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放下从发间滑落的手,深思着答道:“我想,我不能。这一点,我不如你。”
“放弃的东西有三种,一种是不能要的,一种是要不起的,另一种则是能够要又要得起的。明明可以要、又能够得到,却放弃的,那是愚蠢;而如果是不能要、将会招致不幸的东西,放弃就是一种明智;最后,对于那些不能企及而要不起的东西,放弃是别无选择,也是一种懦弱。紫离,你之所以不会放弃,是因为你总是要得起又总是能得到;而我之所以放弃,是因为有太多不能企及的东西。”他抬起头,回望着他,“换句话说,我是个软弱的人。”
“不,”他笑着答道,“我倒是觉得你很明智,因为你放弃的,是你不能要的东西。”
“不能要吗?”他低头重复,“或许是吧。”
“紫儒,”他温和地说道,“你的选择,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是最好的。”
“选择?”他道,“我一直都是别无选择。”
“可是,你选择让他跟随我。”
他转过头,茫茫然看着前方:“只有这个选择,我从来都不曾后悔过。”
是的,我一直都相信着你,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我也知道,你永远也不会放开我。
※ ※ ※
大婚之夜的相府,送走了赴宴的群臣亲众,一下子便从先前的喧腾闹杂转入到此刻的幽深静谧。
铺陈华丽的新房,烛火通明,在夜的黑幕下,却不曾退去光彩。
丞相的手滑过公主映照在明灯下的侧脸,微透冰凉。
“怀远。”看着他的眼睛里流淌着温婉与希冀。
他的脸就在眼前,她却不敢碰触;他的人就在身边,她却无法依偎。为什么,明明靠得那么近,却如同远隔重山,永远也无法到达。
“累了吧?”他的声音柔和而低沉,“早些休息。”
他起身,留给她远去的背影与散落一地的寂寥。
她笑,笑自己的痴傻,笑此刻的无力,笑这姻缘的荒谬,我的公主啊,曾经那个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的皇女去了哪里?那时的你至少还有骄傲,但此刻呢,你却在期许着那一点微薄而无望的施舍吗?
从一开始你就不应该接受这门婚事,你这么做,除了给自己带来羞辱之外,还能得到什么?什么也得不到,得不到他的心,也得不到他的身。你是兄长手里的棋子,是丈夫身边的累赘,你才是这场权斗里最可笑的角色,也是最为可怜的牺牲品。
屋内的暖意却敌不过冬日的严寒,无论壁炉之内的火焰如何灼烧,所能感受到的都只有彻骨的冰凉。
※ ※ ※
据说嗜睡是因为厌倦,是对周遭一切的倦怠,所以,有时候就想这样一直沉沉睡去,永远不要再醒来。
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睁开眼时,他已经坐在我的身旁。
“皇上,”我睡意朦胧地说道,“怎么不叫醒我?”
他不动声色地端详着我,伸手拨开我额前的发丝:“朕只想这样看着你。”
我朝他淡淡地一笑,闭上眼,贴着他的手心,再次睡去。
这一次,终于没有再做到那个梦。
第九章 假面(1)
乐坊名为“清风斋”,正对过就是“醉月坊”,我站在隔间的轩窗边遥望着对面的教坊,琢磨着会不会在那里看到紫阡。
“殿下,”张士彦将携来的盒子置于桌上,对我说道,“您要的东西。”
我见他打开盒子,正欲取出盒中之物,即刻伸手制止了他:“别碰。”
他看着我,疑惑地收回手。
“大小这也算是个毒物,”我看了看盒内的药草,“若是不经处理,可说是剧毒无比。随意碰触的话,怕是不妥。”
“谢殿下提醒,”他道,“是要将它送去相府吗?”
