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真没有。”川儿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怪你,怪他。嗐……其实,我不是生气,我真不是生气。”
我沉默着,等着他后头的话,等了半天,才终于见他开口。
“……我是不甘心呐……”
他这么说。
我一时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直到把这几个字在脑子里反复绕了好几圈,才总算恍然。
啊,对,没错。
周小川,他肯定是不甘心。他怎么可能甘心的了啊……
这几年,他对嚼子好,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这几年,他背着赶走林强的负担活着,他的压力有多大,怕是我所不能想象的。这几年,他过得不轻松,不自在,他一直就没太自在过。他只是深深埋藏着这些情绪,多一点儿也不表现出来。他用他欺骗性很强的阳光表情蒙蔽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他肯定还以为自己原本就是这么快乐的呢。
然后,现在,他最心疼的那个人,那个当年为了他楞从上海退学回来,愣是跟家里断绝了关系的裴建军,那个他以为可以相信相依相伴终老的男人,就着么把他给骗了,还一骗就是三年……
你让他怎么能做到释然?
川儿,认识这么些年了,你是什么人,我早就清楚了,虽说你还有神秘莫测的地方和令人难以把握的时候,但你到底是个什么人,我知道,我明白。
你胆小,很胆小,你的自尊让你比谁都更怕伤害,你努力维持着平衡的氛围,你戴着假面苦苦支撑着也许对你而言太过沉重的东西。然后,当你发现平衡已经被打破,假面已经被戳穿,你就不堪忍受了。这是你的本性,你改变不了,也逃脱不得。
所以,当你发现让你最心疼也让你最心痛的那个人,正是打破你这种平衡,戳穿你这道假面的真凶时,你就再也扛不住了。
我能想象,虽然尚且做不到理解。
“川儿。”抹了把脸,我看着他,“咱俩是好哥们儿吧?啊?”
他看着我,看了好半天,我发觉到他眼睛有点红,嘴唇有点抖。
但最终,他还是给了我一个满意的答案,他说“是。”
那就成了。
“川儿,既然是,那咱就什么都甭说了。”我前所未有的认真腔调让我自己都有点别扭,可这个时候,我只能这么认真,即便已经这么认真了,我还是在怕他会以为我说的不够真诚,“……川儿,咱要真是哥们儿,就‘相逢一笑泯恩仇’一回吧。成吗?”
他什么都没说,但是用手撑住了额头,挡住了双眼。
半天,他才总算轻轻的点了下头,说了声“嗯,成。”
我踏实了三分之一。
“对了,川儿,你跟嚼子,是不是就……就别僵着了。”这是我在乎的另外三分之一,我总觉得他们俩要是不太平,我心里也会跟着不安生,“你就当他缺心眼儿少智慧,要不也就不会犯这样儿的错不是嘛。再说那些个事儿都过去好几年了,你看是不是……”
这次,他给我的答案,是一个摇头。
“就这个,现在暂时我还没法想通。”他说,“九儿,你不怪我,我就知足了,至于我的事儿……你就还是先别过问了吧……”
他这话,说的我有点凄凉。
我不是滥好人,我也不是傻子,我更不是圣人,我还没大公无私到自己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好,就去收拾别人的。可我就是觉着他们俩的事儿要是得不到缓解,我心里就会总好像窝着点儿什么,憋得慌,硌得慌。
但是……
好吧,你说不提,咱就不提,你不让我过问,我就不过问了,毕竟是你们自己的事儿,我知道,我怎么过问,都是徒劳的。
那回,别扭的话题并没有谈太久,因为很快的,厨房里的香味就飘散出来了。田惠开始往桌子上端菜,我想帮忙,她死活不让。于是我只剩了把盘子往川儿那头推,让他多吃点儿的余地。
饭后,川儿回去了。
临走之前,他跟我说,咱都先好好忙自己手头儿那摊子事儿吧,九儿,你试试自己写曲子自己填词自己唱,感觉……真的特不一样。
我点头,然后笑着说,川儿啊,你早晚得想念我填的词,信吗?
