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围着庭中的石桌坐了下来,一阵寒暄之后,太子对我说道:“子凤,听说你病了?”
“啊,”我回答,“已经不碍了。”
“一直想去看你,”他拉过我的手说道,“又怕打搅你休息,而且我也不方便出行,就这么给耽搁了,结果,倒是你先来看我了。”
“好了好了,”紫阡笑说道,“谁看谁的不都一样吗?平安无事就好。”
“紫阡,”太子静静地望着他,“你终于回来了。”
他回望着他,脸上的神情第一次变得那么沉静:“嗯,好久不见了,紫儒。”
他淡淡地一笑:“还没跟紫陌和好吗?”
紫阡愣了愣神,直看着他,却不说话。
太子凝视着他,仍然带着笑容:“紫阡,回到他身边,紫陌他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两人,默不作声,一旁太医已经为太子诊好脉,正禀奏道:“殿下的脉相四平八稳,并无疾恙。”
“有劳司马太医了。”他答道,收回伸出的手臂。
风中梅香萦绕鼻尖,我抬头,看满树红梅已开了数成,在这肃杀的冬景里竟是那样的艳丽刺目。
看我正对着满目的梅花出神,太子也抬首说道:“再过几日,就能全开了。”
我笑道:“这花儿也真是会应景,专挑这喜庆日子开。”
他停住了举起茶杯的手,不解地看着我。
“怎么?丞相大人没有告诉你吗?”我故作惊讶地说道,“不日,就是丞相与公主的大婚之日,这宫里上下都在为此事忙着呢。”
手中的茶杯落了地,他失神地看着我,长久说不出话来。
紫阡倏然从椅中站起,俯身抬起他被热茶溅湿的手,不无疼惜地说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缓缓地转过头,注视着他,脸上漾开一层惨淡的笑意:“我没事。”
他的面色如此苍白,苍白到仿佛一经触动就将消殒纷落,不觉让我有些后悔以这样的方式向他宣告。
“这倒真是一桩难得的喜事,”他看着我们,依然带着那样的笑容,“我看怀远和蝉儿,一个是朝中才俊,一个是金枝玉叶,一个稳重,一个娇顽,一个静,一个动,正是珠联璧合的一对。”
紫阡站在原地,和沉默不语的司马互相递了个为难的眼色,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也这么觉得?”我紧接着说道,“虽然还未曾一睹公主的芳容,但也常听人提起她的美貌,又闻两人早已是情投意合,想来定是桩美满的婚事。”
“当然,”他答道,连那仅剩的一点愕然都已全然退去,“他们……一定会很幸福。”
幸福?对于你来说,从你以为他们得到了你所说的幸福开始,你就再也没有任何幸福可言。而很不幸的,他们也将永远无法得到你口中所言的幸福。
我看着眼前如此苍白、如此虚弱的他,心中竟然生出些怜悯。但我想,他一定不需要这些,而我也自是无暇施舍。
紫阡坐回原位,正对上我的视线,他的眼里满满写着无奈,不要责怪我,紫阡,残酷的是这事实的本身,不要怪我以这样的姿态说出,因为,他不会更愿意从那个人的口中听说。
收拾完一地的碎片,下人重又端上温暖的热茶,浓浓的雾气升腾在空中,却遮不住他一脸的憔容。
无意中,感到脸颊上一丝沁凉的触感,那是冰雪消融时的透彻。
微薄的雪片从空中飘摇而落,如若轻盈的羽翼,落在枝头,着上娇朵,将鲜红的花色衬得愈发的娇艳。
他伸出手,落于手心的雪片,隐没在他剔透的肤色中,纯白的外衣也似欲隐入到这满眼的雪海之中,然而,身旁的红梅却将这份无瑕衬托得那样灵动,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原来,他竟是这样美。
从东宫离开时,雪已经停下,走至道路的岔口,连一些着过雪片的痕迹也不曾留下。司马和紫阡在中途就被传唤去了御书房,起先还有些不放心让我一人回去,叫我好一番劝说,他们才跟随侍从一同离开。
这是回紫袂斋的必经之路,身后直通东宫,往南则是宫门,至于北面,却不曾踏足。半是出于好奇,半是被这满径的花树吸引,我转身朝着陌生之地走去。
道路渐渐变得宽阔,眼前出现了浩大的殿宇,满眼的亭台楼阁都着上精美的雕饰,空旷之中却透出难掩的庄重。
我转过视线,看到殿旁像是庙宇的建筑,就猜测这里应该是神官所居的宫殿了。庙堂的门虚掩着,从里面传出隐约的嘈杂声。我循声前去,轻推开微敞的大门,却看到正厅中竖起了宽大的帷幕,从那后面透出耀眼的光线,将各色的皮影投射于白屏之上。
“你看这待嫁的闺女,凤冠霞帔,要嫁个如意的郎君,做他的妻,”人形的皮影在屏后双手的操纵下,随着戏词自如地转换着姿态,“却缘何独坐在这闺房的镜台前,一脸的愁容?”
