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把这张照片送去冲晒吧。我暗自琢磨著,将照片放回原处。
洗完澡,将帮佣的人打发回去,我躺在客房,却无法入睡。抬眼望望窗子外头,先是绝了人声,接著连灯也熄了,只那月亮还挂在冷冷的夜空。
我披衣出了房间,冷风阵阵,头脑清醒多了,便在园子里踱步。转了两个回廊,便是书房,长形的窗子正对著庭园,瓦楞上一片雪白,映得屋内也亮堂起来。
进了书房,里头弥漫著古书的味道。书架上,摆满了历代家长收集的藏书,嵌在壁墙中的书只有泛黄的书背朝外,一直向上延伸至屋梁。
案边的炉子蒙了层灰,大畦石外围雕著两头石狮子,正对门的墙壁上挂了个大大的“礼”字,苍劲有力,底下是祖父的印章。
书案上整齐地堆了一些书册,无非是《大学》、《中庸》之类的,还有《颜氏家训》。百无聊赖地翻了翻,却由心底浮起阵阵无力感。
继父因为我要唱戏,已经与我划清界线。只因戏子下三滥,会辱了他的家声,连之前定下的亲也被退了,人家是千金小姐,我配不上。
突然觉得除了这里,我无处可去。
──“回来了?”
我吃了一惊,直跳起来。刚才的声音分明就在耳边,可回过头去却看不见一个人。似乎听到木鱼敲了一下,嗡的一声。
这下我听清楚了,声音是从隔壁传过来的,就在那道门帘後头。
我伸手,慢慢揭开门帘,门帘後还是书架,并没有任何人。
也许是我神经过敏了,最近也实在太累。
我掀开门帘,进了里头的房间。这里比书房外头狭窄,只能容一人。
靠墙的一只书橱上,排放著整齐的书册,月亮从窗格子注进寒冷的光来,清晰地投射在那上头。
我抽出一本来,书却都挺新的,连折痕也没有,蒙著薄薄的灰尘,似乎也没有人动过。
随手翻了翻,屋里的光线还是不足,我点上窗台上的蜡烛,端著烛台又立在书橱前。其中有一本线装的《韩非》,翻得很旧,我下意识地取下来,书页里夹了张纸,露出了一个角。
我抽出那张纸,泛黄的纸片上,用端正的小楷写著: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於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於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看这纸的边边,都已破破烂烂的了。那字迹,却有著说不出的熟悉。
正欲仔细瞧瞧,墙角端放的一只大木箱把我吸引过去了,那箱挂了把大铜锁,我掂了掂,竟然没有上锁。
箱盖很沈,我蹲下,两手用力才把它揭开。先是闻到一阵樟脑味,还有一股浓烈的火药味。
借著昏黄的烛火,我看清楚了木箱里头整齐地放了衣裳,上头还摆了串豔红的爆竹。爆竹的火药味可以驱虫蚁,又防潮,可以使衣服保存得更好。
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将那些衣裳拿出来细看,有海青、坎肩、帔、褶子、飘带、银地粉红袄裙、密片女蟒……以刺绣为主,制作精良,看得出来价值不斐。
色彩亦十分鲜豔明丽,都是粉红、翠绿、深黑、明黄一类的夺目色彩。
是戏服。
──我们家没有你这种下三滥的戏子!
