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孤城神色一敛,低低应是,没有再说什么。
“继续监视幻影门,如果有人离开,无需阻拦——但是要注意其动向。”魅惑的紫眸微微眯起,闪耀着狂焰般的光芒,语气狠辣而决然:“寒远山那老贼在与本座玩捉迷藏,那就看我如何把他揪出来,然后……”
三年了,不知不觉,已经追随了他三年。从现在的云中君身上,已经丝毫看不到当年那个如壁的少年。
要想重生……就要……敢于涅槃……
血泊中的决绝女子犹自位微笑……鲜血迷离的少年,在身体被寸寸咬噬的绝痛里黑眸渐渐蜕变成妖冶的紫色……曾经那过去现在无数残相重叠,往事不停地撞击心头,坚毅成熟一如宁孤城,也不由得心头一黯。
有些往事,即便早已化作过往尘埃,也注定是穹月宫上下的禁忌。难以忘怀的禁忌。
永远都是。
——“善恶在我,我必报复。”
“还没……忘记吗……”宁孤城不禁暗嘲自己对过去的执着,暗自苦笑“看来不独独步翊尘(就是元忌那个大叔)一个痴人……不过……希望这次能做一个了结……”不管怎么说,眼下最重要的是:擒住寒远山,夺回月魂引。
不可以有任何差错。
++++++++++++++++++++++++切回现实+++++++++++++++++++++++++++++++
呆立良久,宁孤城暗忖:看来月主仍然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自从那晚之后,月主的情绪确实开始更加淡漠,无波无澜的。于是只好出声说道:“月主,幻影门本来近几年实力衰微,不成气候。原来的高手大多早已投奔他处,余党一听说寒远山正被咱们追杀之后,也几乎都去自谋出路。尊月主的吩咐,都已放他们自行离开。当然,幻影门周围四处都布下了咱们的人,任何离开的人其行踪皆在我等掌握之中。”略一迟疑:“……恕属下冒昧,真的不用做的彻底些吗?万一——”
“没有万一,”软榻上雕像一般的男子终于开口:“目标很明确,不需要额外生事。”目光流转,扫了宁孤城一眼,继续说道:“我自有我的方式,不需要靠斩尽杀绝这等下作手段。况且,陆子漠的事幻影门中并无人知,因此应该还有人会追随寒远山那老贼。如果其中有人去联络那老贼的话,岂不正合我意。”
“月主英明。”宁孤城俯首。
“我们已经等了足够久了,那一天终于要来了。”梦呓般吐出几个字,头略略抬起看向宁孤城,跳跃不定的灯火在那张惑世容颜上投下绰约的阴影:“你下去吧,有消息马上通知我。记住,‘那个地方’的动静要加倍注意。”
想到那日的接近,宁孤城打起十二分警惕,说道:“最近那里并无人出入。月主放心,幻影门交给其他护法安排,至于‘那里’属下会亲自盯住,绝不会出任何差错。”说着,静静地退出了房间。
门被轻轻掩上。苏墨烟缓缓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瓷瓶,将一颗青莲色药丸倒入掌中,仰头服下。
“应该不会重逢了吧……?”低低的叹息消散在空气里,而眼眸里的紫色,却是更深了。
匆匆奔出宫门,宁孤城停下脚步,对着暗处沉声道:“大师从幻影门便跟了在下一路,想必在宫门口也等急了吧?”
元忌缓步从暗处走出:“就知道难以瞒过你。”
宁孤城冷冷道:“步翊尘,你来作什么?”
元忌压抑着心中的情绪:“咳……虽然我知道我没面目见她……但……可否让我见她一面……这么多年了……我……”
宁孤城冷哼一声,打断了他的话:“真的想见她么?好!跟我来!”说着便向穹月宫后山奔去。
元忌脑中有不详的感觉一闪而过,脸色狠狠一变,紧随宁孤城向后山冲去——那个方向,正是穹月宫历代月主的陵寝。
宁孤城突然停下脚步,面无表情道:“怎样,现在你见到了?”
