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影动,残烛燃尽,偌大的玉榷殿中,除了他与我,竟再无旁人。静谧之处,恍如阎罗,令人心悸。
“宠与奴的区别么……玄阳,你真想知道?”
他边说笑着,边将箍在我身上的束具尽数解去,一手就撩着那镂花鎏金盆中的盐水,浣洗我身上的伤口,疼痛自不必言传,他大掌将我圈个严实,丝毫不容抵抗。
待痛得几乎失去味觉时,他方住了手,用帕子拭干了双手,竟开始解脱起我身上的那件禅衣来。
起先是不慌不忙,瞧得越仔细,鼻息跟着亦愈急促,最后索性托举着我就在榻上转了个身,顺势将我压于其□。
“玄阳,朕不忍那般对你……只消你点头,紫曜满城的月桂花都会为你绽放……”
我冷笑一声,摇头婉拒。
他迟疑须臾,便是毫无征兆的强行进入,下一刻,已是撕裂般的巨创裂痛,身上适才汲着的盐水蜿蜒着渗入股间,伴随着他无休止的癫狂,像极了匕首,刀刀刃刃皆似戳穿身体。鲜血模糊了视线,倒引起了他的不悦,就顺手拿起那素薄禅衣将我腿间湍流的血迹擦了个大概,后又咬耳扶腰啧啧嗟叹:“流了好多血呐,都敲不清了……”
身上早没了力气,甚至连声音都已涣散,却在听了这句话后,战栗不已。
……
意识渐失,心上却是有些不欲善罢甘休,面前弑父灭国的仇人真就能将我囚禁于斯生生世世么?
第七十六章 锦鲤无尾,千里飞鸿
禁足玉榷,桎梏于榻,一日三餐皆由个小童端进端出,一连几次,他瞧那饭菜纹丝不动,竟怕得哭出声来,“公子,您是好人,多少也用些吧,莫让小的难做……”
他哭哭啼啼拢起长袖,露出片触目的乌青来,我看了眼,也有些于心不忍,就勉为其难吃了碗薄粥裹腹。
“你叫什么名字?”
放下匙、箸,才见他止了眼泪,就用那袖子抹了把涕零,战战兢兢的远远跪着,额头及地,低声回道:“小人单名换作‘冉’,姓是主子赐的,是个楚字。”
“……冉么?”
举眼又将这瘦瘦小小的身影上下打量了一番,竟意外地发现他与春池里的那条顶小的锦鲤如此相似,弱不胜衣的模样甚是惹人怜爱。
我命他不必拘礼,上前答话,楚冉踌躇片刻,移步塌前。他虽然一直俯首垂目,但瞧的出来,生就也是一副眉清目秀的俊俏面孔,只是不知道他口中所谓的主子如何狠得下心动手打他?
楚冉心思缜密,又善察言观色,却对谁人都是副唯唯诺诺的顺从模样,他将食盒肴馔收拾妥当后,至椟匮中取出些止血化瘀的散剂来为我换药敷伤。楚冉看那旧伤上屡屡叠加的新伤似有些胆怯,颤抖着一双小手,花费了不少力气将那患处一一包扎了个仔细。宫里便有宫里的规矩,我不问他,他亦从不主动开口。
是日,我闲得无聊,困在那塌上已有三日,脚踝上的铁链没有他主子的允许是无论如何也除不得的,倒是手腕和颈上的铁链已被提早摘了去,如此,楚冉方才可偶尔馋了我绕着殿中的几根烁柱慢慢行走。
“这玉榷殿里着实冷清了些……”
临轩倚阁,便是那泊湖水,间或有鸳鸯由岸边苇丛三两飞过,却不作片刻停留。如今这玉榷的主人是个不解风月的骁勇莽夫,怎肯大费周章的恢复这里先前的风花雪月?外面即是景色全无,我便只得摇头叹息,无奈的掩上那扇窗。
葵,送了我几尾锦鲤,以三足铜鼎囿之,就置于殿中。
楚冉并我欣喜同往前去观赏,岂料鼎中所见情景,骇的我二人险些大呼出声来。几尾斑斓锦鲤,大小不一,却都被人生生剪去尾鳍 ,单靠余下的胸鳍、腹鳍漂浮水面,那鱼身各个不稳,平躺水面,只能摇晃不定的在原地转圈。
楚冉年纪尚轻,当然不晓得其中寓意,只管心疼那几条无尾生灵,伏在我怀中痛苦了一个时辰后,悻悻离去。
这夜,葵依旧来到殿前,他摩挲着那大鼎走近,发出诡异声响。
“玄阳,喜欢这鱼么?”
