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的视线落在了嚼子脸上。
“孙子,你去不去?”把海报卷成硬纸筒,刑讯逼供一样的在桌子上敲了一下儿之后,我眯起眼盯着他。
“大哥,有事儿说事儿你别吓唬我。”他故作胆战心惊,然后又故作谨小慎微怯生生开口,“就是吧……这趟外事活动,我能带家属嘛?”
“能啊。”我当即首肯,“不就你儿子嘛,带着带着。”
“成。那我有言在先啊,带着可是带着,你可别冲他瞪眼玩儿,小时候受刺激影响孩子成长发育。”
“没问题,我不冲慕慕瞪眼,冲你瞪眼。”
“冲我我倒是不怕,你自己留神吃饭的时候别把眼珠子掉汤里就成。”嚼子边点烟边坏乐。
假期并不长,可也足够歇着得了,那几天川儿从家里给我打电话,让我代他向我爸妈问声好,六哥也从天津来电话报了平安。都踏实了之后,我回了趟父母的家,头天陪着老两口上街逛了逛,第二天,做了一顿热热闹闹的面条,等着嚼子和他儿子来。
应该说哪儿有嚼子哪儿就有欢乐吧,从他一进门儿,我们家就热气腾腾起来。
“哎哟阿姨,您干嘛弄这么些浇头儿啊,嚯我瞅瞅啊,芝麻酱的,炸酱的,西红柿打卤的,这可都是我爱吃的嘿,得,今儿就是今儿了,我可不跟您客气啊。今儿就是撑死我都认了!叔儿,您坐您坐,您瞅我还给您带了瓶儿二锅头呢,咱爷儿俩好好喝点儿。天儿冷了,头阵儿一下雨还挺潮,喝点儿去去潮气。来慕慕,爸抱着你,别动那个,那是白酒,干嘛你想喝啊?那待会儿爸给你拿筷子蘸点儿,咱可说好了啊,就许舔舔听见没有?哎,阿姨,您还忙活什么哪?嗐,您甭弄别的菜了,我就光吃面就够了……那我帮您,我就爱下厨房。真的!来,儿子,坐这儿,别掉下来啊……嗨!别动!那是姥爷的酒盅!回你给摔坏了爸可赔不起啊。哎~去玩儿你九叔那个,他的东西弄坏了咱不用赔钱……”
我听着直脑袋疼。
“……觉得这家里一下儿就挤了吧。”我瞧着嚼子活蹦乱跳奔去厨房的背影,冲我爸投去一个无奈的笑。
“嗯。”老爷子点了点头,眼神却都在慕慕身上,“挤点儿好,省得冷清,挤点儿有人情味儿。”
我没说话,我就只是看着我爸给坐在大椅子里的小东西小心翼翼夹了一块切好的香肠,亲自喂到嘴里,又用我可谓是从来没见过的眼光,带着我只在记忆力恍惚有印象的笑容,看着慕慕吃完。那完全遗传了嚼子语言天赋的小家伙小大人儿似的说了声“谢谢姥爷”的时候,我只觉得那甜丝丝儿脆生生的腔调让我爸乐得都要开花儿了。
“怎么着,您喜欢这小子啊?”我问。
“……喜欢。”老爷子点头,说话音量不高,但是字字认真,“人一老啊,就特喜欢孩子,你当年一落生的时候,你姥爷抱着你就看呐,怎么看都不够。”
我只是笑笑,脑子里努力搜寻着哪怕只是一丁点的,关于那位老人的记忆,但很可惜,早早去世的姥爷并没有给我留下足够多的片段可供回忆。
“那些年,要是没有你啊,我估计也就扛不下来了,那会儿组织上多少回劝你妈跟我离婚,带着孩子找个根正苗红的嫁了,省得活受罪。你妈死活不答应,说这孩子有亲爹,他亲爹还活着呢,活着一天,她就一天不能改嫁,就算他亲爹死了,哪怕带着你守一辈子寡,只要还有口饭吃,就不给你找后爹……”
我听到后头,就渐渐觉得听不下去了。
老爷子用讲故事一样的口气,用缓慢的,低沉的,耳语一样的声音一字字一句句道来,听着就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儿。那双平和也炯炯有神的眼看着似乎很遥远的某个地方,因为长期伏案写东西而微驼的背,和后脖颈上那贴白到刺眼的缓解骨痛的膏药,都让我几乎热了眼眶。
