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亲
作者:林宁
第一章 回乡
母亲发来电报,要我速速寄四百大洋回去,也没写明要那麽多钱干嘛。好容易打了个电话到镇上,听接电话的舅舅说是母亲要拿那些钱帮小弟娶亲。我觉得奇怪,小弟开春就死了,都下葬两月了,母亲莫不是伤心得糊涂了吧?
我刚好辞了差事,又担心母亲,便收拾了个箱子,踏上了回乡的火车。我谋食在北方,回到那个南方小镇要坐八天的火车。站在月台等车时,我缩著脖子,低头抽著烟。雪早上就停了,清扫过的地上结了层薄薄的冰霜,踩在上面“咯吱”作响,口里呼出的白雾在空气中渐渐消逝。後面突然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我还没回头,便看到身边跑过一个小孩,衣裳褴褛,接著是个胖女人,穿著貂皮大衣,边滚边叫:“小偷!捉小偷!”等车的都看著,连动都没有动,只用眼珠子转了转,跟死鱼一样。很快地,两人一前一後隐入了人海中。
这局势,谁会想要惹什麽祸端啊。我想著。抽完最後一口烟,把烟蒂扔地上,踩了一脚。这时,火车进站了。我拉紧大衣,提起行李箱,跟著上车的人流向火车逼去。千辛万苦终於上了车,进到卧铺车厢,里面已经坐了对年轻男女,男的穿著棉袄马褂,女的穿一身素白旗袍,脖子系著一条格子长巾,长得倒是白净。窗边的桌上放著一部留声机,正放著小曲儿。那两人看到我进去,原本拉著的手分开了。我脱下帽子,向他们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男的也忙向我点头,那女的低头向我福了福,缩到男人背後去了。
我睡下铺,把箱子往床脚一扔,脱下沾了冰渣的大衣,便躺到床上去闭了眼,实在是太过疲累了。车窗外挤著送行的人,有的红著鼻头,泪流满面,有的拼命招手。车厢算是颇为温暖,在我睡得迷迷糊糊间,火车开了,载著我向久违的故乡而去。
我睡醒一觉後,觉得神清气爽,睁开眼时,看到一个身影坐在窗边,浑身像泛著橘黄色的温暖的光晕,映得米色的车厢壁也仿佛泛著光。我定睛细看,那原来是个身形修长的男子,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鼻梁挺直,戴著副金丝眼镜。他坐的位置刚好挡住了难得一见的冬日暖阳,所以才会发光。他的膝上摊著本硬皮书,正低著头看书。那对男女不见了踪影,只有那部留声机还在放著悠扬的小夜曲。许是觉察到我醒了,他转头看向我,微微笑了下,道:“你好。”我盯了会儿他的眼,总觉得似曾相识,很面熟。我性子一向寡淡,不太喜与人套近乎,但还是打起精神跟他攀谈起来。
一谈之下,方知道他与我是同乡,同姓苏,也是很早便出来了,没再回去过。问到他为何不回去,他盯了会儿书,我以为他不想说,便递了支烟过去,自己也叼了支,他道谢後接过,帮我点上了,再为自己点上。他吐出个椭圆的烟圈,看著它慢慢隐入空气中,道:“也不是我不想回去,只是……”他那狭长的凤眼在眼镜後隐隐透著厉光,浮起一股暴戾的血腥气息。我再眨眼时,那种感觉消失了,他还是温文尔雅地坐著。
“那麽,你呢?”他问道。我把烟夹在指间,道:“也没什麽理由,就是离得远了,便不想回去。”他听了,笑笑,没再说话,低头继续看书。我抽著烟,看著窗外那飞速向後退去的白杨,心中没来由地浮起不祥之感。这时,那对男女回来了,男的脸色很难看,女的脸都发青了。见了我们,那男的勉强扯出个笑容,拉著女的坐在留声机前。难言的沈郁,随著悠扬的音乐,弥漫在狭小的车厢里。
