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到楼梯拐角处时,我看见正沙发旁边的田惠。她似乎在找着什么,发现我下楼的时候,和我相对的眼神里有点疑惑,又有点慌张。
“九哥。”她给了我一个浅笑,“你看见电视遥控器了嘛?我找半天了,怎么都找不着……”
定了定神之后,我说:“你瞅瞅是不是掉沙发缝儿里头去了?”
田惠顺着去找,还真就摸到了,她松了口气似的坐在沙发上,拿遥控开了电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走到她旁边,我坐下,有一搭无一搭的问,“买什么东西去了?”
“哦,家里没香油了,买了两瓶。”她一个个换着频道,眼睛却并不看我,“然后顺便上我姑家看了看,都挺好的我就回来了。”
“哦。”我应了一声,却找不出别的话题了。
“你饿吗?”她问。
“还成吧。”我吁了口气,“没什么感觉,你要是饿了就先吃,我洗个澡去。”
没有再多说什么,我起身往浴室走,直到关上浴室门才觉得长出了一口气。田惠应该没太怀疑吧,只是在看碟的时候睡着了而已,只是偏巧停在林强那个镜头而已,只是……如此而已。看起来是不值得怀疑的,也不值得慌乱的,可她,为什么总给人在紧张或是在躲避的感觉呢?
不,不会的,她不可能背着我干了什么亏心事儿,这明明就是我才做得出来的。
用可笑的念头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泡进浴缸,让自己肩膀以下都浸在温度适当的热水里。
总算……渐渐放松下来了。
其实细想起来,那是危机之前还算相对最踏实的一个月了,从二月开始,关于一种新型传染病的讯息就逐渐多了起来。
SARS,也就是“非典”。
说实话这种病着实让人害怕,它比什么后来的禽流感呐口蹄疫啊都更让人神经紧张,它是我活这么大头一回遇上的恶性传染病,还是大规模蔓延的。虽说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收获吧,那之后再发生什么流行病我都泰然处之了,可当时的那种紧张劲儿却是那么真实。
公司关于安全卫生方面的条条框框多了起来,并且是时常三令五申。三月开始,楼道里的消毒水气味儿逐渐升温,我有一种预感,这事儿要闹大了,要拦不住了。
果不其然,很快的,各大机构企事业单位开始放长假,人人自危,又过了没多久,北京封城。
我听着都觉得可怕。
封城。
仔细回忆,好像从89年暴乱平息之后,就再没体验过如此真实的全民紧张状态了。把政治动荡和疾病扩散放在一起比较也许并不恰当,可那种手足无措的恐慌却是惊人的一致。
而更令人无措的,是来自我们家的风波。
首先是在某一天,田惠突然没打个招呼就出去了一整天。
我开始担心了,非常时期,你说你没事儿往外跑什么?打手机,又关机,出去找?我上哪儿找去啊我。
心神不宁等到晚上,可算听见门口有了响动,急着忙着下楼,看见她出现在门厅里,我才如释重负。
“我说夫人同志,您哪儿去了?”受不了的问她的行踪,却并未得到明确答复。
“……哦,没事儿,去见个老同学。”她边说边换好拖鞋,然后直接往厨房走去。
“什么老同学非得这时候见呐,真是……”我低声唠叨了一句,都不确定她是否听见了。本想再追问些什么,可又总觉得这样追问下去颇有些审讯的味道,终归还是不想让她觉得我太过神经质,叹了口气,我收回了已经到嘴边儿上的所有疑问。
但风波,并不会因为我的收敛而跟着收敛。
晚上,两个人都已经睡下了之后,突然响起来的一阵电话铃声让我猛的睁开了眼。
一翻身坐起来,脑子还不够清醒,手就已经下意识的伸向电话了。我稀里糊涂抓起听筒,凑到耳边,说了声“喂?”。
当时我还想呢,这要是经纪人打电话,明儿个我就杀过去废了他,这要是嚼子打电话,今儿晚上我就杀过去废了他,这要是川儿……好吧不可能,川儿不可能这么没心没肺大半夜骚扰良民家庭。总之,除非天塌下来了,要不谁也不该这时候响别人家电话铃。
但,我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只是胡猜,最终我听到的,是个陌生的声音。
“……你……就是惠子他爷们儿?”