他也笑了,低着头笑,接着,他说,可能吧。
我没说话,但我其实想补充一句“你早晚也会想念嚼子写的曲子”来着。而最终也没说出这句话的原因,我想,应该是我顾虑于得到的答案会是否定的。
那次,送川儿走的,是我跟田惠,我们俩一块儿把他送出了门,看着他开车走远,我叹了口气,然后攥住了田惠的手。
“你们俩没事儿了,就轻松多了吧?”她回应一样的握紧了指头。
“嗯。”我点头,“嗐……其实,我们俩怎么都好说。”
“现在,就剩你跟裴建军了,不是更好说了嘛。”她晃了晃我的手腕,像是在鼓励我什么,“你原来老跟我说他好说话儿,你们俩和好还不更容易了?”
“是啊……”我又点头,“跟他其实是最容易说的开的。”
只是,跟另一个人,想说的开,就不是那么容易了。惠子,你不知道,我跟那另一个人的事儿,我瞒着你呢,瞒得可深了……
从三月初,到五月底,这期间发生了好多事儿。我的单飞工作开始操办了。
就像川儿说的那样,自己写曲子,再自己填词,果然感觉很特别,不需要和人商量哪个曲调该怎么唱,不需要征得同意哪段歌词该怎么改,完全随心所欲的做音乐,我面对这种情况,就像个突然得到了大笔零花钱,都不知该买些什么的孩子一样。
自由多了,有时候也会突然不知道该怎么使,看来是真的。
但是,当自由多起来的同时,时间却在急剧减少,那一年,我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忙,比以前在“桥”的时候要忙很多倍。那一刻我才警醒,原来,没有什么辛苦,比得上孤单单一个人的奔波闯荡。
那段日子里,我和林强的联系并不多,有时,我给他打电话,有时,他给我打电话。但无论每次谈话的内容如何,时间长短,我都是对话题做引导的那一个,会引起我敏感戳上我痛处的言语点,我避之犹恐不及。
01年年底,北京杂种出了第一张碟,不大,只有四五首歌。用脚后跟想都能知道那些曲子都是嚼子的作品,听也能听出来,风格很明显。甚至连专辑的名字——《美人痣》,和那巨艳丽无比的玫瑰红色包装设计都能找到嚼子参与的痕迹。我头一回看见这张碟的时候觉得自己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这叫什么玩意儿啊,弄这么发骚的颜色,还取这么发骚的名字?《美人痣》?你们仨谁是美人谁是痣啊?还有,你听听那歌词写的。“美人灯下月下笑我痴,我反掇美人胸前一点朱砂痣。”我的亲娘祖奶奶……这种与其叫□不如直接叫耍流氓的歌词儿也就你裴嚼子写得出来,再没第二个人了!
在心里骂过他讽刺过他之后,我渐渐没了想笑的冲动,啊……嚼子还是那个嚼子,就好像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山也还是那座山,梁也还是那道梁。他没变,就算他现在比我的境遇还要孤单。
川儿始终不理他。
01年过去的很快,很急,匆匆忙忙中四处开小场子,也全国各地跑过,也上节目,也唱着自己给自己写的歌。
然后,等到02年的第一场雪就如同后来那个声音粗犷长相也粗犷的歌手唱得那样,比以往时候晚了一些纷纷扬扬飘下来时,林强又给我打了一次电话。
他祝我春节快乐,我笑着说你真假,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为了报复,我也就祝你新年快乐吧。
那个低沉的声音也笑了两声,然后,一个提议就缓缓的,结结巴巴的道出了,他说,他想找个机会见我一面。
我脸上是僵住的笑,嘴角动了动,没立刻说出话来。
“……成嘛?”他追问。
“……恐怕不成。”叹了口气,我摇头,明知道他看不见,还是摇头,就像是给我自己一个暗示那样,“这几天惠子一直身体不大好,大夫说她贫血,我老在外头忙,顾不上照看,这好不容易春节放个假了……不好意思啊。”
“我知道了。”他说,继而带出两声傻笑,“没事儿,有机会再说的,那什么……你好好陪陪她吧。”
我听着他的笑,想着近来一直脸色发白的惠子,心里冷嗖嗖的泛起来一股酸涩。
那之后很长时间,我没再和他联络过。
随后,时间到了五月中旬,有消息说,北京杂种要开小场子了。
真快。
说是五月底开,规模不大,但我相信会有很多人跑去看的,即便他们没有提前一两个月发广告搞预售,可裴建军三个字,就足以是不可能冷场的招牌了。
然后,在演唱会之前的一个礼拜左右,我终于疼除了一点功夫,在翻来覆去琢磨了很久,自以为琢磨成熟了之后,去见了除了这块儿招牌之外的另一个人。
林强。
说实话我紧张了,直接去排练室找人,我不习惯,这会让我没有安全感,可在我敲开了屋门,看见门口站着的那个瘦高个儿时,我的紧张灰飞烟灭了。
嚼子戳在门口,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我,可我也纳了闷儿了,他的不可思议竟然会有消除紧张的功效,我瞧着他那张天生来的浪荡脸,瞧着他那胡子拉碴的下巴,不知怎么的,就一阵难以言表的亲切。
好像老乡见老乡啊,我在心里念叨了一句,然后我说,嚼子,我找林强,他在吗?