并没给我讲过多少旧事的父亲,突然说了那么多过往,这让我怎么承受得住……
“得,爸,咱俩先喝一口。”一把抓起嚼子带来的二锅头,打开瓶盖,我给我爸倒了一杯,又把自己的酒盅满上,努力保持着笑容,我尝试转换话题,“那,您要是喜欢慕慕,回头我跟嚼子商量商量,把他过继给咱家得了。”
“……你管建军叫什么?”过继的话我爸似乎没认真听,倒是那个我不留意泄露出来的称呼成了探讨的焦点。
“啊,‘嚼子’啊。”虽说有点尴尬,却也足够好笑,看了一眼正在厨房打下手的瘦高个儿,我开始讲这个绰号的历史,“他呀,小时候忒贫,结果他爸就吓唬他,说再贫就给他勒嚼子,结果后来我们就都这么叫他了。”
“他没跟你们急啊?”我爸听了,低低的笑了几声。
“没有,他这人,您也知道,没心没肺的。”
“那叫好说话儿。”我爸纠正我。
我没有进一步反驳,只是看着老爷子继续哄着慕慕玩儿,一个曾经的学者,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一个学富五车贯通古今的老人,就好像幼儿园阿姨那样,耐心,细心。一会儿让慕慕吃个“豆豆”,一会儿又让慕慕吃块“肉肉”,我看着一下儿就低龄化了的老爷子,霎时间心里百味杂陈。
我明白,嚼子的儿子,完完全全把我爸对拥有一个人丁兴旺大家庭的渴望给激发出来了。在那些年里,他被孤立怕了,冷清怕了,不见天日的时期,他是仰仗着有我和我妈在等他而活下来的。他不堪忍受我也生活在寂寞里,他不能想象要是有一天我也遇到经受不住的折磨时,连最起码的一点来自于妻贤子孝的温暖都享受不到。
好多东西,朋友可给你,恋人可以给你,但终究要支撑着你走完一生的,得是你的亲人,是至亲骨肉。
爸,您是这么个意思,对吧?
我明白,我其实一直都明白……
“您特想让我赶紧往家带个大姑娘吧?”我笑,同时竭力掩饰着笑容里莫名而生的悲哀和苍凉,“我看您是特想有个小精豆子管您跟我妈叫爷爷奶奶。”
“……说不是,那是骗人的,可也得你自愿呐。我跟你妈商量了,不催你,顺其自然,等你发自内心的想考虑这事儿了,不用我们催,你自己也会张罗。”
那淡淡笑着的嘴角,那平静的语调,让我拿着酒盅的指头颤抖起来了。放下那好像突然沉甸甸了的,小小的玻璃容器,我眼睛直勾勾的瞧着里头清洌洌却辣口烫心的液体,半天,我终于在长长一声叹息之后开口。
我说,爸,您放心,我不是真打算一辈子耍单儿,我是还没遇上合适的。我这不正找着呢嘛,回您跟我妈说,让她也踏踏实实的,兹一遇上看得上眼的,我肯定立马就先带家来,让您跟我妈把把关,让您俩高兴高兴,痛快痛快……
嚼子在我们家吃饭的那天,我好好寒碜了他一顿。
这孙子一人塞了三大碗面条,分别就着芝麻酱加黄瓜条儿、肉末炸酱加白菜丝儿,以及西红柿打卤加豆芽。
长这么大,我没见过这么吃饭的。
从我们家出来的时候他站在楼梯口,让我帮他抱着儿子,我说怎么着啊,你连儿子都抱不住了?抱着慕慕压你的胃了吧?
他痛苦的看着我,说不是,不是,你等我一下儿,我得松松……
嚼子边念叨,边把裤腰带往后挪了两个眼儿。
“你待会儿还敢开车嘛?”嘴角抽搐着,我问完那句话才反应过来问题所在,“等会儿吧,你丫刚才没少喝吧,你开车来的还是打车来的?”
