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哎,不带这样儿的啊。”我把刚凑到嘴边的杯子又放下了,“敏感时期可别提发烧这俩字儿。”
川儿只是轻轻笑了一声,并没有多说什么。我知道,他有心事。
“哦,对了,川儿,那什么……”迟疑了一下,最终,我还是开了口,“你、你看见嚼子他们新拍的那mtv了嘛?”
他可能让我这话题弄得有点突然,看了我片刻后,他别过脸去:“没有,头阵儿我也忙,公司……”
“公司不是已经放假了嘛。”我急着打断了他的话,“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就当反面儿教材批判着看呗。”
“这话听着都穿越时空了。”他没辙的笑我,“你是刚从‘那些年’飞回来嘛?”
爱从哪些年飞回来就从哪些年飞回来吧,我顾不上回应他的调笑了。说实话,我身上还真就带着嚼子那mtv的盘呢,可我不敢直接拿出来给川儿,我需要旁敲侧击先铺垫铺垫,我是真怕开门见山会让川儿恼羞成怒连我带盘都给扔出去。
于是,我开始“批判的”给他讲嚼子他们那个最新的音乐电视究竟是什么鬼样子了。
那首歌,叫《女人花》,首唱的,是当时我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年末撒手人寰的梅艳芳。自然,还有好多别人也唱过这首歌,只是……我深信嚼子这种带着十足的流氓摇滚风情的《女人花》还没人听过见过。
MTV里,他是个在老酒馆里卖唱的歌手,一身上海滩时期的西装,面前是开国大典时期的麦克风,昏黄的灯光,哀婉的旋律。酒馆儿里客人只有两个,一对男女,男的,是二徽,他拉着自己女人的手腕,闭着双眼一点点小心亲吻对方的掌心。在都快让我觉得不大像是嚼子的声音唱出来的歌声中,一种民国旧影的风情慢慢铺展开来。
我说,川儿,你真该看看,或者哪怕你就是听听那首歌呢。嚼子唱的其实挺好的,就说他那什么了一点儿吧,可他那嗓子不乱嚷嚷的时候还真不难听嘿。哦对了,那身儿衣服也挺好,你看过《上海滩》吧,你知道许文强都穿什么样儿的衣裳吧,当然了,嚼子瘦骨嶙峋的,所以衣裳也做得瘦。哎,说起来,川儿……最近,嚼子是真瘦了,跟你一样,你们俩别看就这么僵着哈,往下掉膘儿倒是跟商量好了似的……
说到最后,我有点儿感伤了,我看着川儿端着水杯的手指头,那骨感的手背线条比原来加了个更字。看了,会不舒服,可不看,又会想起来就更不舒服。抹了把脸,我刚想找个别的话题聊聊,他却突然开口了。
“……瘦了,穿旗袍儿就好看了吧。”这么说的时候,川儿表情很平淡,可就在我目瞪口呆看着他,不知他到底在说什么时,他却突然低着头笑出声来,“你以为我说我穿呐?”
“那,那你说让他穿?”我觉得嘴角严重抽搐了一下。
“啊,他个儿高呗……”川儿喝了一口水,然后在持续的低声浅笑里因为手腕的颤抖把杯子里的冰块儿晃得叮当作响。
我听着,别扭得想吐。
“川儿……”
“伴奏呢?”
“啊?”
“伴奏,还是提琴嘛?”他似乎怕我不明白,语调淡淡的加了一句说明,“原来女人花的伴奏里不是有提琴嘛。”
“哦……哦,没有,他用的是二胡。”
“是嘛。”川儿嘴角轻轻挑了起来,然后就是一声叹,“他啊,老是玩儿邪行的,什么时候都不乐意跟别人一样……”
我这回,是真的难受了。我拉着川儿的胳膊,说川儿,你们俩和好吧,真的,就和好吧,这都多长时间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就饶他这一回吧。你说,万一……万一他得了非典一命呜呼魂归那世了,你可就连他最后一面儿都见不着了。川儿,你那女朋友是真是假我都不问,我也没权力过问,可就算你明儿个就结婚,今儿也能最后看他一眼跟他说声儿“今生无缘来生再聚”吧……川儿,算我求你了,算我求你了还不行吗?
