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鱼这麽辛苦干麽?」他突然不自觉地说了这句话,几近喃喃自语,他根本不觉得有谁会听到。
五柳看了他一眼:「它们是要去跃『龙门』。」
东篱一脸愣然,一方面是讶於五柳居然听得见他的喃喃自语,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听不出这话是否是在跟他开玩笑。「龙门?」
五柳一副懒得跟他解释的样子。
「那是啥?」他低头望向夕露。
夕露抬起眼来:「那在这条溪的上游,常常有鱼会游到那里去,因为跃过去就能变成龙。」
「可是那不是……」那是成语,『鲤跃龙门』,意思是出人头地,东篱想说却一时说不出口。
「哪有龙门这个地方?」他说。
「真的有啊!」夕露皱起眉头:「我看过,有龙从那里飞出来,五柳也看过!」
东篱深呼口气,试图冷静下来:「夕露,那是成语,只是一种……嗯……比喻。」
夕露无助地望向五柳,那表情像是在说以面前这人的智商,她无法与他沟通。
「没用的,夕露,他来的那个地方很多东西都没有,他不会相信的。」五柳说道。
「那我们就带他去看嘛!」夕露拉著东篱的手。
五柳轻蹙双眉:「我们没有时间再耽搁了。」
「可是……他没有看过龙耶!他居然没有看过龙!」
东篱呆呆地看著这两人在他面前对话,心想夕露的语气就像是在说「这个人好可怜,我们应该要帮助他」。
五柳突然瞥了他一眼:「就算他去了,也不见得看得到吧,不是每天都有鱼能跃过那里的。」
夕露这才失望的垂下肩膀。
「总会有机会的,」五柳扬起眼扫向东篱,语气微妙地介於鼓励与嘲讽之间。「反正他会一直待在这里,总会看得到的。」
东篱双眼一抬:「谁说我会一直待在这里!我还打算问你们怎麽找到回去的路哩!」
五柳略显惊讶的望著他:「你真的以为你有办法回去?」
「当……当然啊!」五柳的语气顿时让他没那麽有把握了。「既然我有办法来,那就一定有办法回去不是吗!一定有什麽路可以通往我来的地方对吧!」
五柳与夕露互望一眼,然後同时将目光移到东篱脸上。
「东篱……」说话的是夕露。「不可能有路可以回去的,我们可以把你叫过来,可是你是没办法再过去的。」
「为什麽?」
「因为『上面』并没有任何能把你呼唤过去的人存在,」五柳轻叹了口气,像是很不耐於非要解释这麽简单的道理不可。「更何况,他们都已经不记得你了。」
「什……等等等等,你在说什麽?什麽『上面』?什麽意思?还有,你说谁会不记得我?」
「所有人,」五柳幽幽地望著他:「所谓『上面』,就是你来的地方,而那里已经没有人记得你了,我告诉你吧,只要一到这里,就等於你已经不再是『上面』的人,你也别想再回去了,因为没有人记得你,就表示没有人会想要你回去,只要没有人呼唤你,没人想到你,你就不可能从这里到『上面』去。」
东篱紧盯著他,思考著五柳这一大串话的意思,虽然他还是听不太懂,但是……「难道……我已经死了吗?」他问。
五柳与夕露又交换了一个眼神,只是这次看来比较困惑。
「谁说你死了?」开口的是五柳。
东篱猛然抬起眼:「从刚刚开始你们就一直在说什麽『上面』、『下面』的……意思是这里是地府……还是哪个死後的世界──对吧!这表示我已经死了……而你们……」他甩开夕露的手,绝望地看著他们两个:「你们是什麽黑白无常之类的吧!」
两人盯著他半晌,然後夕露开始大笑,五柳则是掩著嘴低低地摇著头。
「你猜错了,东篱,这里不是地府,那地方基本上离这里很远。」
东篱看到他们的反应,顿时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什麽?」
「你不能因为我跟夕露一个刚好穿白色,一个刚好穿黑色就说我们是黑白无常,」五柳的声音里仍透著微颤的笑意:「这联想很有意思,只是很可惜,我们不是。」
一股尴尬爬上东篱的脸颊。「所以……我没死?」
「那是当然。」
「那你们刚说的到底什麽意思?」东篱皱起眉,想以这种表情驱散那股挥之不去的尴尬。「你说……『上面』是我来的地方……」