“打车啊,开车得少跟儿子说多少话呢。”嚼子打了个嗝,总算轻松了一点似的,接回了儿子抱在怀里,“得,今儿晚上我就算是省了。”
“你是省了。”我对他嗤之以鼻,“好嘛,就跟刚从大牢里放出来似的,几年没吃过饱饭了你?我瞅你明儿的饭都省出来了。”
“这能怪我吗?啊?谁让你妈做的饭那么好吃的。”
“好吃也不能玩儿了命的揣啊,你瞅你那没起子样儿。”评价之后,我仍旧不放过他,“我就纳了闷了,川儿到底待见你哪点儿啊……”
“哟,那你直接问他去得了。”嚼子故意装傻,然后让慕慕跟我说再见,“得,那我先走了,你赶紧上楼去吧,别光让你爸妈收拾。”
“啊,那你注意安全啊。”冲跟我说“白白”的小精豆子摆了摆手,我瞧着这爷儿俩走远,才转身上了楼。
我想,我爸一定是在我送嚼子的时候跟我妈说了什么了,要不老太太不会在我一进门时显得那么高兴。
“得,这倒也挺好的,您瞅嚼子吃面那碗,多干净,都不用使劲儿刷了,他倒真会给您省事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瞧了瞧桌上的碗筷,我低声嘟囔,“真是,比狗舔的都干净……”
“说什么呢这死孩子。”我妈故意生气了似的拍了我后脑勺一下儿,“人家建军多吃点儿嘛不就,又没吃你的,你哪儿那么些可说的?”
“嗯,他横是有日子没见着面条了。”我爸站起来,把自己的碗筷递给收拾桌子的我妈,“你们平时是不是老吃快餐呐,这回觉着正经饭食是香东西了。”
“他呀,他有时候是瞎逞能,越说越来劲。要我刚才说他没心没肺您还不同意……”边说边笑边帮着我妈收拾,我控制不住唠叨起来,“听川儿说,他爸妈都不这样,也不知道他是随谁了。要不就是‘外甥随舅舅’,不知道他舅舅是不是这样。”
“……哎,对了。”我妈突然打断了我,“建军跟他们家里,现在怎么样了?”
“啊?……嗐,还能怎么样。”这个话题让我有点咋舌。
“还不来往?”
“嗯。他就跟他姐常联系。”
“哟……这都多少年了。”我妈皱眉,“再怎么着也是亲生的,哪儿有爹妈那么狠心的,就真舍得?”
“……不是他爹妈狠心。”我摇了摇头,“这是犟到一块儿去了您知道嘛,两边儿都拉不下这个脸来。”
“何苦来的呢……就算不为儿子,也该为孙子吧。”我爸叹气,然后碰了碰我妈胳膊,“你看那小豆儿多精,刚那么点儿大就说话挺利索。”
“那是,您不说他爸爸是谁。”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了,我捏着醋瓶子,小心拧好盖子,“慕慕将来别那么贫就谢天谢地了。”
那天,收拾了桌子,又在帮我妈刷碗时聊了些无足轻重的话之后,一家三口便坐在客厅里喝茶嗑瓜子看电视了。
电视剧激不起我的兴趣,流行音乐我不屑一听,新闻播报更是枯燥乏味,但我没有对任何一个节目表示反感,只要我爸妈愿意看,我无条件奉陪。平时太疏于孝敬他们了,这时候要是连多陪他们看看电视都懒得做,我会觉得自己都没资格称之为人。
“……现在的节目啊,有的忒闹心。”我妈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
“妈,那我不是更闹心了?我可是玩儿摇滚的。”
“你那个是闹了点儿,可不是闹心。听惯了觉得还成。”
“哟,听您这意思,您是听过呀。”
“你妈可没少听。”我爸突然笑了,“你拿家来那几张盘她都听过,闹的受不了就专门听抒情的。”
“……是嘛,我还以为您都不接受呢。”有点窘迫的抓了抓头发,我忍不住笑了出来,那种让父母夸奖了的做孩子的心情很难以表述。
“你们快开演唱会了吧?”
“嗯。”
“完事儿放假嘛还?”
“应该放吧。怎么着也得放两三天的。”
“哦。”
“有事儿嘛您?”
“没事儿,随便问问。”
“嗐,你爸是想让你带着他买个手机去知道嘛。”我妈终于打了岔,“现在他也想通了,退休了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想玩点儿从前没玩儿过的东西。再说万一我跟他一出门,怕你往家打电话没人接。”
“哦,那好说。”我一下子笑了,“甭说手机了,您要是想玩儿,我把电脑也一块儿给您置办齐了。”
“得了,你饶了他吧,你爸,一脑子李白杜甫的,电脑他玩儿不转。”
我那时只是笑,没有表示赞同与否,笑过了之后,我说,没问题,爸,那我回头先给您探探行市去,瞅瞅有新款没有,我上趟公主坟,那儿买手机的多,估计怎么着,也得有看着顺眼的吧……
其实仔细想想,会发现我和田惠认识得很是偶然,但怎么看都像是带着一种命里注定的味道。
去看手机那天,漫无目的溜达了半个上午,看来看去却都是那么几样。那年月的手机市场远不如现在繁荣,总共没几个牌子,总共没几个款式,刚脱离了大哥大时代的中国人,对于动辄好几千的小玩意儿,热情还没有那么高。
我是在协亨电信遇见的田惠。
低着头在柜台里浏览的时候,一个很职业化的声音响了起来。
“先生您好,需要帮您推荐几款嘛?请问是自己用还是做礼品?”
