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真感动地看薪跳舞,最后一幕了,落魄地儿子忐忑不安地回到家里。他被坏朋友管得烂醉如泥,他让蛇蝎美人引诱过;他失去了父亲临行前给予他的一切,可当他推开家门面对父亲时,老人毫不在意地接受了这一切,将他拥回怀抱。他靠在藤真肩头喘息着,他知道无论自己怎样面目全非,他的小牛都不会嫌弃他。
薪真的把一整出《挥霍地儿子》的情节大概跳完了才停下,院子里的人都吓到了,不知道这位游客跳舞怎么跳这么好。牧正和真希回来,也看见了大半出舞,连牧都觉得薪跳得激情无限,有点艺术家样子。薪在,牧立刻带着小孩走了。小莲想去动物园,牧用了药情况不错,这便带着小莲上动物园去了。穿梭于动物之间,被藤真一肘子击中的下巴不时痛着;这个痛一直缠在牧脑子里,那一天他几乎无法停止思考藤真,钝痛感加剧了他的思念。
看着牧走后,真希走过来,紧张地对薪说:“你不怕扭到脚?你就要演出了。”
薪还陷在角色之中不能自拔,藤真点头道:“跳得好。”
“我想我好了,”薪愣愣地说:“该死的怎么不是今天晚上跳舞,这状态,睡一觉明天肯定走了!”
“你怎么跳得这么好,”藤真搁下眼皮,温柔地笑:“我好久没有开心了。”
“之前不是的,”薪急切地抱着藤真说:“之前没这个感觉,是看见你之后突然才有的。健司,你不能离开我,你是我的灵感,我的状态,我的灵魂……”薪抱着藤真狠命亲了一口:“小牛,我爱你。”
藤真和真希对看一眼,真希拍拍藤真的肩膀:“我说过,你逃不掉的。”
薪快乐地抱棉被去了,藤真问真希:“牧呢?情况如何?”
“不好,又长大了,脑压高得吓人。”真希和藤真找了个角落:“他不愿意让你看出来,他完全看不清东西,手握力也下降了。早上去医院的路上他头疼得嘴皮都白了,小莲都看出来了。不能拖,十五号最后期限。”
“你把握多少?”
“你陪着我,我不怕。他刚刚自己也对我说,不要有压力随便做。”真希咬着藤真的耳朵说:“牧说他们夫妻两人差不多了,真纪这次走了可能不回来了;薪在巴黎,牧居然允许真纪过去,把我吓一跳——他嘴巴上说不愿意耽误真纪前途。他还说他妈也跟她恩客一起了,现在就是小莲,我刚刚想,小莲如果要你带你带么?”
藤真点点头:“他不跟他直接说,你有机会转告他——自然一点——说我愿意带。你还跟他说,他出事了,我也会拿他的钱换韧带,总之,怎么好听,你怎么说。”
“那你真的换?”
“成功了,我再抵赖;我有钱,要换,自己换。不是不换。”
“我这次有直觉不会出问题,最近信心十足,不知道为什么。牧想跟你说话,你不要只陪薪。薪什么时候都可以陪,而且我觉得你跟牧一起时还轻松一点。你身体怎么样?”真希拉起藤真的毛衣,看了看他腰部的皮肤:“出血严重?严重的话输血,你身体不好牧心情也不好。他不懂再障,以为跟白血病差不多。”
“我等之后再说。等一下再打一针。”
薪快乐地回来了,藤真和真希立刻换了话题。但真希悄悄提醒薪不要多说真纪,你一说藤真又要生气,到时候谁也帮不了你。
第六十三章
二月十二号,谢尔盖已经到日本了,当天他有一场演出,十三号十四号再跳小夜子的作品。临走时,谢尔盖专程向真纪打听:你听说过让保罗的一个朋友,名字叫佛朗索瓦-夏维耶么?真纪听着那一长串发音,以为他在说外文。
“没有,”真纪坚定地摇头:“从来没有。”
谢尔盖纳闷了,真纪好奇地问:“这位是谁?”
