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堡宛如自月光中出生,而那艳红的月影则是她分娩时所流的鲜血。
眼前的东西就像是个新生儿,尽管看来孤独且脆弱,但却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莱斯特可以感觉到那座古堡正在呼吸,而且正慢慢地改变形体,尽管用肉眼望过去看不到改变,但他就是有这种感觉,那东西在改变,在扩张,它会越长越大,并且永无止境。
「我从来就不知道这里竟然有这种东西。」莱斯特喃喃说道。
「不,那东西并不真正存在──至少过去这麽多年来,它都不在这里,它现在也只是短暂地出现一段时间罢了,不过天晓得对它来说,短暂到底能有多长。」
莱斯特回头望向他的同伴:「我不懂──这东西到底为什麽会出现?又是为了什麽而出现在这里?」
「我说过,它没有自体意识,它之所以在这里,一定是因为有人希望它存在,它只是反映人们的渴望而已,你想要它怎麽做,它就怎麽对待你。」
莱斯特再次望向那诡魅的古堡,看见月光正从那朴素古旧的外墙流泻下来,透著淡淡的微光,从这座城堡上,他感受不到任何恶意的成份,不像那些盛传闹鬼的古堡,总是透著幽幽的邪恶,光只是站在那儿看著,就能感到一股刺人的寒意袭来。
但这东西也没有善意,缺乏那些古老雄伟的高雅古城所拥有的庄严气氛,它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用无形的眼望著每一个站在它面前的人,并直穿入人们的心底深处,而那双眼里并没有任何情感存在,没有怒谴,也没有贪恋,什麽也没有。
「到底会是谁唤醒这玩意儿……谁会希望这种东西出现在这里!」莱斯特愤道。
「那个戴面具的男人……」亚柏喃喃说道,彷佛只说给自己听一般:「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但肯定是他没有错,而且……他知道莉兹的名字,他认识莉兹──难道,他会是与格兰迪家有关系的人……」
「我从来就不认识什麽戴面具的男人!莉兹也不可能会去认识那种家伙!她从小就跟我们一起长大,她是个那麽单纯的女孩,怎麽可能会和那种恶徒有什麽瓜葛!」
「那麽……会是我吗?」
这话顿时让莱斯特心底有什麽东西震了一下:「什麽意思?」
「不是你,也不是莉兹,那麽他说不定……是我认识的人──这也可以解释他为什麽要戴著面具……因为他不想让我知道他是谁……」
「亚柏,你的为人我比谁都了解,你根本就不可能去结识那种恶棍。」
亚柏无助地望向他,这是莱斯特第一次见到他这种眼神。「可是……这两年来,你又了解我多少?我根本就不在你身边,你怎麽有把握──」
莱斯特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我相信你,只要你说你不认识那个人,那麽我就相信你真的不认识;你自己也说过的,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没那麽容易就能改变一个人的,我相信你还是我过去的那位好友,而且今後也不会改变。」
「莱斯特……」
「好,那麽,既然你已经带我到这儿了,接下来我一个人就行了,你回去好好歇著,等我的消息吧。」莱斯特说著便策马要往城堡走。
「不!莱斯特,既然我都来到这儿了,怎麽还能让你一个人去那麽危险的地方!」
莱斯特面露难色:「但你身上的伤……」
「这点小伤不碍事的,我刚刚从宅邸那儿骑了大半里路过来,你觉得我看起来像是个动也动不得的伤患吗?」
「可是亚柏,我不希望你太勉强自己。」
「你用不著替我担心,眼下救出莉兹才是最要紧的。」说罢他斥喝一声,便策马奔向古城,莱斯特担忧地望了他一眼,也随後跟了上去。
你不可以把那地方当成一个谁都进得了的场所。
亚柏稍早的话仍言犹在耳。
那东西是活的,它会吃掉所有意志力不足的侵入者。
只有真心想救出莉兹的人才进得去。
亚柏当然会一心一意只想著救人,所以他绝对不会被古堡的幻影所迷惑。
亚柏的心中不会有半点犹豫与软弱。
可是莱斯特自己呢?