“新娘”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手支着脸颊,靠在桌前。
“莫非是这新郎不称你的心意,算不得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新娘”摇摇头。
“又难道是,你的心中早已有了意中人?”
“新娘”依然摇着头。
“啊哈哈,那便是你这丫头左等右等,却等不来那迎亲的花轿,遂急得心烦气躁,满面忧愁?”
“哎!”“新娘”又是一叹,“来也不是,不来也不是,郎,是好儿郎,人,是意中人,奈何,他的意中人却不是我。”
女子的声音停了下来,手上的影人逐渐从屏上隐去,滑落。
“公主,公主,”从幕后传来女孩的声音,“为什么你嫁人,请的戏班子里却没有玩影子戏的?要我说,什么戏文都没有影子戏来的好看,你去和他们说说,到你大婚的那一天,让他们演上它一天一夜。”
“有什么好看的?”女子怏然地答道,似还带着些愠怒,“你这丫头,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胡乱戏码?”
“公主你忘了,清尘来宫里之前就在戏班子里呆过,听的戏文可不少,”稚嫩的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自豪,“公主说这戏不好看,演得却比谁都要好,刚才不还玩得正尽兴吗?”
“我说你怎么生了这样一副伶牙俐齿,原来是戏子出身。”女子一阵嘀咕。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公主,我一时有些失神,不经意间却将正门整个的推敞开去,顿时发出一阵轻微的噪声。门外的光线透进屋内,淡去了幕布上的亮色。
从帷幕后,一左一右,探出两个脑袋,一个是容貌秀丽的公主,另一个竟是上回见到的童女,二人都一样圆睁着大眼,满脸好奇地望着我。
“我认得你,”女孩从幕布后走出,冲我说道,“你是北雁国来的太子殿下。”
我笑着看她跑到我的面前,低头问道:“上回的画眉鸟还在吗?”
“嗯,嗯,”她使劲地点点头,“就是它独自一个怪寂寞的,殿下什么时候为它找个伴吧?”
我稍一沉默,点了点头,随后对起身上前的公主作揖道:“见过公主。”
她微点头,笑得端庄:“燕太子。”
“公主真是好雅兴,”我望了望她手里的影人,笑道,“没想到在神官的庙堂里还能见到民间的影戏。”
公主摇摇头,看着一旁的女孩答道:“可惜,这是神官大人要丢掉的东西。记得以前有伶人想为先皇表演影戏,但又嫌它太过市井,上不了台面,就让管事给回绝了。这里本是伶人所居的寓所,后来被改建成祭祀的庙堂,那时候留下的东西就一直被存在这里。”她举了举手中用细棍支起的影人,沉浸在回忆中,“我看着喜欢,就常常跑来让他们给我演,看得久了,自己也就会了。等他们走后,东西就由我保管着,但是神官大人好像不喜欢,嫌它们太占地方,要全给扔了呢。过几日,我也要走了,正不知要如何处置它们才好。”
“殿下,”女孩扯了扯我的袖子,“你也喜欢影子戏吗?”
我看着她们两人,轻轻点头:“嗯,小时候常看,因为家母很喜欢。”
“是吗?”公主欣然问道,“那么,太子愿意为我保管吗?”
