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条河,是今天仍旧在流淌着的那条护城河,河水是漆黑的,深不见底,我站在河堤上,想看看为什么它没了往日的清澈,可我刚迈出一步,就被一只手从后头牢牢拉住了。
我回头看,是个穿着深灰色中山装,留着小平头,单眼皮,大眼睛的少年。
那少年冲我傻呵呵的笑,然后用一种让我颇熟悉的声音说:“别去,危险。”
我说我不认识你呀,你是谁?那少年却一转脸就没了踪影。
我盲目的追,仓皇的找,但直到最后也什么都没追着,什么都没找到。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急成那样,急得想哭,怕得受不了。
可是,我的眼泪没掉下来。
我醒了。
抬手摸了摸脸颊,是干的,哦,我明白了,我已经没什么眼泪可掉了,昨儿个我哭成那样儿,今儿个,哪儿还哭得出来啊……
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外头的天已经快亮了,我想看看表,却找不到原本被我小心放在床头的闹钟。努力定了定神,揉了揉眼,我终于在脑子稍稍清醒了之后恍然,啊……对啊,闹钟早让我给摔碎了,跟床头灯一块儿胡撸到地上,撞在墙角,撞得那么狠,碎得那么干脆,啪,咣当,哗啦——响得那么清脆悦耳……
“操你大爷的……花了我不少钱呢,那他妈可是一名牌儿……”莫名其妙笑出声来,我用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卧室门外,有说话的声音传进来,断断续续,说话声之后又是一阵脚步声,沉沉甸甸。门开了,进来的是嚼子,后头跟着川儿。
“哟,起来了。”嚼子看我瞪着眼看着他,皱了下儿眉头,“我以为你还睡呢。”
“嗯……”我抬手抹了把脸,“净做恶梦了,醒了好。”
“那,嚼子,要不你待会儿先回家?”川儿从后头过来,拽了嚼子一把,语调里满是疲惫,“我跟这儿陪陪九儿,你先回家看看慕慕吧。”
“不碍的,我不急。”
“行了,你别不急了,赶紧走。”川儿又拽了他一把,眉头从没拧得那么厉害,“瞅瞅你们家那祸水去,我不放心慕慕,出了这事儿,老板又那什么了,我怕她……”
“你别吓唬我成嘛。”嚼子焦躁起来,捏了捏眉心,他走到我面前,“那,你好好歇着,川川多跟你待会儿,我先回家一趟啊,瞅瞅儿子我得。”
“……嗯,你走你的。”我点了点头,“川儿,你也走吧,我没事儿了。”
“我不着急呢。”冲我笑了笑,川儿走过来坐在床边,他冲嚼子摆了摆手让他快回家去,然后在看着嚼子转身离开之后叹了口气,“九儿……那你……”
他叫我,可是却再也没多说别的话,我等到烦躁,终于在等不下去时打破了沉默的气氛。
“川儿,我问你一句话吧。”我说。
“嗯,你问。”
“……咱俩,我跟你,算哥们儿吧?啊?”我声音有点颤抖,可还是努力完整的把想问的问了出来。
他肩膀颤了一下,侧过脸来看着我,像是要从我身上翻出答案来,半天,他才总算给了我个回复:“是啊,不一直都是嘛……”
“那,铁嘛?川儿,咱算铁瓷嘛?”我又追问他,这次他没让我等,似乎想要忙不迭的证明什么,他在我刚问完时就立刻点了头。
“能不是嘛,都这么些年了……”
“那,川儿,就凭咱还算是铁瓷的份儿上,你跟我说句实话……”凑过去,一手扶上他肩膀,我直视着他的眼。
周小川,只看了我几秒钟,就别过脸去了。
“你说吧。”他的声音很无力。
“我就问你一个事儿。”做了个深呼吸,我尽力冷静的开口,“……你,知不知道林强为什么走?”
我并不夸张,他当时虽说还算冷静,可表情却怎么都掩盖不住一种叫做惊惶的东西。
“九儿……”川儿皱眉看着我,嘴张开了又闭上,眼低垂了又抬起,他像是在犹豫说还是不说,或者,是究竟该怎么对我说,该怎么用实情打击我,该怎么用谎言骗我。
我怕了。
他的迟疑让我背后倒生了一溜芒刺,我能感觉到自己为了不至于发抖到心律失常,咬牙咬的连太阳穴都青筋绷起了。我等了有一会儿,然后在他刚要开口时突然退缩了。
我大声儿说,川儿,你不用说了,你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了!反正他也走了,走吧走吧,让丫走!