陌生的,粗鲁的,醉醺醺的声音,顺着听筒传来。
我一下儿皱紧了眉头。
“你哪位?”
“你问我啊?嘿……要说起来,咱俩可不该见外,真论资排辈儿,你还得叫我一声‘前辈’呢。”
“……你到底是谁?”我开始不耐烦了,侧脸看了一眼似乎还没醒的惠子,我压低音量追问。
“姓景的你他妈别装大尾巴鸟了!得,说白了吧,我告诉你,我是惠子她男人,不知道你是第几个啊,反正我是第一个。怎么样,让你叫我一声儿‘前辈’不过分吧,啊?”
我就觉得,我脑袋嗡的一声就大了三圈儿。
于是,后头的那些言语,我都只能僵硬的听着,却多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问不出来了。
那人说,他是惠子头一个男朋友,头一个男人。当初他们俩就是闹了那么一丁丁点儿的小矛盾,结果一怒之下就分手了。他本来想过段日子跟惠子陪个不是,俩人好接着甜甜蜜蜜过小日子,谁知道惠子一赌气就嫁给了我。可惠子心里还有他,这不,他们俩就又见面儿了,就又再续前缘了。我于是光荣的戴了绿帽子,就跟人家评论寇世勋演的那最新的连续剧似的,什么来着?啊,橘子红了,帽子绿了。
我听着,差点儿笑出声来。
一声都没言语,我挂断了电话。
然后在几秒钟之后,电话声又响起来时,用力一把扯掉了电话线。
扶着额头,揉着太阳穴,我无力的坐在床沿儿。我听见身背后有个像是叹息般的声音,回过头,惠子正用一双带着说不出是什么意味的眼看着我。
嘴唇张了几下,她没说出话来。
你在等我先开口是嘛?等我先责难,是嘛?
那好,我就先说两句吧。
“……惠子,今儿个,你就是去见刚打电话这人吧。”
她先是沉默,继而不轻不重点了个头。
“是。”
接着,她在我再次开口之前就先出了声,她问我:“九哥,你信他说的?”
这话说得,惠子,你这话说得,让我都没法儿接啊……
好半天,我才挣扎着叹了口气,我说,惠子,我不信他,我凭什么信他呀,他是谁呀我就信他?我信你,你是我老婆,我要连我老婆都不信,我还信谁去呀?你说,惠子,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我一边儿说,一边儿苦笑,我感觉着田惠那边的沉默,觉得这沉默对我而言是莫大的折磨。然后,我终于受不了的抓起床头柜上的烟盒,抽出一根儿放在唇间,想要找找打火机点燃,却怎么也不记得昨天把打火机放在哪儿了。
于是,就在我烦躁的摸索翻找时,我听见了来自身后的一个虽说镇定,却带着颤抖的声音。
“九哥,我不瞒你,今儿个,我就是去见他了。”
是啊,我知道了,这事儿不是已经阐明了嘛?
“我不是给自己辩护,可……真的是他叫我出去的。”
行,我明白,肯定是这么回事儿,惠子,你甭解释了,我都说了我信你,不信他的。
“还有……俩月前,你还记得嘛,有一回你看碟的时候睡着了,那回,我回来晚了……是因为在我姑家楼下碰见他了。”
是嘛?好啊……这可是个新消息啊。亏得我还做贼心虚了好一阵儿,闹了半天……闹了半天,咱俩都心虚着呢?