到了半途,同车厢的那对男女又出去了,许久都不见回来。叫人去找,却发现他们俩死在了卫生间里。男的颈动脉划破,血流了一地,手上紧握著一把餐刀。女的被那条格子长巾吊在男人的旁边,舌头伸得老长。天气冷,他们的身子早就凉透了,照现场情形看,应该是自杀的。
他们没有带任何行李,从他们身上搜到车票,一看,竟也是回那个小镇的。苏先生看了看那票上的地址,眼中又闪过一道厉光,稍纵即逝。我望望窗外的雪,心中不祥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一路上,没再出什麽事。与苏先生渐渐熟络了,知道他全名苏芫皓,行五,“你可以叫我苏五。”他这样说。礼尚往来,我也把我的全名告诉他,他听了,道:“原来你便是苏道龄。”我问:“你听说过我吗?”他微笑道:“被人在报上抨击成那样,竟然在另一份报上登那麽大的声明,只写两字,你真是很有性格啊。”我嘴角有点扭曲,道:“你在嘲笑我?”他忙摆手道:“不是不是,请你不要误会,我说的是真的。毕竟,那帮人打著革命的旗号,却连你办个女校都要在一边叽叽歪歪,说什麽伤风败俗,‘放屁’两字虽俗,却很符合他们的形象,加上没有指名道姓,他们也不好发作。”
我听了,也不想再说话了,就算说了也不起什麽作用,前几天已经深有体会了。时局如此动荡,连讲句话都要担心被人抓住小辫子,我已经烦透了,辞去女校的理事一职,也算是一种解脱了。
苏芫皓见我闭了嘴,便转了话题道:“苏先生……”我听了,道:“我与你都姓苏,你还是叫我苏三吧,我在家排行第三。”他笑笑,道:“好,苏三,你听说过阴亲吗?”我听了,心里一震,问道:“什麽是阴亲?”苏五道:“所谓阴亲,便是未婚夭亡的男子死後,活著的人怕他在阴曹地府孤零零的,要给他找个也是未婚便死了的女子合葬在一起,称为圆坟,在地下也好做个伴。”
我听了,後脑勺有点发麻,车厢里好像变冷了,害我打了个激灵。我从衣兜里摸出烟来,点著了,狠吸了几口。苏五自己掏出只米色的象牙烟斗,点上了,笑吟吟地看著我,继续讲道:“很匪夷所思吧?我第一次听说时,也跟你的反应一样。小镇上,好像一直都有这风俗。”他“吧吧嗒嗒”地抽了口烟斗,道:“我这次回去,便是要看看这阴亲是怎麽个结法!”
我闷闷地抽著烟,连一句话都不愿讲了。
阴亲 二
第二章 长明灯
到达小镇时是半夜,我下了火车,苏五在出口便与我冲散了。我站在月台上,看到车上的工作人员正用担架往下搬两件盖著白布的东西,经过我身边时,我看到其中一块布里伸出一只手,那手的指甲缝里藏著暗红的东西。担架边还放著台留声机,与我在车厢所见的那台一模一样。目送著担架上了辆黑色的洋车,我收回目光。拿著行李,雇了辆人力车,往镇上去了。黑沈沈的夜,连一点星子都没有,月亮也看不到。虽说比北方和暖,但那风吹在脸上,还是像刀子割一样痛。我看著烟头上的火星,低头把手往袖子里塞。
“客官,是探亲还是作客啊?”人力车夫开口道,听那声音,好像声带被人横切了段,颤颤巍巍的。我咳了声,道:“算是探亲,也算是作客吧。”他笑道:“客官说话真有趣,看您的装扮,一定是城里来的。”我“嗯”了声,继续闷闷地抽烟。人力车夫倒是挺能说的,我累得不愿搭话,他也自个儿在那里说。
他说:“您来得还真是时候啊,可以赶上难得一见的娶阴亲了。说起这娶阴亲的人嘛,是苏家本家的最小的儿子,听说那个大儿子在城里很有钱。唉,有钱就是好,连死了都可以娶老婆,不像我,三十好几了都还在打光棍。”
