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惑守心,月蚀潮汐……一切皆由我起……
想到这里,靠在殇君怀中的我,轻叹一声,身子就在他手中微微一振,
“怕什么?有小生在,除非我死,否则,绝不会让他得逞!”
无痕耳边低语,复又吻上了我的双唇,安慰也似的亲了又亲,
“不,殇君,还是将我交给他罢……至少……至少可以……”
“说什么胡话!”国师急忙打断了我的话语,顿了顿,接道:
“你以为紫曜仅是因你而进犯华都么?十年休养生息、十年厉兵秣马,早就对我江山一壁垂涎三尺,此番正好找个借口,好大举用兵,即便将你交给他,对方也不会撤离一兵一卒,况且……小生怎么舍得……”
话到最后已听的不甚清了,缠绵悱恻渐渐淹没于硝烟战火之中。流鬼葵见谈判不成,国师与我又如胶似漆,脸色一沉,抛下战书,催马扬鞭绝尘而去。
下一刻,旌旗号角、擂鼓大作,这一战,直杀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周围狼烟四起、哀号遍野,民有饥色、也有饿殍,国师当日蘸坛做法所占之卦,一一应验,旱灾、饥疾、兵乱、死丧皆随之而来。
第七十三章 背水一战 若辈浮屠
背水一战,若辈浮屠。
紫曜与华都涉北一役,历经半旬而未果,那一日忽探子进帐来奏,
“报……吾主阵前下鞍落马,不幸为敌方冷羽所伤,箭涂蛊毒,命悬一线,请国师移步帅营……”
国师与我闻讯皆惊,遂不肯耽搁,旋即一径同去。
榻前,良医名士摇头叹息,束手无策,这面华都已鸣金收兵,诸位副将立于一侧,垂泪不止。见我二人进前,就有那一班混沌之徒,冲将过来,拉扯一番,要取我性命,却被殇君一一点化,
“反了么?汝等哪个敢动他一动,休怪小生不念同事情谊!”
无痕甫一撤身将我护在身后,就有人破口大骂道:
“糊涂!国师你好生糊涂啊!你被这妖佞惑了心智、迷了双眼,他是祸水……他是祸水呐!”
那人大闹帅营,又胆敢以下犯上,触了军纪、犯了王法,国师横眉冷峻,袖袂一洒,就是军令急如山倒,若不小戒严惩,日后效法者从众,如何了得?
“拖下去,枭首示众!”
无人敢动、无人响应,却有人接道:
“曾将军性烈直言,但亦是一片忠心,况他所言虽是冒犯了国师,但也不无道理,两国究系为何而战?吾主又为哪般伤了龙体?狎伶之事本不是正派做法,他这样的人怎可出现在对阵前线?国师你应舍小家顾大局,为了个禁脔,不惜损我一员猛将,恐难服众!”
左右呼声雀起,这就要围将上来,将我就地正法。
局势已乱,国师已是自顾不暇,又要护我周全,又要与众人周旋,又要抵挡对方攻势、又不能放手出招,几个回合下来,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殇君,罢了吧!我……你是护不得了,两军交战,贵在人心,若是因我散了军心,却真的是不值得了!”
国师牙关紧咬,执着斑竹短笛,与数人战作一处,得空的时候,转至我身旁,说道:
“住口!莫道这些要不得的丧气话,这些粗人有勇无谋,你理他作甚?待小生训导一番,自然会令若辈知晓其中的道理!”
国师话音未止,冷不防对方又作新一轮的攻势,刀枪剑棹夹袭而来。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何况他宅心仁厚,不忍伤及旁人性命,出招皆未尽全力,体力不支、精神不济,便被人出其不意伤了左臂,
“国师……”
见他负伤,我便更觉难辞其咎,跪其身旁,以泪洗面,
“月儿何德何能,你又何必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好在那剑伤不深,没有划至骨骼,我忙用手扯了块裂帛要与他止血,却被他登时擒住了双手,
“小生食言了,竟让他人伤了我,你会怪我么?”
近段时日,他为战事殚精竭虑,常是秉烛天明而彻夜未眠,玉人形销骨损,眸色浑浊疲乏,让人看着越发心疼起来,何来嗔怪之理?
“殇君,倘若今日真是易不过去,天要绝了你我二人的后路,我定不负汝,当与君共蹈黄泉,绝不后悔!”