五柳开口想回答,但却又警戒地闭了起来。
「那个以後再说。」他很快地掉头走开。
「嗳……你这人怎麽这样?说一下是会死吗?我刚来到这里,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很无助耶!你身为当地人应该──」
五柳反手揪住他的衣领,一张清秀的小脸离东篱的鼻子只有几公分之遥。
「给我闭嘴,难道你什麽都没听到吗?」
「听到啥……」
「东篱──」此刻夕露细小的声音自他身旁传来,语气中有一股异常的惊恐。
「你还听不见吗?白痴。」
东篱这次没有在意五柳又叫他白痴了。
树林里传来一阵阵沉重的冲撞声及呼吸声,草丛沙沙作响,重物落地的声响不断传来,直到东篱看见远处有几株树干惨遭折断倒下,他才知道那重物落下声是什麽。
「……马的那是什麽鬼东西?」
「那是山猿。」五柳回答。
「山猿……?猴子吗?可是那怎麽可能那麽大……」
「我刚刚不是说过没时间再耽搁了吗?」五柳怒目瞪向他:「那是因为我们打从一开始就已经在它的地盘上了,你这白痴!」
〈续〉
【桃花源】第一部:参之章·无支祁
东篱没命似地跑著,夕露与五柳跑在他前面,好几次他都觉得快追不上他们了,但只要一听到身後恐怖的咆哮声及脚步声,他就更不敢让自己的速度减慢。
他们正在往来时路跑回去,这等於过没多久後,他们又会回到一开始的花田。
但此刻在东篱的心底某处,一直不断响著一个小小的声音。
那个在身後追赶的怪物到底是什麽?
他记得在他国中那年的毕业旅行,他曾经跟班上几个死党跑去游乐场的鬼屋玩,他一开始怕得要死,连眼睛都不敢张开,结果终於鼓起勇气睁开眼睛後,他发现里面的鬼造景根本假得可以,完全不恐怖,害他颇为失望,也有点後悔将眼睛张开,因为他觉得闭著眼睛时还比较恐怖一点。
有些东西只要看清楚是什麽样子,就没那麽恐怖了。
但他现在如果转过头去,他铁定就逃不掉了。
可是他好想知道那是什麽。
有人说过:好奇心会杀死一只猫,但东篱此刻并没能及时想起这句警语。
他转过头去。
◆
有些东西的确看了就显得没那麽可怕。
不过有些东西是看了还是很可怕的。
东篱相信,此时此刻伫立在他面前的巨大生物,就绝对属於後者。
那是一头有点像猩猩的巨兽,全身上下是黑得发亮的毛皮,并发出一股野兽的恶臭,它的双眼是慑人的血红色,一口尖利的獠牙长得突出嘴外,黏稠的唾液不断滴落,它的四肢长著利爪,爪子也跟它身上的毛发一样乌黑,而尽管它的体型远大於一般的猩猩,但那却还不是最糟的部份。
最糟的是,它正朝东篱直冲而来,而东篱发现自己居然无法移动脚步。
「东篱──!」
他听得见夕露的尖叫声,也听得见五柳在下一刻叫了夕露的名字,五柳一定有将夕露抓得好好的,很好,因为那不会让夕露跟他一样,傻得让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下,他听见那头怪物越来越近的奔跑声与咆哮声,近得让他可以听见那怪物沉重的喘息,闻得到它的气味,它的愤怒。
但有一个声音比所有这些声音都还要大。
他突然觉得自己可以移动脚步了,他不再脚软,他可以逃跑了,可是他也知道那头巨兽已经近得不可能让他逃跑,只要他一转身,他就会立刻被撕成碎片。
这是儿童不宜的画面,他不是很想让夕露看到。
那个声音还在他脑中回盪著,那声音说:不可以逃。
於是他站直了身子,望进那头巨兽的血红双眸。
那双眼睛告诉了他一件事,只有他才听得见,只有他才能说出口。
那个声音已经大得要让他的脑袋爆炸了,他必须说,非得说出口不可,那就是那声音要他做的。
「退下。」他说,并听见自己此刻的声音无比冷静。
那怪物是不是在短暂间退缩了那麽一下下?他不知道,他完全不能确定。
「给我退下,」那声音又响起了,只要他望著那双血红双眼,他就可以听见那声音传达给他的讯息。「无支祁,我命令你退下。」