继父的叫骂,似乎就在耳边,我用力捏了一下那件戏服,深吸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箱底压了个黑色本子,很厚。我小心取出,翻开,扑鼻就是一阵浓郁的樟脑味。泛黄的扉页,夹了张照片,边角已经腐朽,上头四个男子,仔细辨认,坐在中央的应该是父亲。照片是在一座凉亭里头照的,父亲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穿了黑马褂,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端正地坐著,手上握了把折扇。
我翻过背面看,右下角用清秀的小楷写著:光绪戊戌年(1898)立春与戏剧社同好摄於西子湖畔。
扉页右下角写了父亲的字:白乔笙,这本子应该是他的,里头除了写了些唱词,还记载了日常的琐碎小事,而提得最多的,便是祖父白仙寿。
手札记得很散乱,字里行间,能看出叙事者对祖父的崇敬,乃至……一种类似於爱慕的感情。
看来父亲真的很爱祖父。令人感动的父子之情。我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容。
本子里还夹了几张照片,都是父亲的,大多模糊不清了,其中一张保存得很好。照片是在光绪二十六年拍摄的,父亲那时候应该有十七岁了,他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抱著脚,望著镜头,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容。过长的鬓发凌乱地拨到耳後,线条优美的面部曲线散发著温柔的光芒。
很漂亮。
从这些不多的照片可以看出来,父亲长得很像祖父。而我长得像母亲。
我有些意态阑珊了,小心把照片夹好,合上本子,放回箱子里,就走回房间睡下了。
阴亲 之 人约黄昏 三
卷三
连续三天,我都在白食居吃饭,没白食吃了,钱当然自己支付。饭馆生意很好,我问他们办不办酒席,想在这里摆解秽酒,叫苏道龄的青年连连摇头,说是大厨没操持过那麽大的宴席,怕办不好,末了,还热心地介绍了其他几家饭馆给我,说是保证味道一流。
“说得比唱的好听。”堂倌在一边取笑他,“什麽怕办不好,明明是哥你舍不得五哥劳累嘛,你要真是疼他,干嘛一直拒绝人家啊,闹别扭也要有个限度……”
我和苏道龄都装作没听见。
头七这天是回魂夜,照习俗要守夜,本家里头没人肯留下,个个都支支吾吾,推说有事,跑了个精光。我也乐得轻松。
不觉间已经日落了,天边还是一片殷红,却感觉不到暖意,冷冰冰的,看得我心里也开始不安。打发走帮佣的人,再在走廊到灵堂的地板撒上糯米,我早早洗了澡,在灵堂的灯下看了会儿书,这一看就看到了半夜,依然头脑清醒,便起来走动走动,活动筋骨。
屋子静悄悄的,能听到我细微的脚步声,偶尔听得外头几声嘶哑的鸟叫,和扑动翅膀的细碎声响。
冷冷的空气从花厅的窗格子流泻进来,我这才醒悟自己只披了件单薄的秋衣,不由得抖了一下,摸摸手臂,已经是一片冰凉。
我往室内走去,打算穿件厚一点的衣裳,却听得外头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濒死的动物吼叫,压抑得令人胆战心惊。期间,还夹杂著簌簌的声音,像是快速飞过的鸟儿发出的,但不能肯定。
我看向外头,亮得刺目的窗外,好像闪过一个东西,随之而来的是道红光,迅速就消失了。
没来由地,我出了一身冷汗。
“回来了?”
一声叫唤,从窗子外头传进来。
“谁?!”我厉声叫,掀开门帘走到花厅,那里静悄悄的,房门却大开,这会儿,连那偶尔可以听到的鸟叫也没有了。
快步走出房间,天边那片诡异的红似乎更豔了,冬日的风清寒刺骨,树枝上却挂满了与季节不符的潮湿的绿色。
空荡荡的走廊尽头突然闪过一道红光,转瞬即逝,接著是轻轻的、仿佛踏在脑子里的脚步声。