一句话表明心迹,换得无痕嫣然一笑。
他笑着将我揽入怀中,或许今日就要这么着去了,他轻叹一声,笑道:
“即便是死,也让我护着你吧!”
我看他双目缓缓闭紧,唇边一丝笑意却荡漾开来,继而又往他怀中更去了些,贴上他的胸膛,静听那平稳坚强的心跳,我欲随他归去,便欣羡此生坎坷一路,尚有可以交付终生的人,有无痕一人足矣,南宫丽终是匆匆过客,果真如此么?
“国师得罪了!”
一柄重剑直指无痕左髻,恰被另外一人毅然决然所挡,
“王上!”
众人皆惊,那刺伤了红夜的人更是追悔莫及,扔了铁剑,扶住即将倒地之人,却蘸了满手的鲜血,无痕睁眼亦为眼前光景所撼,冲将过去,将王拥进怀中,
“嘉泽龙神怎能为这普通刀剑所伤?你真就忍心撒手人寰了么?你看看……他……他是你的禄儿啊,你等了他三万三千年,为的又是什么?”
国师说着,已是泣不成声,红夜眼神华彩散却,神台将尽,却似忆起了前尘过往,那胳膊吃力的抬起,我便伸手握住他几乎凉透了的双手,
“禄儿?”
“是!”
“可曾记得东海么?”
……
我怔了一怔,与他四目相对,丹若花般的殷红眸底已噙了心殇泪水,衬着那失了血色的笑脸,越发的弱不胜衣,我将他的手捧在胸口,紧覆其上,可那盈盈纤手哪里还有一星半点的温度?
“即便天禄可以号召雷霆,也不如与红兴云布雨、云游四海畅快淋漓……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红,你还不能走,禄儿……禄儿,还想再吃一碗你为我盛的冰糖莲子,还想与你一起看天河上的船灯……还想……”
“月儿,别再说了,王已经去了……”
……
浮生一梦,碎了一滴清泪,点上手中的冰凉,那身上的龙形纹身即像活脱了般,聚了浑身光华,腾空而起,天上此刻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红龙奔腾穿梭其中,冲入九霄,再看红的肉身已幻化成无数晶莹粉尘,洋洋洒洒,像极了夏夜流萤。
“嘉泽龙神得你一颗真心泪,已得了解脱,可以回归天界神位了!”
殇君说完以手相搀,将我扶起,我二人相视无语,皆默默含泪举首仰天,此时过云雨又至,将那悲伤与泪水复又冲入了喧嚣的尘埃。
第七十四章 败走华都 陌路遇险
王这一走,华都军心越发涣散,殇君虽是苦口婆心的好言相劝,但终究挽回不了败局,群龙无首的六路人马,在岁末辞旧迎新的子交时分,与紫曜重新集结的百万大军,会战于山涧峡谷一处险要之地,却不幸中了对方埋伏,数十万众殊死抵抗,确是以卵击石,双方实力悬殊,华都阵脚大乱、溃不成军,就在那山涧的凹地,倒了旌旗,败的彻底,竟未剩下一兵一卒。
紫曜不欲赶尽杀绝,旨在将吾等生擒活捉,国师早已料到败局注定,遂于前一日套了车舆,嘱咐两名侍从趁夜将我护送着先行回朝,
“国师哪里去?”
此时方才晓得他并无和我同往之意,忙上前拉住了他的一双柔荑纤手,却怎么也不肯就此放手。
“国师不是说要护我周全,如今怎就忍心让我茕茕一人,形单影只的回到那处冷屋凉蹋之所?无论如何我断不能依你,不然我与你一并前往,不然你和我一同回国!”
无痕觉得事情难办,眉头紧锁,随后无奈的笑了一笑,说道:
“我这一去是要搬救兵的,千山万水、长途跋涉,一人倒还轻松些,你若是同往,小生还要操劳照看这些,适或受累病在路上,总也不好。何况,我又不是去游山玩水,难道你还担心我去闹相公不成?”
国师说着就在我脸上拧了一把,身后两个衣着光鲜的跟班夹着狼皮垫子,站在一旁也忍不住咯咯的笑起来,我颊上一红,觉得羞怯难当,便松了手。
“殇君说是去求援兵,是往哪里去呢?”