“他说,后悔当初不该跟我分手。”
嗯,对啊,大家都这么说,都这么说来着……
“……可我知道,九哥,他这么说是有目的的,当初他跟我掰,是因为我没前途。现如今他说又要跟我好,是因为我嫁的是你。”
……好,有道理,继续。
“我要是旧情难断,跟你分,跟他合……九哥,我从你这儿分的财产,可就都是他的了。”
……
“我今儿跟他把话都说明白了。我让他……以后别再来找我了。他知道咱家电话,是因为,他看过我的手机,他说他要给我留个手机号,可我没想到……他其实是想这么干。”
总算在台灯后头一大摞杂志底下翻到了打火机,我一语不发点着了烟,吸了一口之后,接着听她说。
“……九哥,我不管你到底是不是真信我,反正,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没愧对自己良心,我没干过对不起你的事儿。他给我留的电话,我已经给删了,真的。”
嗯,我知道,惠子,你不用这么发誓赌咒的,我知道你没干过对不起我的事儿,反倒是我,我倒是真干过对不起你的事儿啊……
真可笑嘿……若说你给我扣绿帽子只是一场无趣的闹剧,是某个吃饱了撑的异想天开的下三滥想出来的馊主意。那么,我让你蒙受不公的待遇,却是切切实实板上钉钉呐……
我继续着沉默,继续慢慢抽着烟,然后,就在我快要让烟蒂的火星儿烫了手指头时,我突然听到了她口中一句让我瞬时间连血液都凝固住的话。
她说,九哥,我,应该是……怀孕了。
这回,我是真的让烟头儿烫着手了,因为我在那一瞬间全身都哆嗦了一下儿。猛回头看着她,看着她那张清清秀秀的脸,那双干干净净的眼,我只觉得,要是有什么事儿是掏空心思也想不出来该怎么形容的,那么就是此刻我的心情。
那算是狂喜嘛?
狂喜到不敢相信?
是不是天下所有得知自己即将为人父的男人都会有这样的心情?
“你、你……你再说一遍?”慌手忙脚熄灭了手里的烟,我觉得自己声音比她还要发颤。
“……九哥,你是高兴,还是吓着了?”她稍稍坐起身,借着台灯的光,我看到她脸颊上的红晕。
“不是……就是说,你、你先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天地良心,那一刻,我觉得我的紧张程度并不亚于等着放榜的考生,我盯着惠子看,屏住呼吸等着她给我个确切答案,然后,我看着她终于给了我一个淡淡的笑,终于回应给我一个轻,却绝对认真的颔首。
“上礼拜,我去医院查过了,你要不信,我拿病历本儿给你看。”
“不不不,我信!但凡我不信让我出门儿就撞死!那什么……你、你等会儿啊,你等会儿让我先反应反应……”
我想,那时候我的表现,肯定十足像个傻子,要不惠子怎么会那么无奈又幸福的看着我笑个不停呢?我知道,我站在床边儿,挠着头走来走去,咧着嘴傻乐着在地毯上画圈儿的德性,肯定傻透了。但我真的控制不住所谓喜悦二字的侵袭。
我要当爹了,听见了嘛?老子要当爹了!我景小九儿眼瞅着就他妈要当爹了!!
不成,我得给我爸妈打电话,我得让他们知道知道!
一把抓起电话,我拿着听筒却听不见一点儿声音,反应过来刚才是我一冲动拔了电话线时,我干脆扔下听筒,光着脚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楼下,从挂在玄关的外套口袋里翻出手机,按了开机键,我都没看看现在是什么钟点儿就拨通了父母家的电话。
三四声响铃之后,是我爸接电话的声音。
“喂?谁呀……”那声音明显就带着被硬从被窝里拽出来的不快,可我觉得,我已经顾不了那许多了。
我嚷嚷着,哆嗦着,在客厅里继续光脚溜达着,言语混乱的跟我爸罗嗦了一大堆。
我说爸,爸!是您吗?我跟您说啊,我得跟您说一事儿。那什么……您先坐下,您先找个地儿坐下听我说!哦您躺着呐,那更好。跟您说啊……就是吧……嘿嘿……就是吧。惠子、惠子她,她刚告诉我……
我边说边乐,亢奋不止,我爸边听边莫名,终于受不了的打断了我。
“惠子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反正就是……”终于收住了诡异的笑声,我用力做了个深呼吸,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仰着头靠在沙发背上,在我爸再次催促我之前继续开了口,“反正就是说啊,您该做好思想准备了。到不了年底,您呐……就能当爷爷了!”