那孙子肯定是恍然大悟来着,要不他就不会慌手忙脚。他慌手忙脚拿掉嘴里的烟,又慌手忙脚朝林强招呼了一声,接着,那个从一大堆鼓跟镲片儿里头站起来的黑衣人,就傻呵呵的冲我乐了两声,继而抬手指了指旁边儿的休息室。
“那什么,要不……上那儿聊。”他说。
我跟他进去了,进了那间休息室去了,门是特别隔音的那种,他走在我后头,随手关好门之后,看着坐在沙发上的我发呆。
“那个,你等会儿啊,我给你倒碗水。”
“……”我有点儿想笑,“‘假如你看我有点儿累,就请你给我倒碗水’?”
“啊?”他弯着腰拿着纸杯子回头看我,在反应过来我说的是老崔的歌词之后咧着嘴笑了,“啊,是。”
是什么是啊你……这要是原来,我兴许真这么给他一句,但这次我什么都没说,我就是安安静静等他给我接了一杯温水,然后在心里恶狠狠的咒了自己一句。
因为我刚才差那么一丁点儿,就把“假如你已经爱上我,就请你吻我的嘴”这后半句给说出来了。
其实那回我们俩聊的时间并不是多长,但我能看出来,这次见面,对于林强来说是个惊喜,他那天杀的白脸上天杀的傻笑充分表明了这家伙的高兴程度。可他不知道,他的高兴,让我心里的酸涩不由得就加了个更字。
强子,你不知道我是干嘛来的,等你知道,你兴许就高兴不起来了。
我们之间的那次谈话,是从我提问开始的,我开门见山的问他,强子,你跟我说句实话,要是我还有让你跟我说实话的资格,麻烦你告诉我,你这次回来,到底是为的什么?
那张白脸开始泛红了。
他一如既往打着磕巴,一如既往罗里啰唆,他说,其实,嗐,不好说,就是觉得……非回来不可了。
我问他,那,和我有关系嘛?
他拢了一把仍旧漆黑漆黑的长头发,然后说,啊,有、有吧。
我又说,可你也看见了,我结婚了,是吧?
他表情僵住了几秒钟,可只是几秒钟,然后,他说,嗯,是,我知道你老婆……真是个好人。那个,她身体,好点儿了没有?
我皱眉,做了个不大不小的深呼吸,继而告诉他说好点儿了,我父母头一阵儿把她接走了,说我老不着家,惠子一人儿他们俩不放心。
他听着,点了点头,又愣了一会儿,接着,他在我忍不住沉默再次开口之前就突然问了我一句:
九儿,你恨我嘛?