他努力想相信自己也和亚柏一样是真心想救莉兹──他当然不愿莉兹受到任何伤害,也打从心底希望莉兹能平安回到格兰迪家,莉兹是他最重要的未婚妻,他怎麽可能会不想救她呢?
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心中始终有一块无人踏足的阴影。
连他自己都不想去正视那阴影深处里的东西。
他希望那座古堡不要发现这件事,不要踩上那块阴影。
不要拿那东西来蛊惑他。
因为他不确定,他真的不确定。
自己能不能抵挡那东西。
他随著前方的背影,踏入了古城门。
古城没有拒绝他。
而他怕的是,自己也不想拒绝这座古城。
◆
「你没事吧,亚柏?」莱斯特扶著亚柏的肩膀,而亚柏此时胸口的包扎处正微微地渗出血来,显然伤口又裂开了。
「我没事……」他说,但声音却变得微弱。
「你太勉强自己了!听我的话,回去好好养伤──」
「我不需要听你的话,」他推开莱斯特的手,「事到如今不能再回头了,只能往前进,你别再顾虑我了,再这样下去莉兹的处境只会更加危险。」
「可是……你的伤──」
「这点小伤我自己能处理……救人要紧,你先去找莉兹吧,我稍後就会赶上你的。」
莱斯特咬著下唇,他实在不确定是不是该把亚柏一个人留在这冷冽的前廊里。
亚柏倚著大理石柱,微微喘著气。「快去啊!难道你不想救莉兹了吗!」
莱斯特眉头紧锁,转身往古堡更深处走去,并尽力压抑住想往後看的念头。
因为要是再看到亚柏那浑身是伤的模样,他就再也不可能走得开了。
◆
月光从拱形的长廊间穿入,亮得有如白日,从踏进这古堡以来,他什麽也没看到,亚柏似乎将这地方说得有些夸大其词,这地方根本没有他想像得那麽恐怖,不但连只老鼠都没瞧见,而且月光照亮著每一寸角落,根本无法构成任何足以引人不安的阴影,照这样走下去,他相信他找到莉兹只是迟早的问题罢了。
不过,他还是很在意亚柏所说的那个男人,那个戴面具的男人说不定就躲在哪个房间里,而且他是唯一可能对莉兹不利的人,一想到在他四处寻觅的时候,莉兹说不定已遭到那男人的危害,他就浑身不舒服,只能暗自祈祷在他赶到前,莉兹能没事。
他穿越长廊,来到中庭。
中庭里生长著茂密的奇花异草,还有莉兹最喜欢的玫瑰,但令人感到奇异的是,这里所有的花草都闪著银色的光泽,就像它们被染上了明月的光辉般。
这不可思议的气氛,忍不住令他稍作伫足,周围银色的光华令他不安,因为那简直美得令人著迷,令人不愿离开此地,而当他回过神来,想彻底摆脱这座诡异的花园时,一个声音从背後叫住了他。
莱斯特。
他知道他不该回头。
但他仍然停下脚步。
草木刷过衣物的娑娑声自身後传来,他听见皮靴踩在地上的声音,而那声音的主人正一步步朝他走来。
他回过头去。
一个穿著深紫色天鹅绒披肩的男人站在那里,浑身散发出一种不协调的戏谑气息,他戴著有如中世纪弄臣般的帽子,领口是与月光一样明亮的银色,其下则包覆在一片比黑夜更幽暗的深色里,只有一条晦暗的银带系在腰间。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脸上完全被一片鲜红的血色覆盖住,猛一看会以为他的脸上染满鲜血,但仔细一瞧才会发现那只是一副红色的面具。
想来这就是亚柏所提到的那个人了。
「就是你抓走莉兹的吗?」他朝那陌生人问道。
那戴著面具的脸点了点头,莱斯特觉得他在笑,但他说不上来为什麽会这麽觉得。
那副面具上明明什麽表情也没有。
「你为什麽要这麽做?」
那有如小丑的身影戏谑地摊开手,一副任人摆布的样子。有人希望她消失。莱斯特听见他这麽说。
那声音闷闷的,不像是从面具下传出来,而像是从更幽远的深渊中传出,那声音彷佛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
