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时节又逢君----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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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实已有大半年没听过赵烈提起张衍,谈笑风生,丝毫不带异状,此时如见他旧病复发,又是这种吃紧时候,一时六神无主,脑中一团乱麻,理了好久才勉强正色道:“少爷,你见他做甚么用!”
赵烈双眼无神,起身在屋内走了两步,茫然道:“是了是了,我见他做甚么用?做甚么用?他可想过我么?连个梦都不托与我,怕是把我忘了个干净罢!”
王实见他不对劲,忙再劝道:“少爷,你病那会儿,自己也说过,你和张公子人仙殊途,他不能随你到凡间,那到山里做神仙,你也是不愿意的;少爷你还说,老爷夫人这一大家子,若真随他去了,对得起谁!这些话少爷都忘了么?”
赵烈愣了愣,怒在屋里乱走道:“我没忘!我没忘!没忘就由着他一面都不见我!他真想和我相忘于江湖么?我要出了榆塘这樊笼,便一把火烧了他的山神庙,看他见不见我!”走到书案前,一股脑把笔墨纸砚统统扫在地上。
王实见他这般可怜,只好苦苦哀求,想好言好语劝住他,万事等崔小姐过门再说。
“你不去么?那我去?”赵烈说着便往门外走。
王实吓了一跳 ,急忙拉住他:“少爷,去江阳不是一日半日能回来的,要被老爷发现,可怜比上次打得还厉害!”
赵烈“哼”了一声,甩了他便开门出去,却和一女子撞了满怀,定睛一看,却是菁儿。
赵烈也不理她,绕过她便走。
菁儿拉住他笑道:“公子怎么这么不知礼数?”
赵烈气头上,道:“你来做什么?”
菁儿一把搂了他笑嘻嘻道:“来看公子。”
赵烈大为反感,便要挣开,只听菁儿对他咬耳朵道:“张大人有话托我告诉你,你听还是不听?”
赵烈止了动作,道:“快快说与我听。”
菁儿媚然一笑,拉了他入房,瞪了王实一眼,王实浑身发冷,忙出去关了门,溜之大吉。
赵烈不耐道:“他到底说了什么?”
菁儿也不生气,仍笑道:“我就爱你这男身女相的恼恨模样,可爱得很!你从了我,我才说与你听!”说罢,手便伸进他衣服内,却像被什么烫了似地猛然缩了回来,咬牙道:“好个张衍,竟下了这种符制我!自己动不了也不让予别人!”
赵烈知是身上荷花符作的怪,松了口气道:“你动我不得的。还是快告诉我罢!”
菁儿看得到吃不到,又是野狐性子,兀自气了好一会儿,才道:“他说他要离开江阳一阵,你莫找他!”
说罢,甩门而去。
赵烈不辨真假,但又追不上她,气得直跺脚。
此时王实带素素来,赵烈根本没心思见他,只得站在廊上看,只见她面带喜色,后面跟着一个丫环,捧着一叠用布盖好的东西。
赵烈见她行至面前,便道:“素素,现在我俩婚期已近,是不好这么频繁走动的。”
两家默许这婚事已久,根本是板上钉钉的事,加上二人磨合得差不多了,素素也不和他太过拘谨,笑笑道:“那是死规矩,不必太拘泥。今天订做的嫁衣送来,我喜欢得很,就想偷偷让你看看。”
赵烈一愣,低声道:“这不太好罢!”
素素心情正好,哪肯放过他,执他手进了门,见散落一地的文房四宝,不禁一愣,随即对丫环道:“还不帮姑爷收拾收拾?”