没有想到就这样被拜托了,但是两人殷切的目光实在让人不好拒绝,我就只好答道:“好吧,一会儿我就差人来把东西运走。”
“真是有劳太子了,”公主欣喜地说道,“对了,太子怎么会到这庙堂来?”
“子凤刚从东宫回来,”我回答,“看这道上冬梅开得正艳,就一路走了来,没想竟到了这里。”
她的脸色一沉,低着头说道:“你见过皇兄了?”
“是,”我答,“公主回来已有数日,还未曾见过殿下吗?”
“嗯,”她心不在焉地答道,“一直在忙着处理些杂事。”
“啊,看我这记性,”我恍然大悟地说道,“公主即将大婚,一定是有不少事务要忙。子凤就先在此给公主道喜了。”
“谢过太子了,”她笑着回礼,又有些失神,“他……皇兄他还好吗?”
“是,殿下很好,”我回答道,“他听说公主与丞相大人即将成婚,也替二位感到高兴呢。”
“他已经……知道了吗?”公主半是自语地说道。
“嗯,”我点头,“殿下还说,您和丞相是珠联璧合的一对,定能成就一桩美满的婚事。”
她听言,低着头笑了,那笑容如此复杂,不知掺进了多少无奈与寂寥。
看来,公主对于两人的事早已明了,而她却没有拒绝,或许是因为她真的深爱着那个人吧。
我的皇上,你这一纸婚约,可真是害苦了这三人。
不多久,我便离开了北宫,差去搬运戏具的人也很快就完成了差事。
天色开始暗淡下来,我看着堆在眼前的戏箱和布幕,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久远的画面。
“小四,”我摆弄着箱内的影人,对身后的侍者说道,“喜欢看戏吗?”
他疑惑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来,”我道,“咱们也搭个台,演上一出。”
紧闭的门窗让整个寝殿陷入到一片黑暗当中,四周只剩下灯箱照射出的光亮,我举着彩色的影人,在手上自如地翻转,小四在一旁认真看着,脸上满是惊奇与欢喜。
我拾起个解签老僧的影人,将他低头看签,又抬头看向我右手中的少年影人,念道:“恭喜施主,这是一支无字签。”
少年道:“恭喜?我正要问,签文里竟还有无字的,怕是你这破庙要败坏了吧?”
“呵呵,”僧人笑道,“施主有所不知,此签无字,无字便是不可言,正所谓贵不可言。昔日有人抽得帝王签,而后果真黄袍加身,成了一代帝王,因是犯上之人,出于忌讳,后人便将这帝王签上的字去除掉,成了这无字之签。是故,此签正是那意喻富贵在天的帝王签。”
语罢,僧人又拿起另一支签,对着我换上的少女影人,念着手中的签文:“凤凰运……此乃意喻皇后之运的帝女签,与这签帝王正好是一对,看来,姑娘将来是要登上后位的贵人也。”
“少女”移步上前,对着那僧人开口便骂:“你这有眼无珠的臭和尚,竟是连男女都不分,还在这妖言惑众,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头,看你还怎么满口胡言!”
戏演到这里便停下了,我放下手中的皮影,从透出荧光的屏后探出身子。白色的光映照在我的脸上,让我看不清来人的面容,直到他慢慢靠近,站定在我的面前,同样的光线照射在他的脸上,我才清晰地,似带着庆幸地认出他来。
“你这演的又是哪一出?”他坐到我身边,搂过我的肩膀,凝视我的双眼里带着好奇与温柔。
我笑看着他,答道:“母后生前最喜欢看戏,常常把我也扮成戏里的女角,有一回,我穿着戏服偷跑出宫,正赶上城里的庙会。无意中在庙堂里抽了一支签,竟被那解签的和尚错当成女子,乱解了一通。”
“哦?”他道,“是支什么签?”
“就如刚才所念的戏词,”我回答,“名为‘凤凰’。”
他看着我,笑道:“看来是一支准签。”
“准吗?”我反问。
他不答,只笑着,转而问道:“你真的如戏里演的一样,骂了那个和尚?”
“嗯。”我点头。
“你这小毒妇,”他用指尖在我的鼻上轻轻一触,“连和尚都敢骂!”
