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板着脸:“不行,你不担心我,我自己还怕着呢。我警告你,不准再来找我,否则就是谋杀亲夫!”
“那,我只找你聊天,不做别的,总行吧?”他翻过身来压在我胸膛上,眼里露出狡黠的光。
我又气又好笑,“少来,你那一套我还不清楚,总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不行,见一面都不行,一见面你就有机会。”
他恼怒地一拳捶在我肚子上:“去死!”
要是我相信时远会就此罢休,那我就太天真了。此人表面上比谁都温和,心里的主意却比谁都拿得定。
果然,第二天一早,就看到瑞喜一颠一颠地来找我。“张老爷,我家公子——就是时公子,叫我来请您去~”
我看着瑞喜笑眯眯的脸,愤然道:“这小荡妇,只图一时快活,连老公的性命都不顾了!”
“老爷您说什么?”
“我说……不关你的事。”
“那您到底是去不去啊?”
“不去——才怪!”说也奇怪,自打昨晚开始丑兄便失踪了,因此我也象跳出五行山的孙猴子,没了拘束。
兴兴头头地到了时远家,主人却不在,说是有事片刻即回,叫我稍等。瑞喜招呼我喝一种甜甜的粥,味道不错,我一碗接着一碗,一共喝了五碗,时远还是不见人影。我不耐起来,催瑞喜出去找人,瑞喜却道:“快了快了,公子马上就回来了,张老爷你再喝一碗腊八粥吧。”
奇怪,难道通过无线电话,他怎么知道公子就快回来了。我看他一眼,想到一事,问:“原来这就是腊八粥?今天是腊八节么?”
瑞喜笑起来,“您老忙得时间都忘了,今天可不是腊月初八么。”
腊月初八,也就是十二月初八,我无聊地算了一下,突然觉得这个十二和八连在一起,怎么就这么熟悉。
猛地想起去边城贸易的时候,白枫曾给了我一张银票去向许放买东西,我当时客气不要,他却指定了要用,那银票上的数目便是十二两八银。莫非这数目里暗含着什么消息?
我心里怦怦直跳,虽是不着边际的猜想,但这几天发生的事太过古怪,我已经觉得什么荒谬的事都可能成真。加上这一阵他们一直没什么动静,丑兄却突然在这个时候失踪,隐隐觉得,难不成他们竟是约了十二月八号办事?
这样一想便坐不住了,站起来便往外走。
瑞喜急忙追出来:“张老爷,您不等公子啦?”
我心里有事也顾不上理他,只是往外急走。哪知瑞喜扑上来将我拉住,一个劲道:“您再等等,公子马上就回来了。”我挣了两下没挣脱,就呆了
。
和时远打交道向来轻松得很,要来便来,要去便去,从来没有强留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诡异的事一桩接一桩,我的思维已经不走常路,一闪念,喝道:“是时远叫你拖住我的?他到底是什么人?!”
瑞喜一呆,道:“公子叫我不许说。”
这一下真是不打自招。我大叫着“放手”拼命往外挣。但瑞喜的力气可不小,被他一双手钳住动弹不得。我叹了口气不再挣扎,道:“好啦我不走就是,别拉着我了,痛死人啦。”
瑞喜听我这样说便放开了手,我问:“反正我都知道了,你就跟我说个明白,你家公子究竟是什么人?”这才想起认识他这么久,却一直没有深究过他的身份。经历过白枫的异变,我也变成了惊弓之鸟。
他吐吐舌头:“公子是什么人,他自己不说,就是割了小人的舌头我也不敢说。可是有一句话我是敢说的,张老爷,不管公子是什么身份,他对您可是绝无坏心,就算今天把您留多了一会儿,那也全是为了您好。”
我点点头:“这我知道。瑞喜啊,坐了这半天腿也软了,你给我捶捶。”他听我这么说很是高兴,忙应道:“是”,提了个小凳坐在我面前捶了起来。
我斜眼看他捶得专心致志的,便悄悄把手伸到袖笼子里,掏出一样东西来。这样东西,乃是一把匕首,长五寸六分,重三两八钱。
列位看官,定要问我这等靠脸皮和嘴皮混饭吃的奸商,身上怎么会带着靠拳头吃饭的街头霸王之常备兵器。
靠!想我现在身陷狼窝,不准备点防身的道具能行吗?所以我趁丑兄偶尔疏忽,从郑头儿的空房内摸得此物。
我忍着心脏剧烈的跳动,把匕首架在瑞喜脖子上,冷冷道:“别动,一动就没命。”许放的台词,咱也借来用用。
瑞喜吓了一跳:“张老爷,您,您这是干什么?”