丫环应了,把东西放在旁边桌上,便同王实一道收拾起书案来。
素素径自掀了布,把那凤冠霞帔,金银珍珠首饰,喜滋滋地摆了一桌,一样样拿着在自己身上比试。她本来便是花容月貌,只怕带上这些东西,那天更是要艳惊四座了。
赵烈大为兴奋,又有些心痒,毕竟自从那次被烧了女服,再也没碰过这些物什,如今一见,自然心中希罕。
“好看么?”素素见他瞧得痴了,便问道。
“张兄早说你美若天仙,我倒觉得天仙还不如你。”赵烈真心赞道。
“他还说什么?”被神仙夸了,素素自然觉得高兴,又问。
“说你和我十分相配。”重复张衍的话,赵烈不免意味深长,顺手拉近了她,学张衍的样子拂她发鬓。
素素大为心动,却不敢逾礼,忙挣开他的手,道:“这衣服放你这,你晚上看看,我明天再来拿。”
说罢,拉了丫环,匆匆离开。
赵烈见那一桌行头,鬼使神差,竟好好收了起来。到了夜深人静,悄悄起身,也不敢点灯,只开了个对月的窗户,对镜梳妆,打扮得俨然如一个新娘子,坐于镜边,看窗外明月,真觉自己如守空闺一般,随口念道: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还未念完,身后便有人接道: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
不觉泪下沾衣裳。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
只是一时随口念诗,竟有人接了,赵烈起初一惊,后又认得张衍声音,又悲又喜,说不话来。
张衍弯腰从身后搂了他道:“我就知那狐狸不可信,竟没告诉你我要来么?你还是这般爱好啊!”
赵烈恨道:“你若不喜欢,怎么不早说?”
“我下凡前,便有人告诉我,凡人志趣各异,见什么都莫大惊小怪。更何况,”张衍松了他,走至他跟前蹲下,执他手,抬头望他巴巴道:“赵公子,你这般模样,张衍十分喜欢。”
赵烈听了,又爱又怜又伤心,伸手把他搂在怀里。

第20日

二十章
且说赵烈把张衍搂进怀中好一会儿,不知说什么好,也无法做出对不起素素的事来,手抚其背,仍不过是粗布衣料,不比素素身上的绫罗绸缎。
于是心念一动道:“你怎么一年到头都是这副打扮,要不要我给你另做身衣裳?”
张衍抬头笑道:“现时不比天上,小地方神仙,来往稀少,没什么排场,就没心思置备什么行头。加点小法术,千百年也对付得下去,倒也干净爽快。你可别笑我落魄。”
赵烈也笑:“怎么会?我早知道你是这般做官的,你觉得好,我也说不得你什么。只是收了你画笔,又得你墨宝相赠,还让你在身上留了印记,总想回点什么才是。”说罢,扶他起身,转身掌了灯,打开自己衣橱,说:“我们身材相仿,如果不嫌弃凡间俗物,也挑几件我寻常衣服回去。”
张衍站在他身后,看了看,叹道:“果然是贵公子,这些寻常衣服,看也知道贵重,怕是也没穿过几次罢!”
赵烈越发觉得他可爱,拉了他,在衣橱前站定,一件件比于他身上试。张衍也不推辞,任由他这么摆弄,只略使了个法术,让灯离了赵烈,自己在一旁亮着,好让他腾出双手来。
好容易挑中一件长袍一件外衫,张衍包好,抱在怀中,笑吟吟道:“够了罢!”
赵烈不依,还要再挑,恨不能全拿了给他。
张衍不得不止住他道:‘其实你给我太多,也不见得能穿。”
赵烈听了,脸色一变。
张衍解释:“我现在也算是半个罪臣,穿得隆重,反让人议论。现在天上局势多变,也说不个准。”
赵烈把他拉近身边,道:“那你现在穿于我看!”
张衍一笑,退步转了个身,便换上了刚才置的衣裳,果然和刚才不是一般气象。
赵烈看得欢喜:“这才有在天庭做官的模样!”
张衍看了看镜中影像,皱眉道:“做官?”
赵烈知他不喜,心道:“是我失言。”
张衍却不像在介怀这个,低头想了一会儿,才抬头道:“赵公子,天仙地仙,人间宰相,你选 哪一样?”
赵烈猝不及妨他再问及此事,愣在当场。
张衍看他良久,和声道:“若你肯舍弃人间荣华,我便不回天上,带你进山,长生不老,想过几世便过几世。”
赵烈知他这般淡漠性子,明知不可,仍赌上一把说出这种话,当下喉头发堵,却答不上话。
张衍见他这样,便走来抚他脸,道:“我只是说说而已,知你不会允的。让你弃了父母兄弟,你失孝悌之德,我也落个不义。”说罢,便拉他到镜前坐下,拂了他泛出的泪珠道:“好端端就要哭,之前在榆塘是这般,在江阳是这般,大喜之日将近,还是这般,和新娘子倒真有些相像。你看你发也梳了,行头也穿戴了,没有上妆怎么行?”