川儿让我吓了一跳,他拉着我的腕子,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让我不能理解的哀求一般的神色来,他说九儿,你别这样儿,他只不过就是回上海了啊,咱休假的时候,你可以找他去啊,对吧?就算不是休假,只要你想去,你就去,我跟公司给你请假!
他说的足够诚恳,我听得足够闹心。
我说,算了,川儿,算了吧,我去干嘛呀,我不去,人家都躲开我了,我还上赶着追呐?我没那么高的思想情操……
川儿听着我的苦笑,脸色难看的无法形容。
林强走了,我因为胆怯,没有逼问他为什么走,我想,这应该就是三年之后,在他回来的时候,我得知一切后会对川儿大发雷霆的原因之一。
可是,我在冷静时转念又琢磨,就算我当时逼问了,逼问到底了,川儿就真的会告诉我嘛?
我不知道。
我不能确定。
九七年,盛夏,“桥”短了一个鼓手,留了两个坐立难安的成员,和一个失魂落魄的主唱。
有人说,“桥”完了,瞅着吧,要走下坡路了。
有人说,“桥”完不了,等着吧,他们还能爬起来。
川儿听着那些或是像“鸡飞蛋打鱼死网破”或是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流言,沉默之后发着狠儿的说了句:“入秋之前,我把新鼓手给带来!”
他是这么说的,他就真的这么做了。我不够了解那段时间川儿付出了多大辛劳,我只顾沉浸在我个人的悲哀与愤懑之中难以自救。嚼子,是最折腾的一个,他一头儿帮着川儿忙活,一头儿帮着我振作,至于川儿都忙活了些什么,都是嚼子跟我说的。
他说的挺简练,然后,他抽了口烟,降低了音调。
“九儿,那个……你,别跟川川闹别扭,成嘛。”
我立马抬起眼来看着他了,他在说什么?他在征求我意见还是在求我?!
“你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跟他闹别扭了?”
“哦,我猜的,我看你……老不搭理他。”嚼子尴尬的笑了笑,抬手抓头发的时候,烟灰就轻飘飘的落在头顶。
“我不搭理他?我什么时候……”条件反射般的反驳到一半,我突然住了口,烦躁不安的想了几秒钟,我才终于叹了口气,“啊……还真是,挺长时间没怎么跟他说话了。”
“是啊,要不我怎么就找你来了呢。”嚼子如释重负,“能说说怎么回事儿吗?”
“……嗐。”我揉眼睛,“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觉得吧……觉得、觉得……怪欠他的。”
“什么呀这都……”嚼子哎哟起来,又连着抽了几口烟之后,他用力把烟蒂碾在烟灰缸里,“你瞎说什么呢。”
“是真的,谁也不是瞎子,‘桥’闹成这样儿,有我一半儿责任,我心里清楚。”
“你清楚个屁啊你!”嚼子噌楞一下子就站起来了,他在原地愣了几秒钟,接着像在跟自己发泄一样的用力叹了一声,又皱着眉狠狠抹了把脸之后,那种让我一道紧张起来的态度才总算得到些缓解。
嚼子泄了气似的跟我说,九儿,什么都别瞎想了,事已至此,咱先跟着川川把“桥”撑起来再说别的吧。
“撑起来……再说别的……”我痛苦的揉着太阳穴,继而把手掌沿着鼻梁无力的滑到嘴角,终于,我发出了一声诡异的笑,“……等真撑起来了,还有什么‘别的’可‘再说’嘛……?”