月上中天,烟蓝色的天幕下,两个玄衣男子伫立在一座坟前。墓碑上赫然刻着:“穹月宫第七代月主苏羽瞳之墓”。立碑时间正是三年前。
元忌身子一震,险些站不住,他痛苦地抱住了头,眼泪瞬间盈眶:“羽瞳——我终究是来晚了……”
宁孤城怒叱道:“步翊尘!!二十年!!你躲了二十多年清净!你可知道,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最后是如何被一步步逼到绝境??现在你倒是来哭死人了!”
元忌缓缓跪坐在地,头垂着看不到表情,苦涩的眼泪无声滚落泥土,声音哽咽:“自从我……离宫出家后,自觉没面目见她……还有这穹月宫里上上下下的人……”
宁孤城狠狠一拂袖:“没有面目?!那你此时又以何面目前来纠缠?!”
元忌抬起充满血丝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愠怒的男子,艰难问道:“羽瞳她……是怎么死的?”
宁孤城缓缓道:“三年前天云之战里受了重伤,”犹豫了一下又说:“之后……油尽灯枯而……”
元忌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喃喃道:“本不应该这样的……”
宁孤城冷笑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元忌起身,用袖子认真地拂去墓碑上的薄尘,宁孤城没有阻拦。将墓碑擦拭干净后,元忌呆呆望了那墓一会儿,转过身来深深凝视着宁孤城说道:“我知道,我知道如今什么都迟了,一切都难以弥补,但是,至少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宁孤城面无表情,半晌才叹道:“赎罪么?好、好!如此,我也当是赎罪罢!随我来!”话音未落人已飞纵而出。
元忌迅速跟上,心中轻轻念道:“羽瞳,当年是我糊涂,而这次我绝不会再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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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孤城直奔邳州方向而去,元忌默默跟随。
脸上突然有冰凉的触感,愕然抬头,原来是下雨了。起先还是绵绵细雨,不想瞬间已是倾盆。
此时距离邳州尚远,周围又无客栈人家,因此两人只得寻了一处破庙栖身。生起一小堆火,宁孤城道:“只好等雨小些再上路了。”
元忌也席地而坐,问道:“羽瞳……不在了,如今的月主是?”
想到苏墨烟的叮嘱,宁孤城一时间没有应声,叹道:“现在时机未到,以后你总会知道的。”
元忌并没有追问,只感慨道:“二十多年了……当年……我没有想到……老三竟然能做出那种事!!”
宁孤城拨弄着火堆:“哼、什么老三,三星护的时代很多年前就已经结束了,”略微一顿:“况且,他本身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听了宁孤城的话,元忌心中微微一动,不由得想起彭阳之事。当初听韩御风说寒远山窃得月魂引,自己还以为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然而此时只感觉自己正在被推着一步步逼近什么不堪的真相。沉吟半晌,元忌才艰难开口:“远山他……果真偷了‘月魂引’?”
宁孤城冷哼一声:“不错,而且还是多年以前。”
元忌面露不解:“那为何如今才……”
宁孤城恨道:“‘月魂引’本身就是宫内禁术,提修炼法门自然无人知晓,就连它外观如何、存放何处也只有月主一人知道。三年前接到天云交战的战书,羽瞳她……曾经想要以修炼‘月魂引’增加胜算,希望通过赢得这一战后,正派武林不敢再打围剿穹月宫的注意。不想到了辉星楼,解开历代月主所设密钥之后,阁子里却空空如也。……这才发现……不过这么多年他也没有将之练成,说明当年……他虽然害死了师父,恐怕也未逼问出修炼法门。”
元忌猛地直起身子,失声惊呼:“什么?你说远山他……?”
火焰在宁孤城眼中跳动:“难道你都不知道?”