赵烈低头哽咽道:“被我父亲一把火全烧了。是我没用,有这种癖性,不是大丈夫所为。”
张衍抬起他下巴道:“我不是说喜欢了么?谁规定了大丈夫当是什么样子?”说罢,变出一道梳妆盒,开了盖,拿上眉笔,细细为赵烈画起来,擦了胭脂,又点了绛唇,动作自然是生硬的,却十分小心,不肯用半分仙力,老长时间下来,也竟似乎有些腰酸。赵烈心中喜忧参半,只忍了抱他的念头,由他处置。
好容易等他弄好,看了镜子一眼,也算过得去。
张衍站在一边,歪头看了看,说:“你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的,倒是我手生了。”
赵烈笑道:“你竟这般有心。”
张衍玩着眉笔淡淡笑道:“那日在江阳,你说你来生若是女子,便嫁于我。不知怎的竟记下了。”
赵烈再忍不住,起身拉他手道:“我倒想今日就与你洞房花烛,可是婚期将至,恐负了她,才忍到现在。你说了这种话,是要活活苦杀我么?叫我如何娶得那崔家女儿!”
张衍少有地面色凄然,转身便走。赵烈死抱了他,怎么也舍不得。
只听张衍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我知你凡人礼数,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不能坏了规矩,失了体统,实在怪不得你。”
赵烈心中本有不甘,明明被棒打鸳鸯的是自己,却硬撑无谓场面,虽结连理,非两相情悦,空守了身子,又对得起谁?
下了狠心,拉了他道:“我这就和你拜天地!”
张衍一愣,随即笑开:“我两这般,拜不得父母便罢,天地也是不见得容的。”
赵烈恨道:“那就对拜!天地不容又管他怎的!什么大丈夫!紧要之时,辗转游移,毫无定见,墨守成规,才真不像大丈夫!”
张衍动容,颤声说:“若你作了新娘,倒是怕委屈你。”
赵烈紧执他手:“是赵烈自己愿意,不觉得委屈。怎么这关头,你倒看重起仪制起来?”
张衍再不多言,变了一身新郎打扮,竟不敢照镜。
赵烈见他怕羞,心里高兴,拉了他在书案前跪下,道:“张兄,大喜之日,你可有什么要拜的?”
张衍低头想想,说:“我不懂凡人礼节,只知天地父母夫妻三拜,其他不知的。”
赵烈略微思索,道:“我自拜了,你也可不随我。一拜我平生所学。天地之大,我赵烈命该追名逐利,光耀门楣,但真心所求,也只有张兄一人!自认不负圣人教导。”说罢,自己磕头拜了。
张衍在一旁看着,觉得凡人讲究如此,也跟着拜了拜。
赵烈又转朝东南父母厢房道:“二拜高堂。孩儿自幼资质愚钝,又有怪癖,不如中人,幸得不弃,与其他兄弟同等视之,不加偏袒,才有今日。孩儿不孝,但与张兄真心相待,不能双宿双飞,只能暗中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自是无悔。今后一定好好待素素,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说罢,再重重磕了个头。
张衍也认真随他拜了。
赵烈再对他道:“夫妻对拜。父亲说我不过好你声色,其实在杨府一见,惊为天人,及至后来,张兄言谈风采,亦于我心有戚戚焉。千言万语也道不尽赵烈所思,此番结为连理,排场草率,过不了几日,又要迎娶别家女子,望你谅解赵烈一片苦心!”说罢,深深拜下。
张衍不言,也向他拜下,才认真道:“我一下凡,便有人如此待我,不比得天上炎凉,谢你还来不及,哪能说什么草率。张衍只道不能生为凡人,情才开窍,却空有几千年修为,也不能长侍公子左右。”
赵烈点了点头,便拉他起身,牵引至床前,为他脱靴宽衣,笑学新娘子道:“这便是要洞房了。此夜过后,山高水长,夫君不要忘了妾身才是!”张衍也笑,两人搂了亲将起来,长夜漫漫 ,不知几番云雨。
次日,张衍告别而去。
过了几日,素素过门,正正良辰吉日,锣鼓震天,排场盛大,风光无限,不在话下。
二十一章
娶素素前一日,赵老爷特地把赵烈叫到房里教导一番,叫他不可再孩子心性。
“你与山神的事,还在怨我么?”
