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红布 下----viburnum

作者:  录入:07-29

“真好,稳稳当当的姑娘,真好。”老太太反复这么说,然后问,“小田,今年多大啦?”
“27了。阿姨,您叫我惠子吧,我姑姑就这么叫我。”她腼腆的红着脸笑。
“哎,惠子,好,那我也这么叫你。”我妈连忙点头。我爸站在旁边,好像插不上话,又好像很多想说的,还没能理清头绪。
在我送田惠回家之后,老两口的话突然多了。
我妈连连点头说好,说一直就怕我找个演艺圈儿的女孩儿,疯疯癫癫的,哪儿会踏踏实实跟你过日子啊。这个姑娘看着就稳重,好。
我爸跟着点头说没错,找老婆啊,就得找个能管着你又能护着你的,我看惠子不错,懂事儿,也老实,你自己的意见呢?
我抽了口烟,然后说,我没意见,爸、妈,您俩要看着好,兹她自己也乐意,等这阵儿忙过去了,我就跟她登记去。
行了,我爸妈都同意,不光是同意,那应该就叫“乐不得儿”了吧。
好,那我也同意,我干吗不同意啊,这么好的女人,我上哪儿找去?这么不好找的好女人,我不娶回来,等什么呢?
田惠确实是个好女人,这是长期以来用事实证明了的,她不张扬,不虚荣,而这个时代的女人不虚荣,简直就是个奇迹了。
其实我并非没有暗示过想跟她确立某种现实关系的意图,但是,她却总是没有正面回答我什么,不知是我暗示的不够,还是她理解的不透。不过,就在日子一天天临近年底,筹备2000年最后一场演唱会的工作正式开始时,因为我的忙碌而挺长时间没见到我的田惠,却突然在某一次电话里跟我说了实情。
她说:“九哥,我感觉我没有那个胆量跟你当面说这事儿。我怕你在意。”
我心就提到嗓子眼儿上去了。
后来她告诉我说,她之所以一直没给我个准信儿,是因为她觉着自己也许并不值得让我这么认真,她和她之前那个男朋友之间的关系,深到让她自己已经快要无法接受我对她的认真的地步了。即使分手多时,却还是耿耿于怀。
“我跟他……早就……”说到让人已经能完全猜到后头内容的部分,她哽住了,她跟我说对不起,她冲我道歉。
我只是沉默。
然后在沉默到让彼此都心慌了之后,我问她:“你觉得我特在乎谁是谁第一个嘛?”
该怎么说?这是对她的安慰?还是对我自己的讽刺?
惠子,别怪九哥这么问你,九哥是问自己呢,九哥是骂自己呢。我没资格在乎自己是不是你头一个男人,我更应该害怕倘若有一天你知道了我的那些过去,会在乎到崩溃,会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会觉得早该拂袖而去。
到最后,我只是告诉她,你别在乎那些个了,我之前有过谁陪着你,我不过问,我之后也许还会有谁陪着你,我不瞎想,我就想这辈子能多陪你一天就多陪你一天。你心里有谁,我给他留一席之地。可是,惠子,我喜欢你,我爸妈也喜欢你,我想跟你组成个家。惠子,你要是愿意,就什么都别怕,你要是真有这份儿心,以后,就跟着我过吧。
恍惚中,我好像说的就是那么个意思。我能清楚记得的,就只有电话那头传来的轻微的抽泣。
惠子,别哭,嫁给我吧,我要娶你。
说实话,我累了,这么些年,我是真的累了。我无比含混的人生中,总算有一步棋要走的清晰一点了。我想有个家,别笑我,我真的想有个家,有个贤妻,有个孩子,有一段普通人都要走过的人生经历。
我想要个老老实实当凡人,当俗人的机会,如今机会得到了,我真的想牢牢抓住它。
然后,就在我一门儿心思想走上世俗道路的时候,我的命啊,又结结实实的拿我幽默了一把。
两千年年底的演唱会之前,在后台,在休息室,在嚼子出去上厕所,只剩了他的手机跟那儿嗡嗡作响时,在我开着邪恶的玩笑,想拿嚼子和川儿开开心,明目张胆看了那条短信内容时……
我真的觉得,要是命想拿你开玩笑,任你是天上神仙,也会被突如其来的打击从半空中掀翻在地的。
短信内容我不想回忆了,其实我也记不大清楚了。我能记得的,恐怕就只有一件事:那个当初走了的林强,现在,他要回来了。
然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短信里的意思如果稍稍琢磨一下就能发现,那个当初走了的林强,是让周小川给逼走的。
川儿,我明白了,你是为了乐队的名声,为了每一个人的名声,所以,你只能不顾强子的名声了。
川儿,你不知道那一时那一刻,我有多恨你。
川儿,你明白吗?我恨你,是因为你的隐瞒,让我恨林强恨了好几年。
我恨了好几年,想了好几年,自虐了好几年,绝望了好几年,然后现在我累了,我想扔掉过往走向新篇章结婚生子踏踏实实过日子时,林强,他倒要回来了,带着事实,带着真相,从南国,到北方。
怎么办?