嚼子瞧着我,好半天就只是沉默。
那段时间,是继灰暗的童年时代之后,我人生的第二个低谷,它低到了我无法想象的水平。
坦白的说,我想林强,这种想纠结着惦念,愤恨,和突然失去他的空旷感。
那段时间,我不和任何人主动交流,我只是一个人住在新买的,收拾了那些让我破坏掉的东西的大房子里,每日每夜,也没日没夜。
我会在晚上辗转反侧,我会在想林强想得快疯了的时候把手塞到裤子里去发泄一样的揉搓只有他碰过的玩意儿,我弄得自己很疼,疼到不能正常勃 起。整个人团在被子里,我闭着眼等着那股疼劲儿过去,然后,我就又好像触摸了极度肮脏的东西一般,猛的把手撤出来。我用了多大的力气咬自己的手背,我不记得了,我只是在复杂的疼痛中渐渐睡过去,直到第二天天亮,看见手背上带血的牙印,才冷冷的嘲笑自己的龌龊。
该,让你丫自 慰,你丫就他妈那么欠干?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劲儿玩儿自己老二?疼了吧,活该!让你也知道知道咬这么一口有多疼,你也该知道知道了!
我这么想着,这么讽刺着,谩骂着,然后在猛然记起曾那么鲜明的出现并且挺长时间留在那片苍白的皮肤上的我的齿痕时……终于颤着嘴唇,攥着拳头,狠狠的闭上了眼。
原来,生生的把皮肤咬出血来,会这么疼。
我恍然明白。
那是一种蛮横的伤害,是一种撕扯的,割裂的苦痛。
九七年,香港回来了。
香港回来了,林强走了。
林强走了,汤小燕也走了。
想到这儿我都觉得挺可笑的,这一年似乎是个大去大来的年份,该来的来了,不该走的走了,不变的,是来去之间从未停下脚步的光阴流逝。
嚼子说他要离婚的时候,我一点儿都没惊讶,其实我是早就预料到他要离婚的,只不过就是个早晚的事儿而已,当初在嚼子出了汤小燕那档子事儿的时候我就想过,这孙子稀里糊涂走上铺满地雷的红毯,就同样会稀里糊涂滚下婚姻的圣坛。只是我没有料到,在他滚下来之前,我就先他一步滚下来了,虽说我这个不是婚姻,也并非圣坛。
可能也就是这个原因吧,我摔得比他惨痛,而且莫名其妙,我摔下来的方式就好像让人从八十楼扔了一包水泥,恶狠狠的跌到地面,扬起一股汹涌的烟尘,扑出一阵呛人的味道。
我让那烟尘眯疼了眼,我让那味道呛出了泪。
可是日子终究还是要过的吧,晚上的痛和辗转都无法阻挡第二天太阳升起,乐队还是要搞,曲子还是要写,访谈还是要去,专场还是要开。这期间我感觉我好像心理素质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考验与锻炼,自发自主自觉自愿的一点点学会了把该藏的都藏起来,就跟川儿似的,一个面具碎了,不好使了,就换个更厚实的更漂亮的来面对凡尘俗世恶风波。
我一辈子记着川儿的话,他跟我说,九儿,没辙啊……我们是公众人物,尤其是你,九儿,我知道你委屈,你要是实在受不了,你可以撤,我绝不说你什么。可我真不想让咱的桥就这么塌了,咱这些年苦熬苦曳的不容易。你要是不想撂挑子,那就算我求你一回,算我欠你的,九儿,咱仨得把这坎儿迈过去,三跪九叩都过来了,就差这一哆嗦了,真让我死得这儿,我不甘心。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还能觉得什么。
川儿啊,你真不愧是个当队长的料儿啊——你把是非对错都给我摆明了,说透了,你出了一道已经定了答案的选择题,又让我自己说出应该说的那个结果。
那我还能说什么别的?我虽并非大仁大义大智大勇,也绝不想当背信弃义的小人,好,行,成,我努努力,我站起来,天上下雨地上滑,哪里跌倒哪里爬呗。还没人逼着我跳崖割腕模电门呢,前头路还长,我干嘛不接着走啊我,我干嘛不好好活着啊我,我景皓不是英雄好汉,可总归能算个爷们儿吧?既然已经当了爷们儿,就甭装孙子让人同情可怜,没劲。
“川儿,你不用求我,你也不欠我的,是我欠你的。你放心,我还没死呢,但凡我有一口气在,但凡你还没打算散伙,我就跟着你混。给口饭吃,我张嘴接着,不给,我饿死了也是你桥底下的鬼,兹你一句话,我给你当一辈子主唱。”