“是让保罗第一个舞伴,我想找他跳舞。”
真纪还是没明白过来,直到谢尔盖上飞机了,小夜子拉着她去画廊瞧瞧儿子的雕塑时,她问了一下,才恍然大悟谢尔盖说的其实就是“宝宝”——怎么这两个叫法感觉差那么多。真纪惊奇地想这个名字是哪里来的?小夜子说,孩子出生时、薪他老爸波利斯给起的,人还想做教父,可是藤真不认这个,死活不做正教徒,家里只好算了。
小夜子和真纪站在庄重而深幽地陈列室里,大厅和走廊里到处是雕塑,衣着光鲜地人们穿梭其中,艺术商们涨红着脸、大声介绍作品,基本上每一个件作品都被自己的拍卖商说成了传世佳作。小夜子认不出儿子的作品,真纪更是不懂;两人只得挨个看,找藤真的名字。
是真纪看见了那座半卧半撑的雕塑,雕塑在最角落,真纪指着雕塑说:“是不是那个?”小夜子凑上去看雕塑家名字,还真写着佛朗索瓦-夏维耶。
好多雕塑家都以舞蹈为题材,没直接雕舞蹈的也多少参考舞蹈动作,但藤真那座彼得路西卡是特别的,他并没有展现肢体的美,而这正是在场其他雕塑家最在意的。彼得路西卡举起指缝紧闭地手掌,手心里一滩血;他是布偶,受伤了却会流血。然而这个彼得路西卡的脸,与肢体传达的信息格格不入,彼得路西卡的脸毫无生气,它的眼空洞地、没有焦距地望着混沌的中心。它又只是个人偶。
小夜子和真纪都不动了,在她们眼中,眼前这座雕塑不但精美而且慑人。藤真的雕塑风格注重细节,更是崇尚真实;彼得路西卡的每一丝头发都数的出来,衣服的每一寸褶皱都如真人的衣衫般。这个雕塑随时可能活过来。很多人靠过来看彼得路西卡,几位俄罗斯人一眼认出它了他,这是他们儿时故事里的常备人物。他们认真地看着玩偶,低声说雕得像真人。
它似乎没表现什么,其他的雕塑或表现狰狞或表现柔美,它的肢体却表达不出任何,就如谢尔盖眼中、残间薪的现代舞。它也不从属于任何派别,抽象自然不是,写实的话又不体现唯美。由于太真实了太死板了,没有一个人敢说这个雕塑好,可怜的彼得路西卡就好像芭蕾比赛里技术完美的参赛选手,它毫无破绽,但也毫无内涵。
“宝宝到底在想什么?”小夜子轻声问真纪:“二十六年来,我从来没有搞懂过我自己的儿子。”
“他喜欢彼得路西卡?”
小夜子点点头:“喜欢得不得了,是他小时候唯一愿意跳的角色,钢琴也爱弹《彼得路西卡》。”她看看真纪:“我了解你,我更是了解薪的每一分心思;可是我一点儿也不了解我家宝宝,我甚至没参加过他学校的观摩日。”她撑着额头说:“我每天都在练舞,不然就是训练薪练舞。我没给宝宝检查过作业,也没给他穿过几次衣服。我没接过他放学,更没和他谈过心。现在我终于有些空闲时间了,想回头带带他时,他又长大了。”
“你所说的苦,包括这一切?”
“有些苦需要时间才能理解,本来不是苦的,要到了某个时候,它才是苦。”小夜子捂着嘴说:“不行这次巡演之后我要回日本,我要好好陪陪宝宝。他的工作我也没过问过,他都快换工作了,我却不知道他都做些什么。”
真纪想到了牧说的、什么藤真“血液有问题”,她不敢跟小夜子说,怕说了小夜子就让内疚苦死了。她问小夜子:“我以后也会后悔不曾带好我家宝宝?”