川儿听着我一通乱七八糟的央求,听到最后也只是沉默。等他似乎算是沉默够了,他才终于开口问我。
“九儿,你刚才,好像忘了说林强了。”
“什么呀……”
“那MTV里,林强是干什么的?你没说。”
“你、你……”我那一刻最想做的是干脆抽自己一千个大嘴巴,合着我这么半天跟个孙子似的就差给你跪下了,你压根都没往耳朵里听啊!得,得了,算你狠,算我傻,我傻还不成吗。“……林强啊,林强是酒馆儿老板。”
“哦,倒是符合特点。”川儿点了点头,继而又问我,“你们俩怎么样了?”
“嗐……还能怎么样。”他这么问让我有点开始为我和林强的事儿郁闷了,我也真是有毛病,自己还一脑门子官司,就张罗着操心别人的买卖去了,我图什么许的啊我……“就那样儿,走一步看一步吧。”
“嗯。”川儿点头,然后看着我说,“九儿,你最近事儿多吗?”
“……不多呀。都封城了我还有个屁事儿啊。”
“哦,那,非典要是下半年能解禁,我有个想法儿。”
“什么想法儿……”
“……我最近呐,老琢磨着,我就想……”他的迟疑让我紧张起来,看着他慢慢放下水杯,看着他好像张大民他妈一样咯吱吱的嚼碎了嘴里那块冰,又看着他似乎被冰痛了脑神经似的揉了揉太阳穴,我总算在快要催他赶紧说之前出了声,他说,“我就想……到年底,咱是不是该开个大场了?”
他的话,让我足足半分钟没反应过来。
说真的,我是真没敢往最美好的地方想,可我又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往那儿想,于是,我就像个等待宣判的人那样屏住呼吸看着法官席上的裁决者。直到那个裁决者问了我一句“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觉得?我觉得什么啊我?!我都木了!
“你是说……挨工体?”
“啊,工体。”
“那……年底?”
“年底。”
“咱、咱……四个人?”
“嗯,四个人。”
“以……什么名义?”
“还能是什么名义。”他笑了,笑容里似乎包含着天大的秘密,而这秘密就将在他的后半句话里昭然于世了,“好像,我没说过‘桥’要散伙的话吧?”
对,你没说过,你从来都没说过,即便是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你也没说过要散伙,哪怕是我已经和你闹成那样,哪怕是你已经和嚼子僵至这般,你都没有说过关于散伙的半个字。
那,川儿,我可不可以就这么胆大妄为的猜测成……你是在说我们要重组复出并且在年底开大场的事儿呢?
“我的玉皇大帝……”整个人趴在桌子上,我双手抱住脑袋,像个经受了重大情感体验的人常见的那样,瞬间就比肌无力患者还要更肌无力了。
“乐的,还是愁的?”川儿温柔里略带疲惫的声音从旁边儿传来,“你哼哼什么啊,据我所知,就八戒才哼哼呢。”
八戒就八戒吧,川儿,你随便说,就是别拦着我哼哼,我还真不是愁的,我还真就是乐的。
我都乐疯了,真的。
第四十二章
其实,关于我到底该怎么处理林强和田惠在我身边的位置,这个问题,我想过不是一次两次,不是一天两天。
嚼子问过我,想没想过离婚?我说,想过,可是不敢多想,越想,越觉得绝对不能离。嚼子点头儿,然后又问我,那,想没想过干脆跟强子断了?我愣了一下儿,说,想过啊,何止是想过,我还这么试过呢。可……可我没成功,不光没成功,我还差点儿死得这上头。
这么说的时候,我是苦笑着的,我不知道嚼子听明白了几分,也不想知道。
那,你还打算瞒一辈子啊……最后,他抽了口烟,吐出迷蒙的烟雾时那样叹息。
我什么都没说。
可能良心上的歉疚,就是老天爷对我最大的惩罚吧,甭管我到底应不应该受这份儿罪,它就是那么降临了。也许在这一点上,我该学学认命,我抗争了太久了,越抗争,越救不了自己,反而一再伤了别人。何苦来的呢,图什么许的呢。
惠子的预产期在十一月,五月份的时候,她已经完完全全体现了孕妇的全部特征了。人,胖了不少,脸色很好,精神也很好,我说这得感谢我妈,老太太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惠子身上。我问过我妈,您喜欢孙子还是孙女儿?我妈说,孙子孙女儿都无所谓,兹别太随你就成。我毛了,我说,我孩子不随我那不麻烦了?我妈戳我脑门儿,说了,随你?再来个炮仗?那你们老景家可真是造了孽了。随人家惠子多好,稳稳当当踏踏实实的。我反驳,那,总得多少随我点儿吧,哪怕就随我这嗓子也成啊。
我爸一直不吭声,到这会儿才开了口,老爷子慢悠悠放下报纸,喝了口茶,说:“那,他要是整宿整宿的哭,跟你似的,你受得了?”
