太阳穴。
小莲多久没睡牧大概也多久没睡,想来,自己小时候常通宵发烧,每次父母不也没睡,彻夜陪自己么。藤真看得感动无比,他想安慰牧,可孩子的痛向来在父母身上加倍,向来如此。那天藤真陪了牧一夜,临早上了要上班了,牧却还是不希望藤真走。其实他们整夜没说一句话,藤真还悄悄打了好几次瞌睡;但藤真还是留下了,工作狂人破天荒给实验室去了电话,说请半天假。
藤真又给了一次药,小莲睡了觉精神好了很多,藤真拿过纸笔画画逗他玩,小莲看得一脸崇拜。小孩逐渐又睡着了,藤真拿过画板画布给小莲画画,这次他画得认真,最后甚至用了小莲的颜料,又替小莲画了幅油画肖像画。藤真说,小时候父亲爱画风景,人物的话就愿意画自己;可自己不老实,老不愿意做模特,前后也没能完成几幅画;父亲最常说的话就是嫌自己长得太快,没留几幅图呢,还没逗够呢,就长大了。他画了幽暗烛光下的小莲,让牧好好保存这些画,说这都是将来的宝贝,在这些画上,你不但能看见孩子,还能看见自己。
临走时,藤真抬头看了看牧,笑着说:“你不好画。我现在还不行。”他仔细看了看牧,就这么笑着、专注地看,随后又说:“真的不好画,你的内心,很少表现在脸上,但跟你熟了,又总想画里面的你。”
牧被藤真看得相当不好意思,藤真见牧居然也会不好意思,咧嘴笑了。他拿过拐杖挥了挥手,走时不忘补充说:“但雕塑也许可以,等哪天有空了,我试试。”
他回头看看牧,再次仔细打量牧的五官,点点头,重复道:“哪天试试。”
——咔嚓——
真纪根本跳不下舞,她有足够的理由跳不下去。小夜子安慰她,薪陪着她,可现在一切都变味了,她突然开始厌烦法国的一切。她想,事业终将离自己而去,家庭和丈夫才是自己的所有;这么一想她便等不及地要回日本,回到她心爱地丈夫身边。薪很不屑地分析了真纪的想法,说真纪是得到了借口所以敢放心大胆软弱;做小媳妇永远是更轻松的选择,不是么,做艺术家几乎只有苦没有甜;如果真纪害怕苦难的话大可撒手回去,不必用责任感替自己正名。
真纪憎恨言语犀利地薪,本是一鼓作气要拼一番事业的,现在不拼的念头一出来,她却再也坚持不下去了。那几日,她跳舞总是找不到感觉,之前的快乐一夜之间没了。她和小夜子谈了这个问题,小夜子说女人是善变的牺牲品,她说如果你实在想家你就回去,你不像我,我的家庭已经无法挽回了;你不像我。
那天夜里真纪大半夜跑去了戴高乐机场,第二天一早就飞回了日本。薪非常气愤,觉得真纪无用,吃不了苦,小夜子说忍受得住精神地折磨是你的优点,但痛苦并不能保证成功,真纪追求幸福是恒古地正确的选择,你用吃苦给自己增添底气却是幼稚了。
真纪回到家时牧正抱着小莲在一楼客厅看动画,这个动画都看了五十遍了,牧看得无比厌烦,只好悄悄把报纸放在不远处,在儿子背后斜眼瞄报纸。真纪冲进客厅,顿时吓坏了专注看电视的小莲;小莲惊魂未定地看着妈妈,好半天才喊:“……妈妈?妈妈!”
真纪和小莲都开始嘤嘤嘤嘤地哭,牧也被吓了一跳,想这人隔了半个地球怎么就回来了?他不敢相信地问:“你怎么回来的?”真纪哭着答:“坐飞机。”
“我跳不下去舞,”真纪抱着小莲:“我想你想小莲,我受不了了。”
牧走上前碰了碰太太的肩膀:“他右手有伤,轻点。”
“你在这边天天喊我回去,我怎么能不回来。以前在东京,离那么近你都没喊过我回家,你第一次这样需要我,我游泳也要游回来。”
“你跳舞怎么办?”
“我不管了。”
牧觉得这样不好,想打电话问问情况。真纪解释道:“我让给其他人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你确定没事?”
“有事也不管了。”
牧皱皱眉头,真纪抬头看丈夫:“我的家在这里。”
小莲快乐地同妈妈亲来亲去,太激动了,伤口又开始疼。真纪吓坏了,捂着嘴说:“上次被车撞时他也这么难过,这可怎么办?老这么疼会不会影响什么?”
太太回来了,牧顿时松懈了下来,松懈下来就有点疲倦。真纪担心地看着他,他揉揉头说:“我头痛,去洗个澡。”
真纪将小莲拜托给二姨姨,陪着牧进了浴室。她利索地走去澡盆边将水放好了,再温柔地靠上来,替丈夫脱下了一件又一件衣服。水雾升了起来,牧疲倦地问她:“你之后还过不过去?”
“不知道,”真纪将衣服挂去门后:“宝宝这样,我没有心思想这种事。”
牧赤身裸体站在水池边,背对着真纪,想隐藏大腿上那道疤。他背着走进了澡盆,水哗啦啦响,真纪跪去牧背后,抱着他的颈子说:“你一定吓坏了。”
“在医院时我想,当时,莲出车祸时,你肯定也像这样送他来医院,”牧没有回头看真纪:“我当时吓得手发抖,最后是牧明把莲抱进去的。”
“牧明?”真纪大感惊奇。
“他当时也在,”牧朝下一缩,将下巴也没入了水里:“我想你之前也被这样吓过,还是一个人,我想,我给你了什么日子。”
真纪紧紧抱着丈夫的颈子,靠在丈夫颈子背后无声地哭。牧接着说:“我又想,我刚出来时有次去吃饭,你说你们团里男人跳不了什么角色的,太古板,现在终于有人跟你跳了。不是因为我坐牢你走不开,你其实早可以去法国,我把你最宝贵的年龄都耽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