他笑着从旁捏了些饵料,丢在鼎的这一端,冷冷的揪了我一眼,说道:“瞧,离朕极远的那一尾,怕是要饿死了!”
鱼儿没了尾鳍,皆是身不由己,他见我不答话,赏玩的兴致也失去了不少,遂匆匆盥沐一番,行至榻前。
“玄阳,你该知道朕的秉性……关外营帐之中,可是死过不少人的……你应懂我的意思,落了单的绵羊一旦入了群狼出没的山谷,会是怎样呢?”
笑里既是威胁亦是戏噱,熄了那烛火,玉榷殿便又暗了下去。
又是整宿的折磨,次早,窗前竟落了只灰褐色的野鸽,嘀嘀咕咕叫个不停,任楚冉怎么追撵,它总也不肯离去。
“想是外面天气转凉,这飞禽也懒惰了,就留着它吧!”
洗漱过后,楚冉将那野鸽捉来放在案上,就退了出去。
这野鸽喙小,温顺,也不怕人,我轻抚它背上那金属绿和紫色闪光的羽毛,它也不躲,就偶尔低头啄几粒桌上残留的谷物。
我对着它自言自语片刻,忽然发现野鸽羽翼之下金光闪闪,揭起一看,竟是个锡箔卷筒,内有密札一封,张开铺平,细读了数遍。
我捧着那信,激动不已,仅方寸之中的寥寥几句,却足以令我喜极而泣。
第七十七章 故人重逢 喜忧参半
他定好了日子,即来接我。
就选在了正月十五上元节的前一天,我坐定殿中,聆听窗外城池破催之音,竟无动于衷,
“楚冉,你怕么?”
他指尖微颤,掠过我的肩头昨夜的新伤,稍一怔,抬了眼看我,倔强的摇头。
我对他淡然一笑,捏了他圆润的下巴,说道:
“跟我走吧,离开这里!”
楚冉犹豫良久,不曾回答,却是哭倒一侧后,吻上了我的双唇。
“楚冉从未见公子对我家主人这般笑过,破城的人定是公子至珍至爱的恋人……我……我是……”
想是他意识到自己逾越了身份,做了错事,竟一味的想逃。
我知他乃是一片忠诚,不忍弃主离去而独自苟活,遂欲放他就这么去了。
“冉……”
五步开外,他听我唤他,即是回眸。我独步上前勾了他的舌与他拥吻片刻,算作今世的别离。
“你的心思,我都明白!”
楚冉粉颊玉腮似染了抹胭脂红色,半是羞赧半是惊喜的抿然一笑,跪下来悉心为我理好衣摆后,默默退了出去。
玉槯殿因此越发冷清。
城,破的很快,那一鼎锦鲤已死去半数,余下的皆新生出了尾鳍。
我带不走楚冉,自然也带不走这几尾劫后重生的生灵,便将它们一条条放生到殿前那泊湖中。
“月……”
身后一人轻声唤我,竟非殇君,而是位故人。
我放了最后一尾锦鲤,看它徘徊水面极像是在感恩,久久不愿离去,便从脚下拣了块石子抛入湖中,鱼儿受惊,吐了一串细碎气泡后,转了个身子,竟已不见了踪影。
“这锦鲤倒比人有情有义!”
我起身而立,并未回首,一径直迎对面城楼,他逐我身影,步我履印,紧随着登上
重宇。
“月儿……”
复唤一声,他落了泪。
“我沿那秋水一线寻了你整整一年……你……你还好么?”
他试着从身后走上来紧拥着我,大约是依恋他身上那丝夹带墨香的暖意,我竟没有拒绝。
“丽……”
此情此景并非太虚幻境,手指覆上他的额角,触到的仍旧是那梅型的小印。他在我耳边应了一声,将我揽的更紧了些。
“玄阳!”
葵一身戎装皆被鲜血浸透,执着杆银枪抵上地表,
“就是为着他,你才拒绝我么?”