我瘪词儿了。
我爸是玩笑话,这我知道,可这玩笑里有多少辛酸,却无法衡量。我妈曾笑叹着说什么,当初,生下来的时候,你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就害怕了,我就想,不会哭可就是没呼吸啊,要真是那样儿,我怎么跟你爸交代啊。结果,害怕劲儿还没过去呢,就听见护士啪啪给了你后脊梁两巴掌,你可好,嗷嗷的就哭出来了。从那儿,你就老是一哭就半宿,倒是,嗓子是真亮堂……
我说,妈——这事儿您讲了八百多遍了都,您那“揭老底儿战斗队”就不兴歇个班儿啊。
我妈白了我一眼,不说了。我爸低声笑了笑,又喝了一口茶。
惠子在旁边儿听着,抿着嘴唇,忍着笑,好像在听一个格外悠远的故事。
然后,等到这个话题落下去了,她才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侧过脸来问我,哎对了,那天我往家打电话,是谁接的来着?上回我忘了问你了。
“啊?哪天啊。”
“大前天,我说我得回家一趟拿点儿东西。”
“哦,那回啊。”我干笑了两声,想起来了,“林强。”
“哦。”点了点头,惠子没再多问。
她沉默,于是我便更加的不安起来。
那天,惠子是晚上七八点钟打来的电话,那时候,我正泡在浴缸里昏昏欲睡。全身的酥软让我觉得自己随时有可能滑进水里淹死,刚刚从床上爬下来,刚刚挥霍了一次激情,刚刚像个娘们儿似的叫得百转千回,刚刚……刚刚还在那个抱着我有如抱着最后一线生命般的男人耳边喊过那么多次他的名字……
看着胸口、小腹,乃至大腿内侧留下的吻痕,我脸上开始发烧。
林强果然是变了,他以前几乎从不在我身上留印子的,那么现在这算是什么?新学会的情趣?还是在确认领土?
抓过毛巾蒙在脸上,我努力让自己冷静,然后,就在我刚算是冷静下来时,浴室门就突然被拉开了。
“哎我说这位同志您不会敲门呐?”猛的从浴缸里坐起来,我抓掉毛巾看着门口的家伙。
浑身上下,要是不算上脖子上搭着的那条毛巾,那么可以说他只穿着一件儿衣服。那紧绷绷的黑色内裤让我不敢多看,我怕把他和我自己个儿都给看得再度坠入深渊。于是,我干脆错开眼睛。
林强冲我傻笑了两下,然后赤着脚走过来,跟我说,惠子刚打电话来着,说她明天回来拿点东西。
我瞬间表情僵住了。
“……她问你是谁了嘛?”
“没有。”林强拢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坐在浴缸边沿看着我,“她就、问你干嘛呢。”
“你怎么说的。”我皱眉。
“……”林强沉默,然后伸手过来轻轻按了按我的眉心,“我说你在厕所呢。”
“你……是直接就说了,还是磕磕巴巴说的?”不知怎么了,我突然想要这么确认一下,然后,我在林强不大明白这问题的来由,眨么了两下儿那双单眼皮儿的大眼睛,说了句“直接说的啊”之后,才松了口气。
“怎么了……到底。”
“没事儿。”我揉了揉太阳穴,不知该无奈还是该笑,“我呀,就怕你磕巴,你一磕巴,要不就是显得傻,要不就是显得特心虚知道嘛。”
林强乐了一声儿,就一声儿,接着便是一段时间的沉默,再接着,他抓了抓那黑亮的头发,边站起身边侧过脸嘀咕了一句:“我跟别人,说话……什么的,都利索着呢……”
看着他走出浴室,又随手给我关上门,我老半天没说出一个字儿来。
那天晚上,林强没在我家过夜,他回去了,回东四去了。他在我拽着他袖子问他着什么急,是不是因为惠子要过来你心里不舒服了?