一面为他轻拂去肩头上沾着的一枚紫色蒲公英裂羽,一面又难不自禁对上他外妍内秀的双瞳剪水,忧心忡忡的问,心道:
“你该知道,我……再受不了一次别离、一次叛……”
这次,反倒是他拉起了我的手,放在唇下亲了又亲,又将我细细的看了一看,心上似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却只是停了半晌,回了句“北面,夜城!”,略微感觉到我的惶恐与不安,才又接着笑道:
“月儿大可放心,轩辕韬即便再嚣张,也要顾忌一下小生的身份,况且麾军南下助我复华都帝业,抑制紫曜的势力想必正是他左相一番良苦用心,所谓出师无名,军事岂能制胜?这次我聊表些许倾慕渴见的话,以他的胸襟性情来讲,应该辨得出轻重,如若这次让紫曜轻易得逞,难保将来夜城不会重蹈覆辙!你且先回到避世居歇息几日,好好保重,静候佳音即可!”
我知他去意已决,只好点头应允,后又彼此说了些难舍难分的嘱咐关切的话,随手递了一个衣包给他,
“夜城气候不比华都,如今那里正是冰天雪地的隆冬时节,看那天边时常积压云雨,似有雪意,千万记得增添衣物。”
无痕接了什物,眼圈微红,将行李包裹扶上了马匹,又驭着那匹青稞徘徊山丘良久,才重重叹了口气,打马飞奔而去。
驾着香车绣毂入了城,辇从都坐在车沿上,双手插着袖子,低声交谈,甚是浃洽。前日里方才下过雨,街道满是泥泞雨水,竟全无一处干地,车舆行至戏园门口,恰逢园子里散戏收场,几个衣着华美的相公拥着个美少年,正说笑着从里面向外走来。道路拥挤,赶车的车夫尚未来的及勒转马头,那牲口把头一昂,可巧就撞在那少年身上,少年惊魂未定,脚下打滑,就摔在车辙泥水里,把个新衣跌的你泥泞不堪,脸上倒还光鲜亮丽,没沾上一点秽物。
我见出了状况,赶忙叫人挑了帘子,下车瞧他,
“兄台,可有伤着么?只怪赶车的照护不周,衣裳弄污了怎么办才好?”
那人似乎想说几句什么,但回头见了我,却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粉面魇容,肌腻骨香,立刻掩了怒气,换了张笑脸,双手搭在那两位相公的肩膀上,缓缓站起,说道:
“不妨,不妨,是在下一时没有留心,自己跌倒的,有劳吾兄操心!”
那一双媚眼倒从头至踵的将人打量个仔细,看的我有些心烦,便又说了些赔礼道歉的话,想上了车,尽快离开。不想,他却从车夫手中夺了缰绳,身子一纵跃上车沿,
“我为佳人亲自驭马,可否赏个脸陪小弟浅斟小酌片刻呢?”
侍从左右见我面有难色,即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人先开了口,说道:
“我家公子一路车马劳顿,今才抵京,老夫人念儿心切,亦在家翘首以盼,所以实在不便耽搁路上,阁下方便的话可以知会下尊姓大名、宅邸何处,明日便会差门上送去白银两百两,算作今日的赔礼!”
少年听罢,不以为然,就拿马鞭在说话的人脸上一抽,复又笑着说道:
“没规矩的奴才,我与你家主人说话,哪里轮的到你来插嘴?”
我见若辈果非善类,怕也不是那性子纯粹的富贵公子,出手如此之狠,看那鞭痕已深可见骨,便猜测凭我等几个与之硬拼断不是他的对手。正在踌躇之际,但见已有人去取了干净衣裳来与他换上,又有人端了金盘清水近前,净手、洗沐一番。
“吾兄,前面不远处有座不错的酒楼,是个吃花酒的好地方哦!”
他将那帕子拧干了擦净了手,眉峰轻挑,言语暧昧。
那些相公又笑着一拥而上,这次倒全被他推开了,就单手一拽,不由分说将我拉上车去,
“这市井之中想我不到还有这样上等姿色的尤物,那些庸脂俗粉和你比起来,简直有天渊之别,不如今日就用你上面这张小嘴敬我个满杯,陪个不是,索性再用你下边那张小嘴伺候着我尽了兴致,让我见识下你在榻上的模样……月,你说……好还是不好呢?”
对方出手很重,捏的我下巴生疼,说出的话越发的放肆起来,
“我又不认识你,你做什么把我当相公般看待……”
还想和他理论一回,忽而一阵风过,将他身上那股奇异的花香吹了过来,我被唬的忙从他手下挣脱了开去,
“你……你是即墨昭?”