然後,那红色又是一闪,这次我看清了,那是一把水红的油纸伞,红得像随时能滴下血来,伞下,是个长发长衫的背影,那人一手举著伞,只遮了半边,身边留出一个空位,快要隐入完全的黑暗中,而走廊上铺洒的糯米,却在那个空位下留下了连串湿漉漉的脚印。
我是彻底的无神论者,可是这个景象实在太过诡异,只觉浑身都僵硬了,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灭顶的恐惧,腿脚却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识,眼睁睁地看著我朝那个身影走去。
阴亲 之 人约黄昏 四
卷四
伴著沙沙的脚步声,那人慢慢地走在结著霜的路上,穿过一道道拱门。平日围墙外头总能看到邻家窗户中泄出的微弱灯光,但是现在完全昏暗了下来。
撑伞的人走到书房门口就停下了,门楣上挂的灯笼竟然点亮了,一闪一闪的,两扇门上贴的门神早已不知去向。
那人微微侧头,朝著伞下那空荡荡的位置点了一下头,推开书房门,走了进去,门立刻合上了。
我跟了过去,推门时,脚下绊到门槛,往前跌,还好扶住了门板,抬头寻找那人的身影。
然而眼前的景物,竟然不是书房里头的,而是完全的陌生。脚下踩的也不是石砖,而是一座竹桥,蜿蜒著伸向对面。我回头,哪里还有门口的影子?自己正置身在野外。
就在不知所措时,前方似乎有一股力量,把我牵引著过了那道桥,桥对岸是绵延的宽阔田地,没有月光,灯火也完全消失了,黑暗之中,我踉踉跄跄地在乡间小道走著。
道路两侧的草被风吹得唰唰作响,我机械地动著腿脚,穿行在茂密的草丛里。我的脑子似乎僵死了,直到雨水顺著鬓角滑下衣领,刺骨的寒冷才把我的神志稍微唤醒了。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猛然间,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红光,马上就消失了,过了一阵,又是一闪。耳边是身体擦著草而过的咻咻声,我停下来,眼前是无数闪烁的红色光芒,那是无数的水红的油纸伞。
凉意从脊背慢慢往上冒,那些纸伞都往同一个方向飘去,伞下的人,多是两个,也有三个的,乃至四五个都有。(这就是NP存在的理由)
我僵立著,不知道应该怎麽办,就在这时,之前跟踪的那个人突然停住,慢慢转过身来。
一点在风雨里摇曳著的豔红光芒微微闪烁著,那光非常的微弱,淡淡的,在雨水和风里时明时灭。
在光的微小范围里,雨水被镀上了华丽的金黄色,细细密密的闪烁著,而在红光周围的空间,黑暗更加的深邃,暗淡得不可见。
光芒的下面是一道纤细的影子在微微地晃动著,那是一张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脸。
我的父亲。
他披散著头发,一袭淡青的长衫在风里慢慢地卷著,飘荡著。
在红光的映照下,他的脸竟然没有一点血色,苍白如纸,那光似乎能从他的肌肤直直射进去。
他缓缓抬起手,红光的范围变大了,我看到他的背後是两条分岔路,不知道会延伸到哪里去。
风咻咻地吹过,吹得他衣服发出啪啪的声音。
然後,他嘴唇动了动。
──回去吧。
直接传入脑子里的声音,很好听,带了点疲惫,还有暗哑,似乎隐藏著浓浓的悲伤。
──回去,忘了这一切,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他走了过来,几乎是足不粘地。
我张了张嘴,刚想开口,他伸手,指甲红红的,我还没看清那是什麽,就被狠狠一推,踉跄著後退一步。
──好好孝顺你娘。是我负了她。……
声音还在脑海里回响,我环顾四周,自己置身在书房门外,浑身上下,根本没有淋湿的痕迹。冷风吹著我的头发,日正当中,太阳很温暖地晒著我。两颊是热的,身体却越来越冷。
阴亲 之 人约黄昏 五(完)
卷五
过了头七,那个照顾祖父起居的昏睡不醒的人醒来了,脖子上的红印也消退了,是个爽朗的中年大叔。问他出了什麽事,这个叫白全的人却一副脑袋空空的模样,说什麽也记不起来了。
母亲的回信送到了。事隔多年,她终於肯谈她和父亲之间的事了。