我跟死了一样僵在车里,动都不愿动。真是不应该回来啊,当初离开镇子到外求学时,母亲已经很反对了,说我枉读圣贤书,连祖宗礼数都抛了。事隔多年,虽说早已料到她的顽固,但我没想到她会这样荒唐。我暗暗叹了口气,听到车夫说:“客官,到了。”
我抬起头,看到远远的,黑沈沈的前方,有一盏橘黄色的灯,高高挂在天际。“那盏灯还没有灭吗?”我自言自语道。车夫耳朵尖得很,听到我的话,道:“客官,您这话说得不对,那灯可是这个镇子的标志,庇佑著镇子的安宁。要是灭了,那还得了。”
我闷声不响,懒得跟他说。
在镇口让他停车,给了车钱,我向镇子走去。没什麽改变,真的一点都没有。我站在冷冷的街道上,听到隐约传来几声狗吠,过了一阵,连狗吠声都没了,只剩下呼呼的风声。我侧耳仔细听,似乎还有什麽夹杂在风声里,但再听时,却又没有了。我动了动僵直的手指,直直地沿著街道走,走到长明灯塔下,再向左拐个弯,进到一条小巷子里。古老的青砖房,散著腐朽味道的匾额,没有任何改变。昏暗的长明灯照著那砖墙,古铜色的狮子型门把上,泛著幽绿的铜苔。
我叩响门扉,过了一阵,里面传来脚步声,门缝透出点灯光。这时一把清脆的嗓音响起:“谁呀?”很耳熟。我咳了声,道:“是我,苏道龄,我回来了。”门“吱呀”一声便开了,门里是个手提灯笼的女子,挽著小巧的发髻,身上穿著肥大的浅黄色大襟衫。从眉眼间,可以看得出小时候的轮廓,尖细小巧的下巴,淡得仿似没有的烟眉,黑得发亮的眼,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她终究还是留下来了。
见了我,她淡薄的脸上浮现了浅浅的红晕,映著橘黄的灯光,更添柔媚。“你,你回来了……”我暗叹口气,看著她在寒风中发抖的身子,道:“进去再说吧,外面冷。”她顺从地点头,把我让进门,在後面把门关上了。风从门槛吹进来,轻轻撩起她的裙摆,露出下面穿的小脚绣花弓鞋。她回身,见我在看她的脚,脸红了红,忙道:“进去吧。”说著,慢慢走过来,要帮我提行李。我见她走得实在辛苦,便上前扶著她的手肘,道:“让我来扶你走吧。”她脸更红了,由我掺扶著进了屋。
看著她掂著小脚,为我挂好僵直的大衣,并为我泡热茶的身影,我的心中愈加觉得对不起她。阿若是母亲为我买来的童养媳,比我小三岁。当初那麽坚决要离家,有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她。阿若是个好女孩,可惜我注定是要辜负她了。
喝了口茶,我的思绪清多了,环视一下坐著的堂屋,与记忆中的相比,变破旧了,但那股腐旧木材的霉味,还是没有消除,与当年一模一样。
“母亲怎麽样了?”我问。阿若正在剪烛花,听了我的话,停下手边的活计,道:“婆婆她最近身子不太爽利,已经早早睡下了。”
我点了支烟,道:“小弟不是落葬了几个月吗?怎麽会想到要帮他娶亲?”
阿若道:“小叔子开春没了,婆婆病了一场,你又不在家,我不懂怎样找好一点的坟地。後来下了葬,过了半个月,分家的堂叔说河道宽了,坟边已渐渐浸了水,怕是不久便要陷进河里了。婆婆知道了,便说是小叔子在下面寂寞了,提醒我们呢。”
我道:“莫听她乱说,把坟迁走就行了。”
阿若道:“婆婆自开春病後,身子一直不好,医生说了,要凡事都听她的,不可令她动怒,所以……”
我吐了个烟圈,道:“对方是谁?”
阿若看了我一眼,道:“是个远房的分家,与小叔子年纪相当,也是在开春没的,是个身体虚弱的姑娘。”
我心里像压著块石头一样沈重,闷声道:“叫什麽的?”