“我这会儿要出去,可是你又不让我走,你说我是把你的脑袋割下来呢,还是你自己找根绳子把自己捆起来?”
“两样都不要!张老爷,您可不能回去呀,那地方已经被围起来了,只准进不准出,进去了就逃不掉。”
“多谢提醒!不过你还是得选一样。选一还是选二?要不还是选一吧,方便一点。”
“我,我选二!”
一眼望去,春华馆大门外并没什么异状。因为瑞喜说了那么一句,我就躲在巷口仔细瞧了一番,果然发现卖馄饨的不是原来的老王,换了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挑着货郎担的人不停走来走去,叫卖却不勤快;茶铺子里多了好多生面孔,看得久了眼越来越花,只觉得整条街的人都是条子捕快。
心里一阵打鼓,就想转身跑他妈的,跑得越远越好。
慢着,这可不对啊,见死不救不是好汉!我虽长存泡马子之心,人家却也算友道待我,马子虽然泡不到手,朋友落难哪能旁观!
把心一横,昂首阔步地走了进去。
进了门,一溜烟往吟秋阁跑去。自从大三那年运动会跑八百之后,老子还从没这么不要命地跑过,上次被人拎着刀追那是短途,不算。好容易爬上了楼,只觉眼冒金星,胸闷欲炸。一推门,门却是敞着的,我不及细想,伸脚迈了进去,屋里哪有半个人影,窗户开着,火盆里的灰都熄尽了,一阵小风刮过,冷得我打了好几个抖。白枫出去了?到底是自己有事走了还是听到什么风声?真是急死人。
正不知如何是好,楼下传来一阵喧哗。我急忙从窗口望出去,脸都吓白了——卖馄饨的,挑货担的,喝茶的都来了,手里还拿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家伙,明晃晃地刺眼。
糟了,这下真是自投罗网,这可怎么办?
前门已经被人堵死了,我看看窗户,靠!怎么这么高啊?二层楼的标准层高应该是三米三嘛!木料不算钱是吧?!
眼见人就要上来了,我不及细想,连滚带爬往床下钻去。心里害怕,只想着越往里面越好,黑古龙冬地看不清楚,使劲一冲,竟然撞到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说是硬梆梆,倒比墙壁要软些。突然脖子一紧吐不出气来,原来那东西是个人,掐住了我的脖子,还贴着我的耳朵道:“别出声,出声就没命。”妈的,老子跟这句话扛上了啊?
听那口音倒很熟悉,我仔细想了想,感叹人生何处不相逢,扳开他的手指透了口气,小声道:“路痴兄,又见面了。”
他似是吃了一惊,这时我也适应了床下昏暗的光线,看到他正在打量我。我讨好地对着他笑了一笑,也不知道他看清了没有。
这时那些人已经在上楼,路痴兄当机立断,低声道了句“走”,拎着我钻出床底,轻轻一跃便带着我跳出了窗户。事情来得太快,我还没来得及惊叫就已经脚踏实地,正想夸他两句,又吓得住了嘴——后面有人杀过来了。
路痴兄大展神威,抽出我见过几次的那把刀,刷刷两刀便有两个人躺下。我眼见鲜血横飞,心里突突直跳,也顾不上夸他了。别说夸他,没吓得屁滚尿流已经对得起祖宗清名了。
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多亏了路痴兄义气,砍向我的刀剑全被他挡住,可是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对方人多,也有点子硬的,尤其是那个卖馄饨的,我虽看不出章法,也看得出路痴兄对付他格外吃力。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又有云,上天有好生之德。
那时分,又惊又怕,又急又惧,眼光四处乱扫,突然看到了一样救命宝贝!
我老婆!
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忙大叫:“路痴兄,快,往这边!”
记得那时偶因遭受失恋打击,竟把老婆遗忘在此,真正大是不该。但老婆就是老婆,关键时刻,还是只有它能救我!