霎时间,那头巨兽竟然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不对,也许说趴下来比较正确,总之,那怪物像是被驯服似地趴伏在他的面前,就像是臣服於一位君王。
无支祁,就是那怪物的名字。那声音说道。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知道那怪物的名字,不知道为什麽,他就是知道,他一时间呆立在那里,心想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无支祁的双目温驯地望著他,而在同一时间,他又听见了一个声音闯入他的脑子:
「吾主,无支祁听候差遣。」
他吞了吞口水。
「无支祁,即刻退下,不可惊扰我等。」他说,但话一出口他就愣住了,这根本不像他平常的说话方式,他直直瞪著那头怪物的双目,又听到了回答。
「是,无支祁谨遵命令。」
巨兽爬了起来,但头依然低著,它面对著东篱退後了几步,然後迅速地跳进林中,一下子就没了踪影。
那怪物走了。
东篱突然脚一软,跪倒在地,刚刚那是怎麽回事?马的那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那声音不见了,无论东篱再怎麽努力想在脑海里挖掘,那声音就是死不出来,彷佛在那怪物离开的同时,他的脑子里也有某个部份拉下了铁卷门,挂上「本店打烊,明天请早」的牌子,不管东篱再怎麽想敲开那道门,那声音不出现就是不出现。
「东篱!」夕露挣脱了五柳的手,朝东篱跑来。「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东篱呆呆地转过头来,看见夕露的眼中满是泪水,她吓坏了,她真的吓坏了,他伸出手,抹去夕露的眼泪,而就在他触到夕露温热的双颊时,他突然发现他一度不见的声音又回来了。
「我没事。」他说,听到自己的声音以平日习惯的方式说出口,他顿时松了口气。
他抬起头,看见五柳远远站在夕露身後。
五柳没有走近他,而是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当他一看见五柳的表情,他就突然发现了这件事。
他站起身来,草率地摸摸夕露的头,很识相地站在原地:「好了,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他知道他唯一想去的地方,就是回那个位於台北的家,虽然那个家不是什麽会让他觉得「我的家庭真可爱」的地方,但至少他想要回到那个他熟悉的地方,那个每天早上一打开家门,就会看到的阴暗楼梯──可能还堆著几包邻居摆在那里流汤的垃圾,还有每当他走到楼下就会看见的那条白色短毛狗,东篱总会摸摸它的头,逗逗它,然後想著哪天他也要来养条狗(虽然这个野心因为父母不准而从未实现过),他甚至已经开始怀念起今早把他从好梦中吵醒的工地施工声,他记得今天他还因为这样而大发脾气,他现在觉得好後悔。
但他现在置身在这个毫不真实的地方,眼前的两人是他在茫茫大海中唯一能抓得到的浮木,他不得不承认五柳语带嘲讽的态度让他找回了一点真实感,因为只要他还能对某个人生气,他就能感觉到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被丢到哪个鬼地方的缠线人偶,身不由己。
所以他只能这麽问,尽管他想回家想得不得了,但他现在也只能任这两个人摆布,而只要他能表现地像是他自愿跟他们走,他觉得他似乎就能稍微忘记他是莫名其妙掉到这里来的事实。
「我们去龙门。」五柳的声音很平板。
夕露抬起那双噙著泪水的双眸望向他,东篱知道她想说什麽。
「你不是说我们不能再耽搁了吗?」东篱问道。
「我改变主意了,」五柳依然警戒地看著他。「虽然刚刚……我们都没事,可是我不觉得我们应该再冒一次这种险,这次我宁愿绕远路。」
夕露认同地点点头,没问东篱的意见。