我就是这么跟他说的,一字不差。
川儿看着我,听着我的话,慢慢儿的,他嘴唇开始发抖,眼睛瞪大了之后很快就跟着泛红,皱紧了眉头,他咬着嘴唇别过脸去,我知道,我的话,对他来说是个刺激,大刺激。
“九儿,你说你……你说这么瘆得慌干嘛……”开口出声儿的,是嚼子,他小声嘀咕,然后狠狠抽了一口烟。
“跟你学的呗。”我伸手到兜里,一边摸烟盒一边浅笑着开口,“想当年咱仨跟天桥儿听着大鼓商量攒乐队的时候,两肋插刀我不也说过嘛。”
“……你说的那是‘万死不辞’。”嚼子纠正我,“两肋插刀的,是你哥哥我啊……”
我听着,只是轻轻笑着点燃了手里的烟,没有多说。
我心里琢磨了,都两肋插刀了,也就必死无疑了吧,死都死了,一回也是死,一万回也是死,有一回也就不怕一万回了,可不万死不辞嘛。
“要说,老祖宗留的这点儿成语,还真他妈经典呐……”吐出一口迷蒙的烟雾,我往沙发柔软的靠背上用力靠了靠身体,然后慢慢眯起眼来,似是毫无目的性的看着头顶苍白的天花板,“……悲悲喜喜,不过尔尔,生亦何乐,死亦何哀。真是——这么些年风风雨雨的都闯过来了,再深的沟儿,再大的坎儿……又当如何……”
我没能看到他们俩的表情,因为我到后来最终闭上了眼。
事儿平息了不到一个月,我开始写歌词。
盛夏,我闷在大到空空荡荡,空到让人心里发慌的家里,给嚼子事发之前写的那些曲子一个字一个字的填词,不知道究竟是受了什么影响,这段时间我的歌词都很乡土。我头一回在自己的歌词里提到了北京,提到了□,提到了东头条,提到了少年时代曾经和川儿、和嚼子一块儿去过的很多地方。 嚼子看着我写的歌词,问我什么时候学会怀旧了,我说你不了解我了吧,我天生来的就会怀旧,我骨子里就是他妈一怀旧的人呐。
仍旧是盛夏,川儿把新鼓手带回来了,他打电话给我问我要不要见见的时候,我控制不住的竟然是浅笑出声。我说,川儿,你说得怎么就跟要给我介绍对象似的啊。川儿在那头也同样轻轻的笑,然后问我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说,时间啊,暂时没有,我填词呢,嚼子把头阵儿存的曲子都给我了,我且得填会子呢。
川儿沉默了一阵儿,没说别的话进一步劝我,我想是他知道劝我是没有用的。
打小儿就如此,我从来是个不听劝的人,而且是越急躁越空虚的时候,就越不听劝。中学时代我差点儿操刀宰了一个揭我旧疮疤的同班同学,那次,把我拦下来的,是嚼子。可他拦得住我,却劝不了我,到最后,还是我自己个儿冷静下来的。冷静下来我才意识到,我那把砍人的刀给丢了,再回去找,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我还记得我妈回来的时候,想要做饭切菜却找不着刀,问我和我爸动了没有,我一口咬定说不知道哪儿去了。
我没撒谎,我真的不知道哪儿去了,就算知道,我也不想去找了。过去的,就都随它去吧……
爱怎么着怎么着。
那次川儿给我打电话,到最后我说的是,你别急,我快填完了,等我完事儿了,脑子里没杂念心里没负担了,我就跟人家碰个面儿,放心,我跑不了。
川儿没有试图给我摆事实讲道理,他小心交待了两句就挂了电话。
我也没有食言,在家熬到每一首曲子的填词我自己都能背下来之后,我重装上阵,彬彬有礼,客客气气见了那个之后就一直一直给桥做鼓手的男人。
梁雪原。
该怎么说呢,这人长得一般,可是笑起来挺温暖,个儿不高,可是身板儿挺直,人很瘦,可是透出一股精神头儿来。他用不高不低不粗不细的音量跟我打招呼的时候,我愣了几秒钟,才想起来跟人家握手。
“怎么样六哥,我说什么来着,咱九儿真人比相片而上电视上都看着好看吧。”嚼子起哄一样边往沙发上坐边开口。
“你丫寒碜我不分时间地点是嘛?!”我抬起脚来给了他一下子。
“你们俩……别满世界给我丢人成嘛。”川儿故作郁闷扶住额头,然后看向那个让嚼子叫做六哥的人,“你看了吧,一直这德行,大面儿上人模狗样的,私底下就是俩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