“孩儿不敢。”
赵老爷叹道:“你别当我迂腐,也别怪我说得难听直白,男子相欢,我也是见过几个情痴的,却都不得善终,何况他是山神。你如今是唇红齿白一少年,他自然喜欢,若你长成,像我一样,甚至发白齿落,他还这般对你么?今时种种爱语,种种淫态,番番昵爱,终如浮云散。你不要以为光为了父母兄弟着想,就算为你自己,也该想到,到时他不弃你,你又何颜和一个二十出头的后生家在一处?纵你随他得不老之身,天长日久腻在一处,却有什么意思?”
“父亲说得是,孩儿知道,孩儿早已是死心的了。”赵烈早有此觉悟,一面幸父亲看得透彻,一面也伤心惯了,无泪可流。
“死心就好,这便是动心忍性。”赵老爷拍拍他道,“我知道逼你娶素素,你心里不高兴。但时日一久,你会明白这女孩的好处。说句实在话,你当人家偏偏看得上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一介女子,比你更甚,还不是从从容容受了?她随我们去江阳,没添一点麻烦,连下人都看着喜欢,接了你,你那般痴傻模样,人家可没看你不起,也没让你下不来台!她嫁过来,你可边因为想着那个山神,给她半点脸色看!”
赵烈点头称是。
洞房花烛夜,赵烈事先喜宴上不知喝了多少酒,不去想张衍那日在灯下种种模样,才好好对付过去,素素也觉得满意,搂了他说些体己话,赵烈困倦,应着应着便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就见身边空了,忍着头疼坐起来,只见素素已穿戴好了,准备了东西给他梳洗。他不自在道:“这些让丫环做就好了。”
“我这不想自己服侍你么?快快起来,还要去拜见你父亲母亲。”
赵烈这才想起,一边下床一边顺口夸她识礼数。
等收拾好了,素素才低头一笑,道:“我可还没有画眉。”
赵烈不明就里,愣愣说道:“你眉若翠羽,不画也很好看。”
素素坐于妆台前,自己拿了眉笔,娇声念道:“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念罢,作势要画。
赵烈只好走过去,笑道:“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不消多说,我与你画。”
这他倒擅长,素素见他画得得当,也有些吃惊,倒也欢喜。赵烈端详起来,犹见张衍给自己画眉模样 ,晃了会神,不提。
两人执手去见了父母,赵老爷王夫人见小夫妻如此恩爱,自然十分高兴。至此,二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其乐融融。
及至第二年会试,素素已身怀六甲,两人依依告别,赵烈便和大哥赵煦北上进京。
春闱会试,八方才子齐聚京城,好不热闹,赵烈小时候也进过帝都 ,如今再来,别有一番心境,只是没兴趣游览,在父亲朋友家住下后,日夜温书。
放榜之日,二人都是中了的,也不回去,被父亲朋友带着四处访谒了一个月,熟悉民风官情,也好为将来在京为官做个准备。果不其然,殿试之后,双双名列三甲,入选翰林,差人回乡报喜之后,两人也启程回榆塘。
来时陆路,回时水路,顺流而下,那江山之胜,胸襟之舒广,自不必说。一片风帆,乘千层碧浪,看不尽遥山叠翠,远水澄清。行至常州,却天气大变,风狂浪涌,大雨如注,舟楫不能前进,只好靠岸停了船,风大浪急,一行人被迫下船,以寻个更稳固的栖身之所。
不行几步,眼前现出一座山神庙,大家匆匆往里奔,只有赵烈站在当场。赵煦骂道:“磨蹭个什么?想淋死么?”说罢,大步踏来把他拉了进去。
山神庙修得还好,甚至有草席供行人坐地休息。无耐虽已是四月,山中仍是微凉,加上衣衫湿透,都冻得发抖,这种天气,却上哪寻柴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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