“毒妇?”我生气地别过头,“我又不是女人!”
“怎么,你很讨厌被当作女子吗?”
“当然!”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么,你真的割了他的舌头?”他注视着我,竟是带着那样认真的神情。
我不禁暗自一笑,回道:“割了又怎样?没有又怎样?”
“若是没有,那朕就放心了,”他依然专注地看着我,“若是割了,那么朕以后可就不敢亲你了。”
我抬头,不解地望着他。
他伸手抚过我的脸,将双唇递到我的耳边,低声说道:“朕怕你咬了朕的舌头。”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开怀而笑。
“那个少年……”他怀抱着我,忽而说道。
“嗯?”我轻声地回应。
“那个抽到无字签的少年……你认得吗?”
“不。”我靠在他的肩上,沉沉地答道。
不认得,从来都不曾认得他,然而我又怎么会忘掉?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也是最后一次。
第八章 大婚
这天是公主大婚的日子,迎亲的队伍从皇宫浩浩荡荡地出发,沿着长安街直抵相府,一路上人山人海,围观的百姓几欲挤破沿途侍卫的拦截,冲进婚车通行的主道。
嘈杂的锣鼓声渐渐从宫门中远去,浓艳的色彩、欢庆的氛围在宫车离开的一瞬,便消失不见。
我从枝头折下一株梅花,递在紫儒手中,灼眼的红与耀目的白,将他的脸衬得格外的分明。
“子凤,”他坐在树下,侧脸问我道,“你不随皇上一道去参加婚宴吗?”
本是打算绝口不提此事,没想他竟自己说了起来,我只好答道:“子凤不喜欢热闹的场合。”
“是吗,”他微笑着说道,“难怪你来的那一天也是静悄悄的。皇上一定是怕繁复喧杂的场面会惊扰了你,才安排在夜间接你入宫的吧。”
我低头看着他,有些失神。是啊,也许真的如他所言,群臣的迎驾、浩大的排场,对于一个亡国投敌的太子而言,才算是最大的侮辱与嘲讽。
“或许吧。”我淡然地回答,心中不免感喟,即便是在这样的时候,他也仍然在为别人的事情挂心。
“丞相他很久都没有来了吧?”我问道。
他看着手里的梅花,静静地答道:“是啊,他哪里还会有空闲来这里呢?”
“一个人……很寂寞吧?”我搭着他的肩,低声问道。
他沉默地低下头。
“他或许再也不会来了。”听着自己说出这样的话,连我自己也觉得有些残忍。
“我知道。”他回答,深埋的头遮住了他的视线。
※ ※ ※
黄昏的时候,又下起雪来。
我坐在温暖的殿内,手捧暖炉,倾卧于铺就貂绒的椅榻上。
小睡后醒来,天色已经昏沉,却还是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皇上还没有回来吗?”我倚在榻上,慵懒地问道。
“听说已经回宫了,”小四回答,“刚刚去了东宫。”
我侧了侧身,继续睡去,迷迷糊糊中却在好奇,这时候,他又会对自己的兄长说些什么呢。但是这些都与我无关,因为我,难道还有闲暇去关心他人的命运吗?
※ ※ ※
“紫儒。”独自前来的君王,站在梅树下,宽大的长袖举在胸前,为椅中的太子挡去落下的雪片。
“皇上。”他抬起头,注视着他。
“当心着凉。”那声音如此柔软,叫人无法抗拒。
太子望了望眼前的雪景,回答道:“只是这景象看得我有些入神,让你费心了。”
他低下头,眼里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再好的风景,到了夜里终究会看不见。有些东西,就是再喜欢,也还是要放开。”没有多余的话,他握住后靠的把手,将轮椅往殿内推去。
“皇上。”回到暖热的室内,他对身旁的人唤道。
“是不是一旦登上了皇位,就只剩下‘皇上’这一个名字了呢?”他的手拂过他的发丝,漫不经心地问道。
他笑,随而改口道:“紫离,”
他点头。
“若是你,你能放开吗?”他问,“如果有一天,你必须要放弃心中所爱,你能做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