“嗯,”我点头,合上盖子,“我亲自送去。”
※ ※ ※
相府的奢华堪比皇宫,初到时,着实让我有些吃惊,没想到一向行事谨慎的丞相竟会如此铺张,不过,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配以这样的宅邸,倒也不为过吧。
“恭迎太子大驾。”迎面走来像是管家的人物。
我点了点头,示意身后的随从们将贺礼递上:“昨日丞相大婚,不曾前来道喜,今日特将贺礼送上,以示恭贺。”
“太子真是多礼了,”他唤来几个下人,将侍者引去放置礼品,而后对我说道,“丞相正在书房恭候,请随我来。”
我在管家的引导下,来至相府的书房前。推开门,从案边起身的丞相,示意周围佣人全数退下,闭门离开后,才伸手作揖道:“太子殿下。”
我轻摆手:“不必多礼,”遂将东西置在案上,打开盒盖道:“请过目。”
他低头端详着盒中的物件,问道:“费了不少周折吧?”
“此物只在北雁深山才有生长,因地处险境,又生长稀少,一直以来都是难得的珍品,只有少数皇亲贵族手中才有。”我又指了指边上的药瓶,“这是从中提取的药物,只是,此物的药性难以控制,稍有不慎,便会适得其反。丞相大人,还需多加时日,反复试验才是。”
“那是自然。”他回答,伸手去取盒中的药草。
我在一旁看着,等到他收回被扎伤的手指,才说道:“这草身上遍布芒刺,大人可要小心持取。”
他盯着伤口处溢出的血液,似有不安地皱起了眉头。
“太子的药虽已被替换,但因为用药过久,体内还是残存了不少毒素,若不慎被他物激发,后果也是不堪设想。大人你一直都在为其寻制解药,定也接触了不少毒物。”我拉过丞相的手,三指轻触于他的手腕,略一号脉,继续道,“我看大人脉相紊乱,恐怕是积毒已深。所谓是药三分毒,大人往后可要小心才是。”
他抽回手,平静地一笑:“多谢殿下关心了。”
我道:“大人现在可不是只为自己而活,即便是为了他,也要缓下步伐,切不可操之过急。”
他不作答,只将视线转开,看向窗外:“他还好吗?”
我点头:“他很好。”
“是吗……”他低语着,不再说话。
转眼扫视了一下四周,我随口问道:“公主呢?”
这个时候为什么会想到她?或许他也有此疑问,所以脸上才会现出那样讶异的表情。
“大概是……出门了吧。”他答道,对于她的行踪似乎是真的一无所知。
“独自一人吗?”我问。
他淡然一笑:“对于她来说,并不奇怪。”
“哦?”我有些好奇,“先前也与公主见过一面,并未见如传闻中那般顽劣,倒像是一般娴静大度的名门闺秀。”
“人是不能只看表面的,”他答道,带着深意的笑,“这一点,殿下应该最清楚吧?”
我抬起头,舒了舒眉:“说得也是。”
从相府出来,依旧坐上了侍卫相迎的马车。开始时并没有意识到,要支开这些贴身跟随的眼线才是最大的麻烦所在。每回与张大人见面,都只能借故将侍卫支在门外,通过暗格进入会面的隔间。只是频繁的更换地点与场合,对于我这个外乡人而言,实在是有些头疼呢。
马车一路摇晃,再次经过了醉月坊,我吩咐下人将车停在一旁,只身前往楼内。
“这不是燕公子吗?”迎上前来的是上回见到的那位叫做月娘的女子。
我笑了笑:“月娘还记得在下?”
“当然记得,”她爽朗地笑着,“您这样的人可是叫人过目不忘的。”
我朝四周望了望,问道:“今天紫阡没有来吗?”
月娘摇摇头:“他哪会大白天的就来?”
几天不见他,还以为定是在这里逍遥呢,没想到竟不在,莫非真的是在家乖乖呆着?正觉得有些好奇,却见从雅间内匆匆赶来的侍女在她耳边焦急地嘀咕着:“月娘,那位客官说了,若是见不到月吟,他就一直不走。”
“月吟?”我问道,“就是上回为我献艺的舞姬吗?”
“正是,”月娘回答道,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这几日身子不舒服,见不了客。”
“那位客人为何一定要见她?”我好奇地问道。
“公子有所不知,自从上回演了那一出《美人辞》,便有不少客人指名要听此曲,这会儿都成了店里的招牌了。那位客官也是因此,非要让月吟出面献曲不可。”
我不屑地说道:“他若是想听,另找个人给他演不就成了?”