他直视着我,继而摇头,他说,不是,我是怕,惠子要问起你什么来,你不好答复。她要问你,我什么时候走的?你怎么说?晚上走,比明儿个早晨走……好点儿。
百味杂陈。
我到最后也什么都没说出来。我就只是死死抱着他,指尖插进他还没干透的头发,然后像以往那样给了他一个“恶狠狠”的亲吻。
之后,我放他走了。
之后,惠子在第二天回来了。
之后,她什么都没问,拿了东西,跟我出去吃了顿饭,俩人一块儿看了张电影DVD。字幕升起时,她看了看表,说,九哥,我该回去了,妈说还等着我晚上吃饺子呢。
我忙点头,小心把她送回了我父母那儿。
这是前天发生的事儿了,然后直到现在,她才终于过问。
我突然觉得,事后算账,还不如当时正法来得痛快。
唉……
说起来啊,那年真是个大灾年,非典就不说了,那是集体性的。单说身边的几个重要人物,就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
五月,某个病毒恐慌依旧在蔓延的日子里,我突然从经纪人那儿得着消息,说是川儿要上节目。
我当时就毛了。这人疯了吧?!啊?!他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这节骨眼儿上你上他娘的哪门子节目啊?!你是不出风头不上电视就得死是怎么着?!
慌手忙脚抄起来电话,我冲川儿吼了一通,谁知他只是笑了笑说,公益节目,纯属是尽尽义务而已。再说,录节目的时候肯定是做好了消毒工作的,又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小电视台,怎么着你连中央都心存疑虑啊?
他的打趣让我只想顺着电话线钻过去掐死他。
我说,就他妈因为是中央老子才不信呢!你甭尽义务,全中国十好几亿人用不着你一人儿尽义务!你给我回来,川儿,你不回来我可给嚼子打电话了啊!
他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他说,别闹了你,他又不是我家长,我上不上节目,他管不着。行了九儿,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没事儿,我要是病了,那只可能是自己累的,非典病毒懒得欺负我。
卡塔一声,我摔了电话。
我咬牙切齿,我一脑门子官司,我再度抄起电话,拨通了嚼子的号码,给他告了状。
然后,嚼子风风火火飞过去了。
然后,那天他跟着一块儿出现在节目上。
然后,我在从电视转播看到他们俩坐在一起接受访谈,又站在一起弹琴唱歌时,我觉得心都快蜡化了。
就像含了一嘴的头发茬子,咽下去,受不了,吐出来?吐不干净。可留在嘴里,是真牙碜呐,真扎上膛啊,又疼,又痒,疼得让人无助,痒得阵阵钻心。
可最后我表现到脸上的,就只剩了一个惨淡的浅笑。
林强说,裴哥啊,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我靠在他肩膀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只是无语。
好半天,我就是默默看着电视屏幕上那两个一阵阵儿的比我和林强还纠缠不清的家伙,直到身边的男人冷不丁来了一句“你要是……上节目,这时候。那,我也得追。”
我三秒钟内就纯情得跟个少女似的脸颊发烫了。拽着他的胳膊,在他肩膀轻轻蹭着,我不服气的嘀嘀咕咕。
“我才没那么缺呢……我惜命。”
嘴上那么说着,脑子里却不是那么想的,我当时想的是,林强,要是你也傻到跟川儿似的想这时候上节目,我就是拿枪崩了你,也不会让你去。你这条命啊,要交代,就干脆交代在我手里,非典病毒休想跟我竞争。
那段时间应该算是基本快乐的吧,至少我的心态没有太多的波澜起伏。
川儿从节目上回去之后,没听说有什么身体不舒服。那次阴差阳错的访谈内幕,嚼子在事后告诉了我,可我在问他和川儿之间有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时,他却只是摇头与沉默。我当时是真想告诉他,你再忍忍,川儿打算开复出演唱会了!你快熬到头儿了!但,一想到那次在最后,川儿单独强调的要保密,以及“该说的时候,我会亲自跟他说”这样的话,我就又把到嘴边儿的言辞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