我爸那头儿沉默了三秒钟。
然后,就是一连串杂乱的声响。
先是老爷子磕磕巴巴半天没说出什么来,后是老爷子连推带搡把电话塞给了迷迷糊糊的我妈,我妈听我又说了一遍刚才的话,然后,就是更加杂乱的一大堆话语。
我妈说,听见你爸说什么了吗?你爸说“好你个小兔崽子!”让他都六十二了才盼着这一天,他还以为非得带着遗憾进八宝山了呢!哎我说,你可别唬你爹妈啊!再跟我说一遍到底是真的是假的!?
我笑得眼泪都快下来了,真的。老爷子骂人了,我那个高级知识分子的爹已经高兴到不知所言了。
我说,妈,这还能有假的?人谁家大半夜的拿这事儿开玩笑啊,哟,您瞅我一高兴都忘了,还真是大半夜的呢……这刚一点多点儿。那什么,妈,您跟我爸先接着睡,我也得躺会儿去我,我觉着我血压有点儿高。
挂电话之前,我妈在那头儿挺大声的乐,她说你以为就你高兴呐,我跟你爸也都快血压高了,得,你赶紧躺着去吧。跟惠子说,明儿个我跟你爸过去看她,听见没有?!
连连答应着,我终于挂掉了电话。
合上手机的翻盖儿,我整个人躺在了沙发里,比床还柔软的质感让我觉得舒服极了。刚才的亢奋并不是那么容易退去的,于是,好半天之后,我的脸还在发烫。
惠子走下楼来,坐在沙发扶手上,纤细的指尖推了推我的肩膀。
“别冻着,回屋睡吧。”她说。
“嗯。回屋。”这么说着,我却并没有马上动弹,我只是握着她的指头,很小心很小心的亲吻,我止不住脸上的笑,止不住澎湃的心潮,我想说一句“惠子,咱要当爸妈了哎!”,可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个清脆而且简短的声音就封住了我的口。
是短信。
“哟,这会儿发短信,看看是不是你爸妈。”惠子提醒我。
“应该不是,可能是早就来的短信,我下午关机了,刚才又一开机就打电话。这手机上岁数了,短信什么的……有时候……反应慢。”
短信,反应慢不慢的,我不想多做评判了。
因为在我看到发信人姓名时,我已经刹那间就僵住了笑容,迟钝了言语,刚才的高兴劲儿,不知怎的,就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内,灰飞烟灭,荡然无存了……
林强。
发信人:林强。
时间大概是晚上八点多,内容很普通,无外乎就是他正和嚼子、二徽挨外头吃饭,那家主营私房菜的馆子做的糖醋排骨特地道。问我要不要尝尝,要是想,他打包给我带过来,反正也顺路。
“谁呀?”惠子见我不出声,追问了一句。
“哦,没谁。”我吁了口气,“林强。”
“有事儿?”又是一句询问。
“嗐,其实也没什么。”抓了抓头发,再次扣上手机盖之后,我把手机放在了茶几上,“他跟嚼子他们吃饭来着,问我用不用让他给带回点儿来。”
“……你瞅瞅,人家还挺惦记你。”那轻柔的低笑让我一阵后脊梁发冷,田惠的指尖小心梳理我的头发,然后说,“你给人家回一个吧,别扔着不管。”
“回什么回呀,这都半夜了。”我苦笑了一声,然后一翻身坐了起来,拉着田惠的手,我迈开脚步往楼上走,“先睡觉,别的事儿都明儿再说了。哦对了,我爸妈说明儿个过来看你,到时候老太太肯定得给你点儿嘛儿,未必是什么多贵重的东西,你可别嫌弃,先给什么都接着。”
她没多说别的,就只是笑着应了一声之后,跟着我上了楼,上了床。
我搂着她,吻了吻她的额角道晚安,然后缓缓闭上了眼。
可是,为什么我明明已经困了倦了的时候,却怎么都睡不着了呢?为什么,我明明那么喜悦的情绪,会让那一个短信就给轻而易举的搅黄了呢?为什么,我明明怀里抱着这个过不了多久就要成为我孩子的母亲的女人,脑子里反复浮现的,却都是那个终生都不可能和我有什么名正言顺可谈的男人的面孔呢?
我想了好久,想到失眠,却终究……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一连好几天,我都在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