“这怕是不成呢,”她答道,“月吟是这坊间的头牌,才艺双绝,就是遍访长安也绝找不出能与她相媲美的舞姬,这样的佳曲也只有她才能配得上演艺。”
“是这样……”我侧脸往一旁的雅间看去,“真是位任性的客人呢。”
席间男子,一袭青色长衫,玉面束发,纤手举樽正欲小酌,却听得门外响动,便停杯转过脸来,恰与我对上视线。
我不禁心中一震,眼前之人虽著着男装,但那一张清雅秀丽的容貌还是轻易暴露了她的身份。
“不如让我去和他说说。”我道,推门进入厅内。
月娘不好阻拦,唯有跟着一道进来。
我看公主也是一眼便认出了我,正有些躲闪,遂拱手作礼道:“公……”
还没等说完,就见她一指竖在唇前,使劲地冲我眨眼。
我笑了笑,继续道:“公子。”
她长出一口气,回道:“幸会幸会。”
“怎么?两位认识吗?”月娘好奇地问道。
“有过一面之缘,”我回答。
“对了,”公主一手支在桌上,撑着斜靠的脑袋,“月吟怎么还不来?你这长安第一教坊的头牌果然是架子不小呢。”
“看您说的,”月娘赔笑道,“有生意咱们还能不做吗?只是月吟有病在身,实在不便接客。”
“唔?”公主晃了晃手里的酒杯,“她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偏我一来就病了。月娘,你这不是在哄我吧?”
“怎么会……”
“我不管,”她坚持着,“死活让她来给我唱上一段,听完我就走。”
“可是……”
“原来公子是想听曲,”我说道,“那听谁唱不都一样吗?”
“不一样,”她摇着头,“当然不一样。《美人辞》自然是要美人才能起舞吟唱了,除了月吟之外还有谁能配得上此曲呢?”
“那么,若是有比她更配的人,公子就不再坚持了吗?”我问。
“若真能找来这样的人,”她饶有兴味地说道,“那么不见月吟也无妨。”
我回头看了月娘一眼,见她会意的一笑,而后转头接着道:“公子觉得是月吟更配这曲,还是这词中所赞之人更配呢?”
她抬眼望着我,一阵沉默,随后笑道:“这词曲本就是为斯人而作,自然没有比他更配得上的人了。也罢,就不为难你们了,”她朝众人挥了挥手,“反正,已经有最合适的人了。”
月娘点头行了告退之礼:“二位慢坐,小的就不打扰了。”
待一行人走出宴厅,公主便招呼我坐下,问道:“太子殿下怎么会在这儿呢?”
我接过她递来的酒杯,笑着说道:“我正要问公主呢,大婚第二日不在夫家呆着,却怎么跑到这等风月场所来了?”
“诶?”她道,“有谁说过新婚之人就不可以来这里?还是说,你也觉得女子不应该涉足这种场合呢?”
“那倒不是,”我答道,“只是有些好奇,为何公主如此执着于那一支曲?”
她停下手中的杯子,看着我:“也没什么,不过是想知道这样极尽赞美的佳词配上美人的歌舞,会是怎样一番醉人的风景呢?而这美景又是否足以配得上殿下的美貌呢?”
我低头而笑:“那可真是不巧,要让公主空手而回了呢。”
“怎么?原来你不会吗?”她的脸上现出不小的惊讶,“怎么说都是为自己而作的曲,多少总会一些吧?”