小夜子迷茫地摇头,真纪陪着她去了一边儿。身旁几人有些争执,不知道是卖方和买方讲价钱,还是两个拍卖商互相奚落对方的拍卖品。争吵声越来越大,真纪皱眉头看了看,说怎么在这些耗费无数心血的作品前这等不礼貌……
其中一个人突然冲上前,要推另一人所拍卖的作品。另一人吓坏了,一把抱住那个美女雕塑,对着另一人破口大骂。两人有了身体冲突,其中一人退后一步,一不小心撞倒了圈住展出作品的栏杆,栏杆朝后倒,正正压上了围藤真的作品的栏杆。
真纪一声轻呼冲了过来,可是离得太远,围藤真作品的栏杆被牵扯着倒了好几根,其中一根砸去了彼得路西卡身上。
那可是大理石,按理说不该有任何损伤。可是彼得路西卡的左胸和锁骨之间立刻砸缺了一块。在场所有人都吓愣住了,亲眼看着彼得路西卡胸口的伤口喷出了一股鲜血;血染红了彼得路西卡的前襟。当时在场的人都想,这个彼得路西卡肯定是一个活人,只不过让人困住了,在外面图了一层可以反光的石灰,石灰干了他也动不了,结果就这么硬了。
站在最前面的两位老先生惨叫一声,昏了过去。
第六十四章
当天晚上,真纪和小夜子上了飞机,小夜子受惊了,没什么精神,真纪静静陪着她。真纪脑子里一直有彼得路西卡流血而死的画面,她也快不行了,一座雕塑竟能让人的心痛成这样。
原来,那座雕塑是空心的——也不能说是空心,因为里面并不是只有血水。当人们手忙脚乱地将雕塑侧放之后,大家才发现雕塑的底座是块木板,不是大理石。木板卡在大理石里,人们把木板抽开,雕塑里顿时涌出了血水,将地板染得骇人。揭木板的人不敢动了,保安上前查看,见雕塑的内壁一片深红,斑斑驳驳,尽是血。
一名艺术品商颤抖着手指指血肉模糊的内部,他说:“有……有肠子……天啊……”
另一人也捂着嘴说:“……还有骨头。”
大胆地人立刻围上前看,果然,彼得路西卡的里面雕着骨头,雕着肠子,雕着人该有的一切器官,只不过表面上看不出来而已。没有人作声,陈列室管理人上前问替藤真拍卖作品的艺术商:“……先生,您怎么不提前介绍?”
“我也不知道,”对方紧张地摇头:“当时只觉得怎么那么轻,而且有点晃……这是日本那边经纪人送过来的,我只是代卖。”
大家都不作声,几秒钟之后,人群突然爆了开来,所有人都冲上去找这名艺术商谈价钱,要买这具已经摔了个洞的彼得路西卡;它好像和眼前其他雕塑或多或少地“一样”着,可是内在竟能如此不一样,有血有肉。看这情况肯定不会当场成交了,艺术品商联系着拍卖场,一堆收藏家跟在他身后转悠,真纪和小夜子直到走都没听到价钱具体是多少。小夜子临走时还恋恋不舍地看雕塑,她不知道儿子什么时候成为了这样惊人的艺术家,她更不知道儿子怎么会雕出这等作品,她一点儿也不懂自己儿子,儿子在她心中还是个闷头闷脑捏泥巴的模样。
第六十五章
下飞机时小夜子告诉真纪,说自己梦见儿子了。她的宝宝从小就不爱说话,读书也不厉害;写不来汉字,嘴巴也不甜。可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喜欢他,镇上所有人都喜欢他,他怎么会这样可爱呢……
两人去了医院,庸司服药之后睡着了,薪陪着他。小夜子进来后奇怪道:“宝宝呢?”
“他说有事,晚上演出直接过去。”
真纪朝薪笑笑,关上门,给牧去了一条短信:“我给你留了座位,今天晚上的加演我会跳我一直想跳给你看的舞,你能来的话该多好……”
牧正在私人医院输液,藤真和真希陪着他。见手机响了,真希顺手拿过来读道:“……刚认识你时你就像那名少年,舞蹈结束时,我俩走去了一起。可是我仍是如此爱你。”
真希哆嗦一下,瞥藤真一眼。藤真呲牙咧嘴一下,两人转头,真希正色道:“牧,你家真纪喊你去看她跳舞。”
牧脑压骤升正在恶心,他睁开眼不耐烦道:“几点?”
真希看藤真,藤真从外套内包里拿出节目单,研究道:“七点半开始,上半场是谢尔盖 阿什科纳维奇的独舞,下半场是……真纪的,加演可能九点左右。”
“我能不能去?”牧疲倦地睁开眼睛看藤真一眼:“……其实去我也看不懂。”
藤真可没权力说能不能去,他朝真希看,真希皱眉道:“你自己的身体你自己有感觉,头昏眼花就去,四肢乏力就算了。你去我还得去,我也看不懂,到时候还得喊健司做讲解。”
藤真摸摸牧的额头:“温度下去了,就去。”
“你讲解?”