川儿,你说,你让我该怎么办?
啊,对,还有你,嚼子,川儿不知道该怎么指引我,那你来,你能耐,你告诉我,下一步我是该谨小慎微,还是该毅然决然?我该淡淡一笑了之,还是该忿忿不平满怀?
不,算了,不用了,看你那一脸的惶恐就能说明问题了,你也没能耐到可以告诉我该怎么做。那好,我自己做决定。
淡淡一笑,我做不到,拍着良心说,我做不到。
那我就干脆还是忿忿不平吧。
这我拿手。
那回,我急了,我嚷了,我疯了。
我好像从来还没那么冲动过,嘴里没了把门儿的,比上次我发现嚼子和汤小燕有一腿的时候还没有把门儿的。我就跟条疯狗一样玩儿了命的嚷嚷,那是绝望的嘶喊,我确实绝望了,绝望到都不记得自己喊了什么。
我就只记得自己喊到声嘶力竭,然后让几步走过来的川儿一拳打在脸上。
我愣了,傻了。
川儿,你打我?好,你打吧,你早该这么给我一下子,让我清醒清醒,明白明白。
我谢谢你!
……
那年的演唱会,没有耽误,没有演砸,相反的,应该说,相当成功。
电视里直播了,这是对于摇滚音乐莫大的殊荣,我心里清楚得很。只是……我即便重新上了妆,怕是也挡不住那双哭红了的眼。
那次的演唱会上,返场曲其中一首,就是《Auf Wiedersehen》。
林强,你不是说你会守着电视看直播嘛?那好,让我只在心里问你一句,你看见我这样的表情唱着这样的歌,会不会猜到就在几个小时前,就在你发了那样的短信之后,就在演唱会的后台休息室,都发生了什么?
“……
Auf Wiedersehen,我唯一思念的人。
再次见面也许已老态龙钟。
当沧桑的指尖颤抖着相碰。
你会不会怀念我年轻时的笑容?
Auf Wiedersehen,我唯一在乎的人。
也许一别就是永无重逢。
当你白发苍苍来探望我的坟茔。
你会不会后悔,哭得老泪纵横?”
“Auf Wiedersehen,我唯一深爱的人。
就让我的一句再会送你启程。
也许“再会”不如“永别”恰如其分。
那就永别了吧,就狠了心、转了身。
轻轻道一句,Auf Wiedersehen……”
林强,你听见我是怎么唱的了吧?你看见我背后大屏幕上那纷纷的落雪了吧?你认识在落雪中一句句隐隐现现得歌词了吧?你懂那歌词是什么意思吧?!