路痴兄也很省事,护着我杀出一条血路渐行渐近。赶到老婆身边,我跳上驾驶座发动引擎,心中暗叫侥幸,追兵里没有一个意识到煮熟的鸭子马上就要飞的。点着之后我大喝一声:“快跳上来!”路痴兄飞身而上,我一踩油门,车子经过短暂加速之后飞驰而去,留下一堆人目瞪口呆。当然,在这个过程当中,那是少不了路痴兄为我架刀挡剑的。
园子里我再熟不过,几个拐弯到了后院。之前花若言为了运木头方便,将对外的院门开得极大,也不设门槛,因此这车顺顺当当就开出了院门。
我开着车狂奔,也无暇顾及街上行人的惊叫尖呼,这等风光,来得真他妈不是时候啊!路痴兄指点江山,不住道:“这边,这边”。百忙之中,我问:“兄台,敢问高姓大名?为何在此?认识白枫?什么关系?现在去哪?”
路痴兄颇为健谈,“我叫何生涛,何必的何,生意的生,波涛的涛。你是谁我已经知道了,怎么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冠霖还没跟你说起我?太不够意思了,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嘛。我们以前见过两面了对不对?多有得罪,对不住对不住。不过你小子运气好,呵呵呵,每次都……”
“等等,哪个叫冠霖?你是指白枫?还有,拜托讲重点好伐?”
“那个,简单地说……”
由于何生涛的发言超过十分钟,事态紧急,特整理如下:
三年前,齐楚两国爆发了一场大战,结局是楚国大败,丢了江右六郡,三万多楚军埋骨江夏,这便是我常听人说起的江夏之战。此战中,将军游翰臣殉国,何生涛与袁冠霖为游将军旧部,幸得生还。此后袁冠霖北上昌平刺探军情,昌平虽然既非首府也非边关,但却是蒐聚粮草军械,供给前方军需的中枢之地,魏琛便是掌此枢纽的重要人物。因他好男风,常流连南馆,冠霖便自甘下贱,化名白枫卖身为伎。
我听到此处有些气愤,道:“怎么动不动就打下三路的主意,以白枫的本事,若去应聘个亲兵幕僚之类的,想来也容易得很。”
何生涛大大摇头:“这可不成,魏琛手下多有和咱们打过仗的,若是做了他亲信,又少不得官面上往来,认得他的人怕也不少,那一去不是羊入虎口?往左拐。”
我兀自嘴硬,“可是咱们这里的客人也杂得很,什么将军参将的,我也见过两三个,他就不怕认出来了?”
何生涛奇怪地看我一眼:“干这种勾当,哪有万无一失的道理?从来只是见机行事罢了。”
这时我把车停了下来,此处已到城郊,离了官道,再往前开便是只容一人的小路。我说,“没法开了,何兄,咱们到底去哪里?”
他跳下车去,道:“这次许放他们过来,是打算挟持了魏琛,烧了齐军的粮仓,咱们便趁机大举攻齐,那时齐军没了粮草,必定大乱,收复失地便有望了,说不定还能直取颖都,灭了齐国。哪知走漏了风声,我去给冠霖报信,他却点了我的穴道塞在床下,你来那会儿我才冲开穴道。我估计他们还是会去烧粮草,便要跟去瞧瞧。张兄,你就不必去了吧。”
我吓了一跳,拉住他道:“不成不成,叫我往哪里去?左右难逃一死,我还是跟着你保险一点。”
他也不置可否,迈步便行,我跟在他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勉强跟上。马拉松啊,NND,今天全民健身日怎么的?
忽地想起一事,问:“白枫为什么要把你塞在床底下?他怎么不带着你一起去?”
他这次的回答倒异常简短:“因为我想阻止他。”
我大感奇怪:“为什么?难道你是楚奸?”
他听了我这话,脸色顿时阴了下来,一句话不说地往前走。我心里惴惴,暗骂自己口没遮拦,生怕他一怒之下把我扔下。
隔了一阵河生涛又再开口,却象是没有生气,他道:“你说得不错,我便是不想楚军北伐雪耻,收复失地,说我是楚奸,一点也没错。我听冠霖说,你是江夏人,那末你也原是楚人了,江夏归属北齐原不过三年,许多人仍盼着重归故国。张兄看不起在下,那也是应该的。”
我没想到这话题戳到他痛处,忙安慰道:“炎黄子孙都是一家,齐国楚国还不是一样,我哪会看不起你。再说我是生意人,最怕就是打仗,打起来兵荒马乱的,上哪赚钱去?”