抬眼去看,那是个典型的东方女人,秀丽的眉,明媚的眼,齐肩的黑发服帖自然的垂在耳侧,勾勒出线条娇俏的下巴。
那姑娘穿着一身挺瘦的黑色制服,白到刺眼的衬衫领子整齐的扣在外套领子上方,外套的左胸前,别着印有姓名的工作牌。
田惠,就是这个名字。
“啊,是,做礼品,送人。”我点了点头,“有没有那种适合老年人用的,屏幕大一点,功能简单一点的?”
“老人用是吧,那请问是先生还是女士?”又是一句职业化的询问。
“哦,我们家老爷子。”这么回答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话足够乡土,该说是狗尾续貂多此一举么?我刚说完,就紧跟着在后头加了一句“我爸。”
对方轻轻笑了,她点了点头,然后从柜台里拿了一款手机,问我从样式上看是否过得去,如果对样式没意见,就给我详细介绍一下功能和操作。
那天上午,我把该问的都问清楚了,但是没买。我跟人家说,明儿个再来,明儿个我带着老爷子一块儿来。她没说什么,只是重新把手机收好,然后说,明天您再来,可以直接找我,我叫田惠。
我点头,随后,回家。
可能真是命里注定吧,第二天,我并没有带着我爸去买手机,老爷子跟几个文友临时约了个聚会,实在不好推辞,就把手机的事儿扔到一边,直奔着李白杜甫唐诗宋词去了。
“你爸呀,没辙。”我妈嘱咐老爷子早点回来之后冲我摇头,“什么时候手机能朗诵诗歌了,估计花多少钱他都得买一个去。”
“妈,您别逗了,哪儿有带那功能的手机啊。”我无奈的笑。
事实上,手机能朗诵诗歌,在目前看来毫不值得惊讶,mp3、录音、图片剪辑、收音机、照相机、摄像机、移动硬盘、无线上网、红外、蓝牙、超大屏幕、彩壳更换、手写输入、触摸控制……在这个手机越来越不像是手机的年代里,再回过头去看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的那些笨重的,丑陋的,只有通话功能,屏幕比一张邮票大不了多少的手机……
是否有人会和我有同感?我总觉得,那些早就淘汰了的玩意儿,才是真正的所谓手机呢。至于后来的高科技产物,都只是把别的东西具备的功能硬塞进来加以组合而成的杂交品种。非驴非马,不男不女,失去了专业精神,没有了原汁原味的绝对与唯一。
“你呀,早晚得让高科技时代淘汰了知道嘛。”不久前,偶然聊到这些时,嚼子这么说过我。
“是,是,把我淘汰了吧,那也比给高科技当奴隶强。”我这么反驳他。
“奴隶怎么了,都是‘骄傲无知的现代人’,不当奴隶还能当什么?你倒想给高科技当主子呢,可能嘛?!真是……得懂得顺应时代潮流啊我的景皓同志。不‘与时俱进’哪儿来的‘开拓创新’呐。你瞅瞅咱川川,那不比我奴隶?他换手机比换内衣还勤,刚记住他新买那手机什么样儿,他就又换了。”
嚼子一通胡勒,川儿慢慢儿的从热闹非凡的手机游戏里抬起头来扫了他一眼,只一眼,这个嘴欠的半大老头子就安静了。
把我给乐得呀……
其实仔细琢磨就会发现,回忆这东西,不管是新的,旧的,快乐的,悲哀的,愤怒的,还是喜悦的,都已经只是过去的片段了。过去的,就只能让他过去了吧,当我们唤不回也抓不住时,能做的,怕是也只剩下回忆了。
不然我们还能做什么?
至多,我们可以转回身去拼了命的追寻记忆里的人,或是事物。但追到了,抓住了之后,你肯定会发现,人,兴许本质上还是那个人,但已经改变了许多了。又怎么能不改变呢?哪有不变应万变的好事儿啊,因为即便是我们本身,每过一分钟,都已经和一分钟之前的自己大相径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