我摇摇头:“子凤不才,不善歌舞,让公主失望了。”
“真是奇怪,”她无奈地皱着眉,“总以为殿下会是能歌善舞之人呢。”
“在北雁国,男子是不能学习歌舞的,”我答道,“即便是心中所爱的佳曲,也不得吟唱,更不用说是起舞了。”
“哦?”眉间皱起的印痕更深了一些,“真是可惜,明明是这样漂亮的人。还好紫陌不是生在这样的地方。”
“神官大人?”我好奇地重复道。
“嗯,”她回答,“殿下初到此或许不知,神官大人貌美善舞可是人尽皆知的事,每年皇城内举行的祭祀大典都是由神官主持,届时他将在祭坛的舞殿之上领引祭祀之舞,以除邪魅,敬神明,祈求皇都平安。一直以来这都是举国盛事,也是绝无仅有的壮美之景,不少人慕名而来,有幸得以观者无不赞叹,就连皇上也不免沉醉于大人华丽的舞姿,年年如此。”
“是吗?”我感叹道,“看来神官大人果然是风采不凡,倍受爱戴呢。”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公主怅然地答道,“一直以为皇上的视线不会从那里移开,不过现在,似乎是找到了更美的风景。”
我放下酒樽,静看着她,有一刻,心里竟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快。
“好像有些扯远了,”她转而笑道,“其实,是因为相府实在太无聊,怀远他整天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我就只好自找乐子,出来四处逛逛了。那么殿下呢?殿下是为何而来?”
“找人。”我简短地答道。
“哦?找到了吗?”
“不,”我摇头,“怕是见不到了。”
“看来我们一样,”她起身拉起我的手,“走吧。”
不由分说地被拉出了坊间,就好像上次被紫阡带出宫去一样。
“皇兄他真是周到,”坐在车上的公主,一边掀起车帘向外张望,一边对我说道,“还派了那么多侍卫跟着。看来他对你果然是宠爱有加。”
我带着客套的微笑,敷衍地答道:“承蒙圣恩。”
“不过,”她放下车帘,看了看我,“人在受宠的时候往往感受不到那份宠爱,等到失去了,才会慢慢察觉。”
看来丞相的话没错,表面之象果然是善变,今天的公主字字暗藏玄机,与那日所见全然不同。
“停车,”她站起身对驾车的侍卫说道,“我们到了。”
我跟着公主走下车去,出现在眼前的商铺里一字排开的祭神面罩透出凶神恶煞的面目,那等纷杂乱目的模样终于让我想起,这原是上回与紫阡同来的地方。
“公主喜欢面具吗?”我问道,从门外望着店内的陈设。
“不,”她回答,“只是马上就要到今年的大神祭了,仪式上用的面具也该换换了。前月的小祭夜行,殿下也参与了吧,那正是民间的前祭,而数日后的祭祀则是由神官主持的皇族大祭。”她步入店内,拾起一个面罩,举在眼前,“这回的祭舞是……兰陵王。太子听说过吧?”
我伸手拂过眼前罗列的假面,点头道:“据闻北齐兰陵王长恭,骁勇善战,但因面貌柔美而常受敌手轻蔑,故每入战场对阵都要带上狰狞的面具以威赫敌人。洛阳之役后,齐人作入阵曲,凭歌起舞,重现其入阵杀敌的壮景,以赞美长恭的英勇神武。”
“正是呢,”她笑着说道,“不过后来这假面就从威赫敌人变作震退鬼魅了,原本是为庆功,如今是为了敬神,倒是这场面之壮一直都未曾改变。”
“看来,子凤是有幸一睹神官大人的舞姿了。”我答道,心里倒开始明白为何这里的人会对面具有这样特殊的爱好了。
公主将手中的面具罩在我的眼前,而后又放回原处说道:“这样凶神恶煞的东西果然是不称你。”她低头看着手边的物件,陷入沉思。
“公主?”见她沉默不语,我便问道,“在想什么?”
她回过神,抬头看我道:“我在想,第一次见到怀远也是在这里。那时的店主吹嘘说在此能找到任何人想要的面具,唯独有一位客人却总是空手而回,他说,即便是把这店里所有的面具都给了他,也不够他一个人用的,因为面对不同的人,身处不同的境地,所需要的面具是不一样的,他想要的是那种无论场合不分时宜都能够变幻自如的表象。那时我想,这个人该有多寂寞,因为他无论对谁都带着面具,他的生命里一定充满了谎言与虚假,所以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要将这层伪装从他脸上卸下,无论需要花费多少的时间与心力。”
我认真地听着,不经意而问:“那么公主自认做到了吗?”
她摇摇头,有些出神:“可惜,有人先我一步,到现在也是一样,他只对那个人诚实。不过我还是很高兴,因为至少在那个人的面前,他不会再感到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