手指上竟也染了他身上那股恼人的奇香,勉强镇定下来,想了又想,也觉得事有蹊跷,这少年眸色乌黑、声音柔和、骨骼纤细,与即墨昭的紫眸豪旷又决绝不同。
“呵……我是谁不重要,只是恐怕要委屈你和我走这一遭了!”
少年笑的诡异,他将那帕子在手中一旋,就这么遮住了我的口鼻,车夫、侍从随后说的什么已然听不清了,只觉得四周一片嘈杂,身子被人一搡,复又被抛到了车上,头晕沉沉的,大约是颠簸了一路的光景。
第七十五章 旧地重游 再添新伤
睡去不知多久,方才醒来。
一睁眼,所及之景竟意外的熟悉。
经过了十年光阴,这里的一椽一木竟还清丽如昨,那把火毁了瑶步池、覆了湮华殿,却因了殿前的一泊湖水将那玉榷了开来,它索性逃过了一场天灾人祸,伶仃一处,惜守沧海。
及门的砥柱之上,隐约可见当年的岁符。每长一岁,那刀刻的印子就往上去了一些,父王亲自等了我的身高后,在那朱漆的红木上用心镌刻,他说,他愿意等那道符平了他的眉目……他说,他愿意等……
我凝视着那斑驳了的九道纹路,竟止不住掉下泪来,最后一年我的生辰,竟是他与国的亡日,父王终是没了机会在玉榷殿许我一生一世,他留给我的承诺都随那湮华同葬了去,消失殆尽。
偶遇的少年已不见了踪迹,殿内未设烛台,筑高的楼宇似与广寒咫尺之遥,月光如水,映得厅堂宛若白昼,却是清冷了些许。
廊外木屐声渐起,他秉烛而来,穿戴素雅,扯了齐脚的禅羽,席地而坐。他取了绾发的银簪,将那烛火剔得益发得明了,照清了四周,也清晰了那张丽颜。
“玄阳,此情此景,亦非是吾所愿!”
他身起进前,收了层层珠帘垂暮,端坐于榻尾,拧了块热帕子轻拭起我手脚上的伤痕来,他手下力道虽已极尽温柔,但小心翼翼牵扯那数斤重的玄铁镣铐时总免不了碰触到掀翻的皮肉,我晓得他在水中撒了盐,专趁这机会罚我,以惩十年前我对他的不屑。
“命中注定,你躲不过,为何还这般倔强?”
他低低饮泣,停歇良久,竟双膝折跪榻前,吻上桎梏,求我谅解。
“束缚得久了,痛在你身,疼在我心。你应了我,长留在这玉榷殿里,难道不好么?”
我扫了一眼仅着的一袭春蚕丝纺就的素色禅衣,透过它可依稀窥见腰侧旁突兀的道道鞭痕,聊知这浑浑噩噩的短短几个时辰,足以令他吞噬掉我的所有,他与那少年在我身上尽欢了一夜,本以为不过梦靥一场,如今看来,腹下传来的阵阵裂痛,却又是那般真真切切。
我并未瞧他,指触新伤,莞尔一笑,说道:“你毁了我一生,如今教我如何应你?呵……除非江海逆流、日月倒转,否则,即便我做了孤魂野鬼也定不饶你!”
他听罢,脸色似有些阴翳,遂除去木屐,跨步如塌,居高临下,俯视脚下被俘之人,半晌后歇道:“不做我的宠,就做我的奴,玄阳,莫要逼朕亲手毁了你!”
伸手牵起颈上的锒铛铆钉铜链,不甚费力地将我拉近,企及眼前。
十年或许可以轻易改变一个人的容颜,但却不易改变一个人的性情,面前的流鬼葵目光里的霸气一如十年前在月桂树下那个毅然决然袒露心迹的懵懂少年,只是,他在不知不觉中已将紫汐明眸里的绕指柔偷换成了冰冷生硬的百炼钢,青涩褪去,仅留残忍。
“为宠,为奴,究竟有何区别?”
我笑问他的唐突,毫无惧色与他四目相对,“你派那人一路寻踪而至,用了些不甚高明的伎俩将我掳到此处,实在不衬你的威仪,传将出去,就不怕世人耻笑?况且,这幅身子你已经得到了……还想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