他有点意外地看我一眼,点点头道:“三年前江夏大败的情形,张兄还记得罢?”
一句话勾起我满腔幽怨,喃喃道:“三年前?三年前老子还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呢,坐着飞机满世界跑,哪会知道你们的事。”说来我也一直奇怪,老子历史虽然不好,倒也会背朝代歌,可硬是想不起什么时候有这么两朝。
抬眼看何生涛,他却似魂游天外,全没听到我的话,自顾自道:“那时游将军领着咱们,一开始打了两个胜仗,大家都很兴奋,但游将军却说,田章领军,万不可小觑——嗯,田章那时还是太子,现下已经即位为帝了。”
“果然接下来便一连吃了好几个败仗,一直从樊城退到了江夏。张兄你没打过仗不知道,打胜仗的时候,就觉得杀人不是杀人,竟象是收割庄稼般高兴,就算有兄弟折了,也不过痛哭一场,用酒奠了,说几句马革裹尸之类,倒生出万丈豪情来。可是一到吃了败仗,才发现被人砍杀是那么恐怖的一件事。后面敌人在追,前面我们的人一茬一茬地倒,我亲眼看到昨天还有说有笑的兄弟,被人砍断了脖子,血喷得满地满身,还有的被砍掉半边脑袋,白花花的脑浆倒了出来,眼珠子四处乱滚……”讲到此处他两眼发直,语速越来越快。
我急忙拍拍他:“算了算了,这节跳过吧,我刚刚见过血,还犯着恶心呢。”
他用力摇了摇头,似乎要让自己清醒一下,然后接着道:“兵败如山倒,真是兵败如山倒,那时一片混乱,没有人指挥,也没有人听指挥,大家都只顾拼命往后退,但又不知要退到何处才对,倒有好多兄弟被自己人踩死了。我还算好的,因队伍在中间,没什么人员损伤,但属下的兵也被冲得七零八落,和别的队里的人混在一处,完全辖制不住。幸好这时冠霖引着一队人从横地里冲过来,大叫:‘大家不要慌,游将军亲自断后!已阻住敌军!已阻住敌军!各副将队长小队长,就近整队,就近整队!往东门渡口撤退,有司马将军接应!’这么叫了几遍,大家镇静下来,稍稍有了秩序。我看到冠霖白色的战袍上已满是尘土血迹,喊完了这几句话,又马不停蹄地率人往后面奔去,心中担忧,可是职责所在,又不能跟了去。我领着队伍,随着大部队安全退到了东门渡口,见大批的船只已载着咱们的兵渡江而去,岸边还有无数人在等侯,知道此地已是要弃守了,心里只盼着冠霖快点归来,可是一等再等,轮到我的兵也该上船了,还是没有人来,于是我便没有上船……”
“我心急火燎地等着冠霖的部队出现,可是我们的人没见到,敌军却从后面赶了上来,那时我们的队伍还没撤完,还有近万人等在江岸边,密刷刷的羽箭射过来,放倒了一排人,顿时就乱成一团,大家拼命往江边退,拼命往船上抢,被敌人射死的,被自己人踩死的,掉到江里淹死的不计其数。到这个时候,我知道断后的部队必定已经无幸了,眼下进也是死,退也是死,便大喝一声,朝敌人冲去,想来跟我一样心思的兄弟也不少,听到我的呼喝,也有不少人掉头冲杀过去。对方弓强,许多人只跑了几步就被射倒在地,我记得自己砍倒了两个敌人,突然一支箭从背后穿到前胸,就没了知觉。”
“可是我的命也真大,就这样居然没死,也不知过了多久,自己醒了过来,才发现那箭位置偏高,似乎没伤到什么要紧的脏器。我掰断箭头把箭拔了出来,心想,我没死,那冠霖说不定也没死!我就在战场上一路找过去。那时下了雪,好在地上的雪不厚,我在死人堆里一个一个地找一个一个地翻,里头有好多都是认识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