「那个人是谁?谁指使你这麽做?」
小丑没有回答,莱斯特觉得他似乎又笑了起来。「回答我!」他说。
你不会想知道的,莱斯特。声音里没有笑意,但又不像是全然的严肃。
「你为什麽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认识我的人吗?难道我曾经作了什麽伤害你的事,所以你想对我复仇?若真是那样,就尽管冲著我来,别伤害我的朋友和妻子!」
小丑缓缓地摇了摇头,像是很遗憾的样子。
「你到底有什麽目的?你到底──到底想要我怎麽做?」
红色的面具微微倾斜著,歪著头。
「够了!这一点都不有趣!」他拔出佩剑,倏地往眼前的小丑砍去,然而小丑却轻巧地闪了开来,以人类不可能办到的跳跃力高高飞起,并落在屋檐上,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彷佛他的身体毫无重量。
这东西根本就不是人类。莱斯特站在那里,望著那伫立於屋檐上的深紫色幽影。
那东西并不想攻击他。
「告诉我!莉兹在哪里!你到底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小丑将食指伸到面前,停在靠近唇边的位置。
要保密。
莱斯特彷佛听见他这麽说,那个动作在某一刻,突然与他记忆中的某个人、某件事物重叠,但他一时却想不起来那到底是谁,在什麽时候这麽做过。
你没必要知道她在哪里。
「你胡说什麽!你这──」
因为你根本不想去找她。
他瞪大著双眼,而那缕紫色幽影只在一瞬间便消失无踪。
微风徐徐拂过身旁的银草,也拂娑过他的身体、他的脸,像一双不怀好意的手。
你根本不想去找她。
该死,那家伙到底在胡说什麽?
他怎麽可能会不想去找她?莉兹可是就要成为他妻子的人!他怎麽能任她被这种莫名其妙的人──还有这莫名其妙的古堡给抓去!
莉兹她现在一定很害怕,他非得立刻赶到她身边不可。
他不能再让她哭泣了。
因为那个人会生气。
会生他的气。
咦……
他轻触额间,有那麽一刻,他觉得自己的思绪好像变得完全不属於他,而是飘得很远,飘到一个他根本不想去思及的地方。
不能过去。
现在还不能。
他迅速穿越中庭,而他散落在肩上的淡色长发,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与月色融为一体。
◆
亚柏缓慢地在长廊上前进。
尽管他身上满布伤痕,精神也极度疲倦,但不知为何,他有时候会突然觉得全身充满了力气,使他感到身上的伤并没有看来那麽严重,但那力量时强时弱,像现在他又觉得自己连一步都走不了,他不知道为什麽会这样,但他觉得那力量应该还会再回来,只是他一点也没把握那会是多久以後的事。
他只能撑下去,撑到那力量回来为止。
只要待在这座古堡里,那力量就有可能再回来,他有这种感觉。
因为这是一个反映人心的地方。
他一心一意只想救出莉兹,全无二心,所以,这座古堡绝对不可能吞噬他。
他大口喘著气,走不了几步又跌坐在地,大理石地板的冰冷触感透过衣服刺了进来,剥夺他因失血而更加消散的体温,他按著胸口的伤处,感觉到包扎起来的地方变得更加湿黏,而且这一按还令伤口更加疼痛,他咬紧牙关,忍住不呻吟出声,尽管这里没有其他人,除了他之外,没有人会听见他屈服於痛楚而发出的哀鸣,但他不容许自己这麽做,不容许自己轻易屈服於肉体的痛苦,多年以来,他最自豪的就是自己的精神力,不论受到多大的痛苦,他都不允许自己显露半点示弱的模样,就算是面对他自己也不允许。