我与丽闻言皆是诧异,他已携枪近前。丽护着我与他周旋一番后,抽出血杀重剑二人当下战作一处。
流鬼葵马下功夫不敌南宫丽,便抱着个鱼死网破的念头冲将过来。那枪尖一抖在我臂上划了道血痕,丽执剑劈向红缨枪头,却未曾防他此乃虚晃一招,另一而周护不到,便中了一掌,退后几步之后,翻下城上栏杆,坠了下去。
这一路万水千山的长途跋涉,我还未来得及细细瞧他,这就要再次分开了么?轩辕碧韬终是来晚了一步,他亦看他一袭紫衣,凭空凋零,落向深不可见及的一处,却无力阻止。左相满腔仇恨皆汇集于右手一剑,刺入葵的胸膛。
这时,月桂花香随风飘过,几片花瓣就沾在那血上。
“你不该怪他……”
他将丽的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缓缓道出后,便似疯了般仰天大笑,
“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算来算去,最后输的确是我轩辕!”
他怅然若失的离开了紫曜,带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若干年后,听人说曾在昆仑山上见过他,也有人说在胭脂山上的庙宇里见过一位法号为“碧落”的高僧,究竟是真是假,却已无从考证了。
终章-团团圆圆 琴瑟和谐(正文完)
说话的当儿,就已到了上元节。
傍晚,他亲自驭马驾车,姗姗来迟,还在极远的地方,勒马止步嫣然一笑,说道:
“月儿,小生来迟了!”
香车绣毂,暮色低垂。辗转一路,不多时便到了处繁华之所。
元宵佳节,各铺悬灯,流光异彩。
前来逛灯的人成群结队,早已将不甚宽阔的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中间还挤着几辆马车,越往前行竟越是举步为艰了。
“如此良宵,千金一刻,我们不若趁着灯月,倒是步行好些!”
殇君与我下了车舆徒步携手游历灯市花海,缓行其中。灯棚里人山人海,各色画纱灯屏争奇斗艳。天上烟花璀璨,火树银花伴着锣鼓丝竹,正是一片太平盛世。
一路无语,心中只系一人生死,直到一群妙龄少女,说笑着乱撞过来,挤散了我与无痕,我才慌张起来。
迎面而来的是位华服美妆俏佳人,挑着盏精致西潘莲琉璃灯,如玉蝶穿花,被旁人推搡着直拥过来,她身子一歪,恰好碰着我,即刻花容失色,也顾不了许多,就紧揪了我的衣襟,勉强站定。那后面几位姿色稍逊的布衣丫鬟,见到如此景象,竟忍不住哧笑出声。佳人羞涩的一瞟,却是目不转睛的打望着我,亦不肯松手。
“公子,你吓煞奴家了!你摸摸这心肝跳的可是有些乱了么?”
说完,她竟一把拉过我的手覆上她小鹿乱撞起伏不定的胸口,我未料到对方在大庭广众之下会如此越矩,不免有些恼怒,但看她打扮华美、生的也颇好,随行的人或捧着九合速香、或举着“瑞祥和盛”的洋灯,想也是个大户人家出身,恶语相向自然是要不得的,只好红着一张脸,抽回衣袖,逃也似的走开来去。身后听得有个丫鬟笑道:
“小姐与那公子倒是颇为登对,唉,可惜人家偏看不上这琉璃灯,选来选去提了盏‘兔儿爷’回去!”
跟着众人皆哈哈大笑。想必这伙子人适才瞧见我与殇君牵手同行,便晓得我俩关系暧昧,故意耍个花招,来作弄我的。
正在此刻,面前过了一行车队,七八辆车将路口封个严实,我恰好被那车轴拦住,过不去了。
殇君在另一旁,大约寻了我许久,他见我跌跌撞撞的跑来,月白丝履上还留个黒印子,不觉得微笑起来,说道:
“好月儿,那样的佳人难道还不值得你顾盼么?做什么要逃呢?”
见我赌气,他便笑容可掬的俯下身子将那女子方才有心无意之作,仔细擦了个干净,也不管往来路过此处的行人,皆是掩口而笑。
我颇觉得不好意思,即将他拉起,退到一排临建的灯楼下,低低的问他:
“那人的事,你知道的么?”