「可是……」东篱知道他想问的重点又再次被转移。「你还是没说,你们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我们要带你去见一个,」五柳慢慢地一字一句逐字说著:「很尊贵、很尊贵的人,而他很需要你的帮助。」
「我?」东篱顿时退却了一下,自他小学五年级时他一时不察被编入班上壁报制作的干部小组後,他就再也不想听到任何跟「帮忙」、「协助」有关的字眼。「我?我能帮什麽?你也看得出来,我只是个高中生,而且对这里人生地不熟的──」
五柳锐利的视线穿入他的双眸,东篱这才想起,白化症患者的眼睛应该是红的,而且不能见光,可是五柳并不是。
「刚刚发生那样的事,你敢说你真的那麽笃定吗?」
东篱语塞了,没错,他不能笃定。
他根本不知道他自己刚刚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一只小手牵住了他,他低头看见夕露正仰头望著他,那眼神中没有任何的谴责或催促,她只是在等他作出回答,如此而已。
而他不想让她失望。
「好,我帮,」他抬起头,作出了一个很可能是自他小学五年级以来,另一个令他後悔莫及的决定。「不管你要我帮的是什麽王公贵族还天皇老子,只要我能帮得上忙,我就帮,反正我在这里也不知道还能做什麽。」当他说出最後一句,他登时就後悔了,因为那无疑宣示了他此刻的处境,他居於弱势,只能等人差遣,因为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能怎麽办。
他原以为五柳会一脸高傲地投以挖苦,但他只是淡淡一笑。
不是客套的笑,也不是挖苦的笑,而是一种松了口气的笑容。
这个笑容让东篱一瞬间惊觉到,也许先前他一直在心里使用「他」这个代名词称五柳很可能是大错特错。
「坦白说,如果你不答应,我也不知道要怎麽办。」五柳说道,东篱觉得他连声音都变柔和了,他不禁开始胡思乱想如果绮琪也对他用这种语调说话该有多好。
夕露拉了拉他的手:「那我们走吧。」
「啊……喔。」刚刚他居然一下子忘了自己还牵著夕露,一种荒谬的愧疚感浮了上来,他甩了甩头,想把这感觉抛开。
五柳没有掉头走开,而是站在那里等他走来才转身带路,东篱一手牵著夕露,而五柳走在他身旁略前,东篱可以从他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只是他身上的香味跟绮琪那种造型发雾及化妆品的味道完全不一样,而是比较接近他小时候在阿妈家闻到的那种闷在香炉中烧的薰香,只是五柳身上的味道没有那麽熏人,他不动声色地瞄了五柳一眼,看见长长的发辫垂在他身後,心想那条发辫解开的话不知道五柳看起来会是什麽样子。
那肯定会比绮琪还──
他的喉咙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哝,他不该想这些有的没的,想想自己的处境!智缺啊你!你是莫名其妙掉到不知名地方的人耶!你居然还在脑子里意淫一个连是男是女都还搞不清楚的陌生人?
「东篱!」
「啊?」东篱转过头来,看见夕露一脸雀跃。
「等到了龙门,搞不好就可以让你看龙了耶!」
他随口应道:「看什麽龙?还不如看……」
然後他住了口,五柳淡茶色的眼睛正不解地望著他,安在那张白晢清秀的脸上显得分外完美。
我他马的到底在想什麽啊我──
「看什麽?」夕露问道,头歪向一侧。
「没──没什麽,我随便乱讲的,别理我。」
夕露静静地盯著他一会儿:「东篱,你好奇怪喔。」
「哼……」他发出一声连他自己也不明其意的怪笑。「因为我是高中生嘛。」
〈续〉
【桃花源】第一部:肆之章·药人
累。
东篱双手撑著膝盖,但却一直感到手掌不住往下滑。
「怎麽?走不动了吗?」他不用抬起头看也知道这是五柳。
「废话!这里全是山路耶!」他叫道,感觉自己像个任性的小鬼,不过管他的,反正满十八岁以前他都还有权当个小鬼。「你们两个有够变态!这种路也走得像没事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