他曾贵为人人称羡的名门後裔,然而家族却在他父亲那一代走向衰落,面临身败名裂,千金散尽的绝境,父亲在耻辱之中自杀,而当时年幼的他则流落街头,在他眼看就要冻死於垃圾堆中时,父亲的旧识格兰迪侯爵救了他,将他收为义子,侯爵全然不在意他父亲败坏的名声,也不强求他将姓氏归化格兰迪家,为了报答侯爵的厚爱,他一直严以律己,努力上进,为的就是不使格兰迪家蒙羞,也为了不辱席蒙家的门风,他这辈子最渴望的,就是有一天能重振席蒙家的名声,他认为这麽做,就是对格兰迪家最大的报答,让他们知道,他们没有白白栽培他。
所以他不会容许自己输给莱斯特。
尽管他身上流有败坏门风的父亲的血,但他很清楚,自己原本的出身并没有比莱斯特差到哪儿去,他一直以来比任何人都要努力学习,也比任何人都还要严格要求自己,他相信只要继续持之以恒,只要他更加努力,他就能赢过莱斯特──因为莱斯特从没经历过他经历过的那种苦,莱斯特从小就生活在优渥的环境里,而且生性远比他要软弱,经常陷入妇人之仁,不论怎麽看,他都不认为自己会输给莱斯特。
但他错了。
尽管莱斯特生活在一个容易使人软弱的环境里,是个天生的公子哥儿,但莱斯特的资质其实远比他高上许多,很多时候莱斯特看来懦弱保守的决定,事後往往证明他才是对的,而亚柏自认为当机立断的决定总是在事後看来无谋又冲动,他很清楚莱斯特天生就是个策士,但他往往因为看不起莱斯特比他年幼,就无视他的提议,他的年纪最大,照理说他应该能够有比莱斯特更成熟的思维,但每一次他都发现根本不是这麽一回事,莱斯特尽管比他小,却总是能在他陷入无措时冷静地提出对策,告诉他该怎麽做,他知道莱斯特并不是故意想在他面前炫其才学,只是真的想帮他,可是他就是没办法真心接受,没办法承认莱斯特这个人与生俱来的本质就比他优秀许多。
不论是任何事物,莱斯特都学得比他快──他很确定,莱斯特并没有花上比他更多的时间钻研,可是往往他花好多天才学会的东西,莱斯特只要半天就会了,而且只要稍加练习就能交出与他平分秋色的成绩,甚至有时还能扳倒他。
有那麽一次,他好不容易学会了一项击剑近战的技巧,而且他很确定莱斯特根本还没学过,因为这是他独创的,花了好多时间才将它练到几近完美,他跑去找莱斯特,想用这技巧打败他,果然莱斯特起初便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但莱斯特没有恼怒,也没有被弄哭,他只是冷静地拾起练习用的木枝,尝试找出对方的破绽,而在约莫两三招後,他就破解了,直指要害地切入罩门,甚至事後还把这技巧练得更精确、更完美,从那之後,亚柏只要学到什麽新技巧,就再也不想找他练习了,尽管那次莱斯特还费心地告诉他这招术可以如何改良,使他也学到很多,但他就是不愿再让莱斯特这样拆他的台,此後他学会了什麽,也一点儿都不想教给莱斯特。
不过莱斯特却似乎一点儿也没意识到他的藏私,每次新学到什麽,他都会跑来与亚柏分享,这对亚柏并没有坏处,他也就乐得让这个小笨蛋来自掀其底。
但很多时候,他仍然会嫉妒莱斯特。
因为他明明没吃过半点苦,明明没有花比他更多的时间努力,却天生就拥有比他更好的资质,这根本就不公平。
他一直到很多年後,才真正确信这世间就是有那麽不公平的事。
而让他确信的契机,就是莉兹爱上了莱斯特。
据他所知,莱斯特一直都不算对莉兹特别殷勤,甚至还算得上是颇为冷淡,但莉兹却喜欢上了这个木头般的男人,对这个冷淡的男人无比倾心。
这并不公平。
莱斯特出生在一个优渥且从未步向衰颓的名门世家中,这他认了;莱斯特天生就是比他聪明,比他优秀,他也认了。
可是莱斯特凭什麽连他心爱的女孩也要抢走?
他不想承认,但每到夜深人静时,他却总是不得不如此质疑自己:
也许他就是注定比不上莱斯特。
也许他注定是个失败者。
因为他体内流著父亲的血、失败者的血,不论他再怎麽努力想抵抗自己的血缘也没用。
他不愿这麽想。
要是他真的如此相信了,那他这麽久以来的努力又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