啊?我皱眉瞧着他。
就说,你、恨我吧,我当初,那什么……
我突然间就什么话都说不下去了。
我觉得自己真是个智障,就好比这次来见他的目的一样,我是抱着什么目的来的?解决彼此之间的矛盾?可我们俩之间好像除了那段儿奸情之外,倒是没有什么矛盾存在。那,割断彼此那些过往?可过往的不是都已经成了过往了嘛,你想不割断也没用了。还是说,给彼此一个继往开来的机会?这机会没了吧?啊?没了吧,我他妈不都结婚了嘛……
那一刻我才明白,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是干嘛来的,但凡我要是明白,兴许行动早就抢在语言前头了。
我就是智障,我有毛病,可林强,你也病得不轻,就跟川儿当年老说我跟嚼子那样儿,“俩病人”。
“……我不恨你。”叹了口气,我终于出声了,“我谁也不恨了,事已至此,真的。其实,说开了,倒是我欠你的。”
“那,以后……”
“以后。”我截断了他的话,然后在说后头每一句话的时候都有一种随时会把心从嘴里吐出来的感觉,“以后……强子,你给我点儿时间琢磨琢磨以后的事儿。成吧?你多给我点儿时间……”
那之后,我唠唠叨叨了挺久,我在茶几上低着头拿手指头画圈儿,画道儿,我画了个圆圈儿,然后把圆圈儿分成三份儿,我说强子你知道吗,我有三个最要命的问题,现在。一个是我跟川儿,一个是川儿跟嚼子,一个是我跟你。现在,这仨问题我解决了一个,我跟川儿把话说开了。第二个呢,我没办法,这是他们俩之间的事儿,我只能少说,多看。然后,你,就是这第三个。强子,你让我多想想怎么解决咱俩的问题,成嘛?你别着急,你多等等我……
林强默默听着,默默点头,接着突然笑了。
“成!”他挺用力的点了个头。
那干脆劲儿让我有点诧异,事实上他那高兴劲儿也让我诧异的很,我当时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美不滋儿的,但我没过问,我怕我问不明白,我怕他说不清楚。
从休息室出来,又跟嚼子说了几句话之后,我走了。然后,开车往回走的一路上,我满脑子都是刚才那些个场景,我回忆着嚼子拉着我,好像弃犬一样的表情。他紧张兮兮问我还恨不恨他过去犯的那些事儿。我突然很想笑,今儿个真是新鲜了啊,俩人前后脚儿问我恨不恨他们,我哪儿那么些个闲心逮一个恨一个啊,那多折寿啊……
行了,我现在谁都不恨了,我连我自己个儿都不恨了,没用。
所以,你们都给我点儿时间吧,让我整理整理,让我沉淀沉淀,让我琢磨琢磨。这么些年摸爬滚打见天儿介忙得爱恨情仇都没工夫多想,我受不了了。所以,现在,就让我放慢一点儿脚步走路,抬起头来看看天,静下心去琢磨琢磨吧。
我啊,是真该好好琢磨琢磨了。
02年,是个多事之秋。虽说后来事实证明03年比这个多事之秋还要多事之秋,但在那一年到来之前,不具备预知能力的我,还是觉得,02年发生的事儿,有时候一阵儿一阵儿的,还真让我不大反应的过来。
北京杂种开完演唱会的第二天,我去了一趟嚼子家,之前听林强说他心情不好,我知道那是因为川儿。可我原本抱着讽刺他两句,催促他赶紧给川儿跪下磕个响头再将功补过的目的找到他时,却从他嘴里得知了川儿已经交了女朋友的消息。
拍着良心说,我不信。
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还真就不信了,一个艺人,一个抛头露面的演艺圈儿的红人,交了女朋友会地球人都不知道?“桥”不比当初了,我们各自单飞之后,这个名存实亡的名称,却在圈儿里越发显眼起来。虽说讽刺了点儿,可这正能从另一个角度上说明问题啊!
周小川这个女朋友的存在与否,绝对值得推敲。
可是……
嚼子是一脸坚信的样子。
这让我有点儿可怜他了,也让我不知不觉间,就有了向着他说话的意向。只是,好长一段时间内,因为忙碌,无情又让人无所适从的忙碌,我没能把见川儿一面好好问问他作为具体安排提到日程上来。
外头不让我省心,家里,倒是渐渐消停了。算是此消彼长么?我苦笑着问自己。
田惠的贫血,在我父母的照看下好得很快,这话是她亲口跟我说的,她打电话给我,说九哥,我想回去,我实在不好意思再让爸妈照顾着了。我说,怎么啦?老两口儿是不是拿你当慈禧太后那么捧着来着啊?田惠轻轻笑了,说,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