你肯定懂,除了你,再没别人更该懂得了……
唱完最后一首歌,最后一句词,听着吉他的尾音缓缓溶解、消散,在台底下的歌迷尖叫和欢呼响起来之前,我扶着麦克风,边调整着呼吸、压制着轻喘,边告诉每一个人说:
“我要结婚了。”
我结婚了。
跨过一个世纪和另一个世纪的交界点,我结婚了。
我结婚了,“桥”单飞了。
名义还在,成员却已经各奔东西。
那是个清冷清冷的早春。
那时,我只顾拼了命的让自己投入到新婚的喜悦和快乐中,我并不知道,嚼子私下里见过林强,私下里,酒桌上,就跟他做了个组个新乐队的决定。
我就觉得啊,嚼子真是个也有脑子也没脑子的人,好多次我都想问问他,你组这个乐队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解释解释,你个北京杂种。
乐队的名字就叫“北京杂种”,我知道之后是又可气又可笑,什么玩意儿啊这叫?倒是名副其实,首先来讲你这个组织者,你这个队长,就是个十足的杂种,卷毛癞皮狗,亡命徒。
当然,这些调笑也好,讽刺也罢的说法,都是之后才有的,当时,当事,我只有干脆全身力退,躲进婚姻的壁垒这一个选择。
我和田惠的结婚仪式足够盛大,盛大到显得浮华,我没让他们几个来参加这场仪式。算了吧,叫他们来,也是给彼此添堵,何苦呢。
仪式之后,是新婚之夜。该怎么说?我觉得和那轰轰烈烈的场面相比,那个夜晚,过得简单极了。
好吧,我承认,有激情,有温情,我投入了,我幸福了,我摒除杂念幸福了一回,可完事儿之后呢?
“冷吗?”田惠穿着看上去就很柔软很舒服的毛巾绒睡衣从浴室出来,她小心擦着头发,看着光着个膀子靠在床头发愣的我,脸上是很复杂的微笑。
“……不冷,我热。”熄灭指尖的事后烟,我拍了拍床沿。
“别着凉。”她拉过被子给我盖上,然后坐在床边。
“嗯。”近在咫尺,我看着她,继而伸手过去抱住她,一种淡淡的香气传来,我闭了眼。
女人,温香软玉,小鸟依人,带着婚礼的疲惫,带着□的疲惫,带着不知道是不是幸福感的浅笑,靠在我胸口。她果然是很柔软的,她和她那件睡衣一样柔软舒服,让我觉得踏实,又让我在踏实之后隐隐约约有那么一股不安。
“明儿个,我回姑姑家一趟。”她说。
“嗯,我送你。”我吻她漆黑的长发。
“不用了,又不远。”她纤细的指头搭在我手上,“我不想弄那么显眼,你一去啊,街坊四邻都得惊动了。”
“你怕让人知道啊?”我在她耳根轻轻笑,“晚了,你都已经成了景夫人了。”
“我不是怕让人知道。”她吁了口气,“我是不想太引人注目,其实,婚礼就已经够张扬的了,以后,日子……还是……”
“还是过低调点儿好?是嘛。”拉过被子,我把彼此都裹在里头。
她头发还是湿的,凉凉的触感蹭过我脸颊,留下痕迹,也留下残香,我听着她轻声应着,继而点了点头,说:“我不想给你增加心理负担。”
“可别这么说啊,忒见外了。”我收紧了怀抱,“你不是我的负担……”
对,你不是,你怎么会是我的负担呢?我是你的负担才对吧,或者说,我是我自己的负担,我的……所有的过去和即将展开的未来,都是我的负担。
我的命,就是我的负担。
嚼子说过,说我命苦,我没觉得。我就是觉着,我的命太戏剧性了,太折腾了,有时候我一狂躁了就想,我景皓这半辈子活得比他妈共和国之路还坎坷。倒也好,生动,生动活泼,生动形象,生动具体,生动非常……
该不该说我活得像个奇迹?
话说回来,又有时候我觉得,田惠也是个奇迹,这场婚姻是个奇迹,我做了个奇迹般的决策。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只是暗暗冥冥中觉得,她在我本想试图和什么东西拉远距离的同时,反而起了抵消这距离,甚至施加了反作用力的影响。
婚后,一个月,就在我差不多稍微冷静下来了,想着也许该反思一下自己之前所有暴跳如雷,所有悲愤交加举动,再想想今后该如何是好的裉节儿上,田惠在某一天突然在饭桌上跟我说:
“听说,你们那个……裴,又组了个新乐队,是嘛?”