藤真哑然:“……我试试。”
第六十六章
剧院给庸司直接要了阳台,里面放了床,庸司躺得很舒服。薪和真纪在后台化妆,谢尔盖先上台,他跳小夜子今年初创作的现代舞《面具》,前后二十三分钟长。谢尔盖像变脸一样,双手在脸前一挥就换一副表情,他跳完全不同的人;他的脸扭曲得吓人,皱纹挤得很深很深,用强烈地顶光打下来,坐得很远地人也能瞧清楚他的面部表情。
他的体内充满了原始的力量,像一头猛兽。在台下,他木纳而不善言辞,不懂得应酬更不会讨好人。他浓眉大眼,留着鸡窝一样的头发,他总是穿着最土的衣服,挂着土里土气地表情,看任何新奇事物都是副专注、研究般的表情。可一上台,他原始的魅力便感染了台下所有人。艺术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物品,看着他精湛地技术和卖力地肢体语言,中场休息时观众们足足鼓了五分钟的掌。
幕布再度拉开,薪和真纪蜷在彼此怀中,拱立在台中心。这是小夜子早期的作品,名字叫《恋人》。当年,这出舞让一米五几的薪和藤真跳出来仿若精灵之舞,十年过去了,薪和真纪依旧需要展现当年那股脱离了性别的美,真纪是男人也是女人,薪是女人也是男人。
台上仿佛失去了重力,两人在半空中漂浮着,翻滚着纠缠着,像两条龙。看久了,舞台仿佛成了一张侧立起来的床,一对情侣在床褥之间恩爱缠绵,观众的视角是俯瞰。薪只需一只手臂就能立在真纪的肩上;真纪弯曲手臂扶住薪的腰就能打平了悬睡在半空中;令人吃惊的是,两人身上却又透不出一丝力量,爱情里,他们是轻柔的。两人之间无重力的、飘渺虚无的美,和上半场谢尔盖展现的野蛮之美形成了鲜明地对比,人体包含原始地兽性和脱离肉体的精神世界,各有其美。
薪真的用三根手指举起了174高的真纪,他不是东京艺术团里那些“废物”,他曾说自己两个真纪都举得起,他更是说自己是“订了什么要做到”的人,这些承诺他都实现了。真纪从未像今天这样放心地跳过舞,她根本不用管哪里借力,更不用担心自己下一个使劲会不会压垮她的伴侣。她总能有一个借力点,这个借力点总是恰到好处,让她能毫无局限地伸展自己的躯体;薪是那样了解她,她悬空探出手臂,朝空气中一抓,就能抓稳薪早已放在那里的手臂。
观众们不断地鼓掌,之前也有人看过小夜子的舞,但不是谢尔盖,真纪和薪的话,效果就不这么好。小夜子的舞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要对路了才能被感动,这个女人不好读懂。真纪和薪跳到一半时牧他们三人就过来了,中间真希撇牧再撇藤真,在心里揣摩看着真纪和薪跳舞的牧是什么心情——看着自己老婆跟她情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缠绵这人是不是要发疯啊!
“加演了,”藤真抱着手臂指指舞台:“真纪有没有说要加演什么?”
牧摇头,他头疼得厉害。但他突然记起很早以前,有一次,一家三口去中华街吃饭时,真纪说要跳什么少年跟死亡什么什么的,那时自己才刚出来,小莲连爸都不会叫。
灯亮了,藤真一看舞台就说:“嗯,是《一个少年和一个死亡》。”(un jeune home et la morte)
牧心里动了动,柔和了。他觉得内疚,上次真纪喊他来看跳舞,结果他大半夜跑去打架,没能来看。他不知道真纪是多久跟残间薪好上的,真纪说前后就糊涂了一次,他有点信,又有点不信。回忆自己所作的一切,他觉得真纪迟早要离开自己。
“健司,”真希碰碰藤真:“解说。”
“起床了。”藤真愕然地指着从床上坐起来的薪:“你看不懂?起床了啊。”
薪抬臂看看手表,一个激灵,弹了起来。他慌张地动着自己的双腿,最后更是站了起来,不安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他爬上桌子再跳下来,他踩去椅子上,踩着椅背让椅子倒地。他焦急地等待着什么,急切,慌张,揣揣不安,却又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