母亲离开这个家的时候,也是春天,後山的野花开遍了山头,!紫嫣红,堆满了天上天下,繁华得过於沈重了。
父亲就坐在院落那棵桃树的前面,端著一碗药,静静地喝著,没有挽留的话语,只有一句干巴巴的“珍重”。
雪白的花瓣在身前身後飞舞开来,一切都是静止的。祖父站在父亲身後,面无表情。信上说,父亲疯狂地恋慕著祖父,而祖父为了让他死心,要他娶了母亲。
可惜没用。
母亲与我,终归只是旁观者。
那本手札最後记载的时间是光绪二十九年,那时,父亲二十岁。
那一页,只写了时间,还有一句话:与子偕行。
那天晚上,我住到了旅馆,并且做了个梦。
梦中,似乎是早春的小镇。
四下里弥漫著木叶的清香气味。
镇子东头的小河里,早有不怕冷的孩子挽著裤腿,光著脚丫在浅水滩中嬉戏。也有妇人们靠著河岸洗衣服,手里的棒槌一下一下地捶打在衣服上,偶尔交换著街坊邻里的闲聊,时不时迸出声声毫不掩饰的大笑。
天空呈现出藏青色,慢悠悠地飘过几朵白云。
很清朗的天气,即使是梦中,我的心情也不由得开朗起来。
脚踩浮云一样地走过两条街道,发现路边有几棵桃花已经开放了。桃红色的花朵连成了一片浓厚的云彩,随著微风的起伏翻腾著,花瓣还滴落著露水,有几滴落到我的脸上,冰冰凉凉的。
然後,我看到父亲拉著祖父,慢慢地往我这边走来,穿出我的身体,往後山走去。
後山的湖边茂密的蒲草,此时还是青斑点点的模样。环绕著池畔的是盛开的豔红色的美丽花朵,放眼望去,镜一般明亮平滑的水面映照著一片妖豔的光泽。
氤氲的浓雾浮在水面上,如入仙境。
父亲说:我们一起走吧。
祖父没有说话,还是忧郁地看著父亲。
无声无息地,两个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水中,原本应该有的鸟叫声,在那个安静的早晨也没有发出一点声息。我伸手,想去拉他们,却穿体而过。
这是梦。
两个人的头终於完全沈没,水纹从中心逐渐向外扩散,融入寂静的水面,然後什麽也没有了,如同镜一般的水面,还是映照著那片妖豔的红色花朵。
风吹过,湖面起了涟漪。
就在我以为再也不会有转机的时候,涟漪扩张了,湖面激起一阵汹涌的水花,接著一个人浮了上来,是祖父。他慌乱地划著水,往岸边游过来。
这就是白家不得不隐藏的丑闻。殉情失败的祖父,应该说是一心想要活著的祖父让人救了起来,疯疯癫癫地活了下来。
那麽,父亲呢?
当我向母亲追问时,她却不肯再透露一言半语。
那天晚上所见到的父亲,还是二十岁的模样,没有一点苍老的迹象。父亲他,大概是来接祖父的吧。
这样想著,我却没有一点的嫌恶。即使那两人是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我只是奇怪,为什麽他们要殉情呢,既然知道在一起会伤害我的母亲,会伤害到我,即使受到多方的刁难,却依然义无返顾地在一起,那就应该幸福给我们这些人看啊,现在搞得我连憎恨的机会都没有了。
白家的房子我是不会再去住了,闹鬼嘛,开饭馆的苏家兄弟出了个好价钱,我就把房子卖给了他们。他们要求我把祖父在正门贴的一堆符撕掉,明显是新青年的苏道龄一副嫌恶的样子,大叫著应该破除封建迷信。
对他的言论,我不予置评。
只等过完七七之日就可以脱手了。
七七那日,我烧完冥钱,白全转身去摆香烛,那手举到半空便僵住了,双眼直勾勾地瞪著那幅放大的照片,丧魂落魄,面色死白。
“他不肯放过你,他不肯放过你啊!”他语无伦次地说,失神地指著灵堂上的照片。
“什麽?”我正在擦拭著桌子散落的香灰,走上前去。
一切仍在,没有移动过。
“全叔,怎麽了?”
“他始终不肯放过你!”白全还在喃喃自语,灰白的脸罩上死光,簌簌发抖。
我顺著他的手指望过去,怔住了。
簇拥在白色花圈中的祖父与父亲的遗照,一个人的脸被生生撕挖掉了,是祖父的。
那幅黑白的巨大照片上,只留下一个空洞的白痕,还有案台上一道道红色的爪痕,映著父亲那灿烂的笑容,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