他犹豫了片刻,也不答话,指了前面一处五彩牌坊,说了句不相干的,这就要拉我与之同往。
“上元佳节,难得来这市井当中,我们不妨也猜几个好灯谜吧!”
他兴冲冲的拉我进了园内,看靠着一张桌子,围着五、六个人正在那里写着灯谜字条,面前摆放着文房四宝、荷包、花炮、还有些预备送打着的彩头。
正中央顶蓬上悬着个五彩香云盖,下挂数盏葫芦式彩灯,灯上皆贴着字条,便就是那灯谜了。
殇君与我同看了几首,尽是些简单表俗的谜面,打着了得到的彩头无非是端砚、雅扇之类的小玩意。
他就扯着我的衣袖,沿着台阶在那灯棚下慢慢行走,
“三四五,像把弓,十五十六正威风,人人说我三十寿,二十八、九便送你终。”
他揭了个谜面,回头问我,
“这倒是个难题,你猜是什么?”
我接了那字条,想了一想,笑了起来,说道:
“国师这么聪明的人,怎么糊涂了,这不正是指那‘月亮’么?”
殇君似是恍然大悟,遂牵了我的手,前去报了谜底。主人也是好客之人,吩咐书童搬了两张春凳过来,与我们坐了,又上了好茶,才至里间屋内抱出个古锦囊裹着的瑶琴来搁在桌上。
“公子,这便是那灯彩了!”
主人微笑拂髯,复将那琴命人展开了来,呈置诸位面前。
我见着这琴忽有所思,但心上也狐疑,因见那彩礼过重,意欲再三推却。
殇君倒颇显沉稳,与主人相视而笑,即将瑶琴琴身翻转过来,之前也觉得这琴瞧着有些熟悉,这一打望,就真真唬住了我,心也跟着乱跳起来。但见这七弦瑶琴,形状耸而狭,以松杉面底为材料,通身墨色,琴身上有冰纹断,音色沉厚而不失亮透,上中下三准音色均匀,泛音明亮如珠而反应灵敏,琴背之上落有“揽月”篆刻提款。
“这琴……这琴……”
捧着那琴,忆起丽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更觉得心中百味杂陈,就伏在那案上失声恸哭了一回。
“你这心里,就单单装得下个南宫丽么?”
殇君话里带了几分嗔怪之意,一手搭上我的肩头,聊作安慰,又无奈的轻叹,回首接道:
“冤家,你嫌他伤心还不够吗?究竟你要躲到什么时候?就不怕为兄独占了他,带他远走高飞么?”
我心上觉得诧异,便止了哭声,接了殇君递来的一方手帕,拭干了泪水,也寻声转过身子,屏气凝神看那油绿洒金的屏门。门后半晌旋出个玉人,紫衣素袍,神清骨秀,墨香盎然,艳梅宜人。
“兄长说的哪里话?月儿本是我南宫丽一人的,现在却偏偏要与当年落荒而逃的胆小鬼一决伯仲,你以为我就不恨么?”
殇君与丽竟是阔别多年重逢的亲人?这一切来的太快,却又觉得好事多磨……
并了水陆两路,回到夜城,如今天下大同,三国归一,丽却将皇位禅让给了朝中的贤能之士,与我和殇君云游四海。
香帐可闻,褥衾可见,三人略表心事。
殇:大好江山,弃之不顾,还真是可惜呐……
他朱唇歙开、俯首微笑,撩起身下人一缕馨香秀发,揉 捏指尖,细细把玩。
丽:大仇已报,终日忙于正事也无甚意思……南宫逸……
殇:叫我殇无痕……
丽方才只顾得打理那几盆欲开的水仙,丝毫没有注意到榻上二人正戏的兴起。不经意的回眸,却见无痕与月儿缠吻尽欢。
丽:殇无痕,今天是单日子,谁教你碰他的?
殇君依依不舍的结束了这缠绵悱恻的深吻,拥着月儿那桃粉色的裸肩,面若星海,眸色一沉,对着南宫丽笑道:
吾弟怎么忘了?闰年二月共计二十九天,这多余的一天自然是三人花前月下、鸳鸯交颈……
丽本是妒意中烧,哪禁得住他言语挑衅?眼见的月儿眼色迷离、香汗淋漓,又一声复一声低低的唤他:丽……丽……
遂除尽衣衫,挑帘入内……
(全文完)
首发于四 月 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