阿若道:“叫苏芫葶,住在镇西的,上头还有三个兄长跟两个姐姐,只是大都夭亡了,剩下一个老五跟最小的她。那个老五也是在外面谋生,听堂叔说,他好像会回来参加妹妹的阴亲。”
我的手一抖,差点把夹在指间的烟抖落在地。
“对方的五哥叫什麽?”许久,我问道。
阿若道:“苏芫皓。”
抬起头,透过雕花的古旧窗格子,我看到那盏长明灯,高挂在天际,冷冷地透出橘黄色的光,心里越发觉得冷了。
阴亲 三
第三章 母亲
母亲睡得很沈,我坐在她床边看著她日渐苍老的容颜,心中酸楚难以言喻。父亲与她离婚时,小弟还未出生,我也只得几岁上下。听镇上的女人隐约提起过,父亲抛妻弃子,为的是出洋留学,娶一个洋女人。父亲,在镇子上是负心薄幸的代名词。小时候,昏暗的灯下,每一次我从睡梦中醒来,总会看到母亲坐在窗边,低声诅咒著,一字一句地,诅咒著我那在远方的抛弃了她的父亲。
她翻了个身,面向里睡,被子掀开了,露出一只手。我为她掖好被角,刚要起身出去,却发现她尖利的指甲,缝隙里,藏著暗红的东西。我心里一震,火车上那对男女的样子浮现在脑里,还有那张白布下的手。我想再仔细看清楚,外面传来一声响亮的打更声,惊得我的心一跳。我定下心来细看,母亲的手指甲干干净净的,连一点脏东西都没有。
果然是旅途太累了,要好好休息一下才行。我小心掩上母亲的房门,看到阿若正站在门外的走廊上,手里拿著一件斗篷。她看见我出来,就把斗篷举到我面前,道:“风大,穿上吧。”我看她冻得微微泛青的脸,暗叹口气,接过斗篷,摊开来,为她裹好,道:“回房间吧,走廊太冷了。”她脸变红了,顺从地点头。看到她这样子,我心里真是满满的罪恶阿。
躺在以前的房间里,听著外面呼呼的风声,里面还夹杂著一些不一样的声音,似哭似笑。我竖耳细听时,却又只剩下风声了。我盖好被子,睡过去了。大约睡了几个时辰,我被房门口的说话声吵醒了。那声音压得很低,但我一向浅眠,还是被弄醒了。
细细一听,其中一个是阿若,另一个是母亲,跟我离家时相比,声音还是没起什麽变化,冷冷的,像是不搀杂了感情。
母亲:“这麽说,道龄是接了我的电报便马上赶回来了。”
阿若:“是的,相公很有心,亲自回来参加小叔子的婚礼。”
母亲:“也罢,不枉我辛苦把他带大,总算还有点良心。我还想他阔了,早就忘了娘呢。”
阿若:“相公怎麽会呢,他只是工作忙一点,还是很孝顺婆婆您的。”
母亲:“道龄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我只盼你们能快点开枝散叶。”
阿若:“嗯……那麽,婆婆,婚礼的时间……”
母亲:“族长帮著选了日子,不能推迟,只有催他们快点准备了。”
阿若:“是。”
母亲:“道龄还在睡吧,别吵醒他,让他睡久一点。等他醒了,你叫他来见我。”
阿若:“是。”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我从牙床上爬起来,冰冷的感觉一下袭遍全身。我拿过一旁的大衣披上,咳了声,摸起桌上的烟,点了支。我叼著烟,推开门,外面天已大亮,冬日的太阳冷冰冰地挂著,连一点温热都不肯施舍。
去到母亲房里,门开著,她正躺在榻上抽大烟,屋里烟雾弥漫。我站在门外,敲了敲门,就进去了。她见了我,立时板著张脸,眯著那双长长的眼睛。
“你回来了。”她先开口,冷冷的。
“是的。”
“砰”一声,一只茶杯盖子擦著我的脸颊,打在门上,碎落在地。我的脸颊有点刺痛,伸手一擦,手背上是抹血迹,红得刺目。
“翅膀硬了,会飞了,就不要娘了罢?”她咬牙道,盘腿坐起来。
我抽了口烟,深吸了几口气,道:“我很抱歉,让您这麽生气,我向您道歉,请您原谅我。”
她吐出个烟圈,咳了几声,道:“罢了罢了,你这次肯回来,也算还有点良知,你去把道侗的灵柩起出来吧,你是他兄长,理应由你动手。”
我闷闷地抽著烟,她听不到回答,又问:“听到了吗?过了初十便要行礼了,你要快一点准备!”
我看她脸色又开始不对,忙答应下来。
此後,有几个就近的本家分家跟亲戚来访问我,我一面应酬著,一面打起精神四处雇工来挖坟墓。
阴亲 四
第四章 冥婚
雇工挖坟时,我的心情意外地变得好了,因为可以与小弟见面了,可以见到从小一起长大的意趣相投的小弟的骨殖。这样想,我便极愿意挖一次坟了。到得坟地,那河水只是咬进来,离坟头不足四尺了,上头的土还是暗红色的,很新鲜,土里零星地开著几点青白的小花,在风中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