“啊?啊,对,‘北京杂种’。”我点头,然后笑,“那什么,你叫他‘裴’干嘛?直接叫名儿不就完了嘛,要不你干脆叫他‘嚼子’。”
“那太不合适了。”她笑出声来,“那是你们之间的称呼,不管怎么说,我是外人。”
“你看你看你看,又见外了吧。”我往嘴里塞了一口饭,带着笑哼了一声,然后声音含糊的念叨,“回头,等我不怎么对他们恨之入骨的时候,我带你见见他们。”
田惠一开始什么都没说,她甚至没有放下筷子,也没有表示疑惑,她就只是轻轻叹了一声,给了我一句“其实,没有解不开的疙瘩。”
我信,这话我信。即便是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为了什么和他们俩翻脸,即便是你只是不愿意深究其中原因而口头上给我一个小小的劝慰,就这句话本身而言,可信度也足够令我颔首。
然后,她看着我点头,又开了口,声音甜甜淡淡的:“还有,那个鼓手……是鼓手吧,他是不是当初……”
“啊。”我平静异常,“林强。”
“就是那个……”
“就是那个。”苦笑了一声,我给田惠夹菜,“胡汉三又回来了。”
她似乎在忍着笑,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下决心。
“那,你跟他,总该见一面吧。”她说。
“啊?”我愣了。
“他不是都走了三年了嘛,就算当初那事儿……闹成那样,现在也没什么了吧。我不是劝你,可我觉着,既然他跟你们那吉他手又组乐队了,你跟他联系联系,会不会能起到个中间的作用?其实,我就是想,你们几个毕竟是混了那么多年的哥们儿了,要是就这么僵着……多不好啊。”
她说的慢条斯理,好像在斟酌每一个字,不想让我尴尬,也不想让她自己尴尬。
但我确实是无言以对了。
惠子,你在说什么,你知道吗?
你肯定不知道你男人听见这些的时候脑子里是怎么翻江倒海的,你要是知道,你肯定就不说了。
“哎,成,有机会……我琢磨琢磨。”我说。
可实际上,我确实是琢磨了,却并没得到太多琢磨的时间,三月初,田惠有一天在我回家之后突然告诉我,说她准备这个礼拜天好好做顿饭。
“我早晚让你养肥了,养肥了就能直送大红门儿了。”靠在沙发里,我抱着吉他拨弄琴弦,侧脸看,她正坐在对面冲我笑。
“不是,我是想,礼拜天,你把那谁叫来吧。”她说。
“啊?谁呀?”
“林强啊。”
我一下儿就僵硬在原处了,身上没劲儿,我坐不起来,于是我干脆就只是赖在沙发里,像抱着救命稻草一样抱着吉他。我看着她,等着她继续后头的话。
“你别皱眉头先。”田惠凑过来,坐在我旁边的沙发扶手上,一只手轻轻搭住我肩膀,“你要是觉得我太张罗,咱也可以不叫他过来。可就跟我上次说的似的,事儿,终归还是赶早不赶晚的好。你跟他先碰个头,然后,你和裴建军之间慢慢儿的不就容易沟通了嘛。”
“……不是,我、倒没觉得你张罗,可……”
“我姑跟我说,男人之间呐,闹别扭就跟小孩儿一样,又不是杀父之仇,只要中间有个人说句滑溜点儿的话,天大的事儿也就过去了。”她一边说,一边淡淡笑着,她靠过来的时候,发梢就在我脸侧磨蹭,那感觉让我从心缝儿里滋出一阵轻痒来。
“你让我叫林强过来啊?”我有点脱力的问她。
“啊,成嘛?你要是觉得太唐突了就算了,我就是那么一说。你要不乐意也无所谓,反正做饭的菜什么的还没准备呢。”
让我说什么好。
我心里的轻痒越来越严重了,狠狠的咬了咬牙,我把吉他放到一边,慢慢拉过田惠,我埋首在他发间。呼吸着那种清香,那种甜美,我半天才在全身都紧张起来时叹了口气。
我笑着说,行,那就叫他来吧,惠子,麻烦你了,他饭量大,无底洞,这几年横是又有进步了。辛苦你了啊,多做点儿……嗯。成,我听你的,咱就引狼入室一回吧,咱把这狼喂饱了,喂得饱饱的,兴许……他也就没闲心吃人了吧。
鬼知道,真是鬼知道我是怎么打通林强电话的。
我从公司问到经纪人,从经济人问到他的手机号,从他的手机号,联系到了他,就着那小小的听筒,时隔三年,又让他那种低沉敦促的声音钻进了耳朵。
我说,是我,听出来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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