元忌道:“那日之后,我便离开了这里,这些年走了很多路,去过很多很远的地方,但是心始终不得超脱,于是我便回来,来赎罪、也来寻解。”低下头,眉宇间一抹凄然:“谁料……已是再无处相寻了……”
宁孤城喟然叹道:“我只道是你躲了起来不问世事,没想到你竟是远远离开……”潮湿的柴火徐徐燃烧,升起迷离的轻烟,他幽深的双眸一点点变得遥远:“想当年你、我、还有寒远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后来咱们三人还一起当上了穹月宫的三星护。那会儿咱们的师父苏明相是第六代月主,羽瞳小师妹则是穹月宫的少主。想那时,咱们天天一起玩闹,有多快活。翊尘师兄总是呆呆的,我们都爱捉弄你;远山和我最爱出鬼主意;羽瞳总是笑过了之后,又去护着你。”宁孤城说到这里,一向峻肃的面容也变得柔和许多,然而随后就变成了沉痛:“……情深不寿,盛极必伤。”
情深不寿,盛极必伤。
尘封的记忆瞬间穿越过往日日夜夜,将元忌带回那段属于步翊尘的岁月——
步翊尘,苏羽瞳。穹月宫里的金童玉女。虽然大家都在一起长大,但是苏羽瞳就是对这个有点憨憨的大师兄有一份特别的感情。两人情投意合,苏明相便将女儿许配给了步翊尘为妻。然而一切从那天开始,便走到了终结。
前一夜穹月宫明相月主五十大寿,宫内到处喜气洋洋,酒席上大家谈笑风生,就连一向滴酒不沾的步翊尘也敬了师父一盅,而后又被宁孤城和寒远山硬灌了不少。席间,步翊尘只觉不胜酒力,先告退回房,衣衫未解直接倒床就睡。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声碎裂惊醒,睁眼一看,苏羽瞳正站在房门口,瓷盏迸裂一地,双手却还空荡荡停在半空,脸上血色褪尽,银牙紧咬,双眸紧紧一闭,转身夺门而出。步翊尘刚晃过神来,想要起身去追,才发现——自己竟然□地躺在床上,心里禁不住一惊,回头一看,宫内的侍女黛雪未着寸缕在里床睡得正香。
后来,黛雪说是步翊尘硬拉她进了他房间,哭哭啼啼地求小姐和月主不要责罚。苏明相没想到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竟然做出这种事来,勃然大怒。步翊尘跪在地上只觉百口莫辩,而宁孤城和寒远山又不便出言求情。苏明相屏退黛雪,问苏羽瞳准备如何处置此事。没想到苏羽瞳面色宁静,缓缓站起身来走向门口,却始终不发一言。抬起纤纤素手扶住门把,语气却是那般的淡,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不如赐黛雪‘忘忧散’,然后送出宫去配个小子;至于……步翊尘,今日起,我和他再无干系。今日之事爹决定就好,只是,”握住门把的手紧了紧:“女儿再不想见到这个人了。”步翊尘的手指下意识地紧紧扣住,他知道性格刚烈的羽瞳会这么做,无奈自己已是百口莫辩。“我先回房了。”说完轻飘飘的几句话,苏羽瞳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只留下一个冷然的背影。
门轻轻地合上,屋里就好像被抽走了空气一般,静寂得让人窒息。
步翊尘半晌深吸了一口气道:“师父……”
苏明相怒道:“你口口声声叫我师父,看看你做了什么好事?”颓然叹了口气,坐到椅子上,眼里除了愠怒更多的是失望之色:“翊尘,这些年来,为师一直把你们当作亲生儿子相待。而你为人稳重,为师很欣赏你的。没想到,你竟然做出这种糊涂事。不要说羽瞳那丫头本就是个要强的性子,被背叛的滋味本来就不好受啊。”
步翊尘此时心中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师父……其实我……”
苏明相叱道:“不要说了!”
“师父!”久久在旁没有做声的寒远山突然开口。连站在他身旁的宁孤城也是吓了一跳。“恕徒儿唐突,请师父饶过大师兄,毕竟大师兄酒量不佳,酒后一时糊涂也是难免。想必羽瞳也是一时气话,求师父三思啊。”
宁孤城也忙附和道:“求师父三思!”
苏明相眼中精光暴涨,抬起手来指着他们:“真是一群我的好徒儿!到了这个份儿上,你们还要袒护他!!”
二人慌忙跪倒:“徒儿不敢!”
苏明相道:“我意已决,将这不孝徒即日赶出宫去,以后再不可重返穹月宫!”
从此,步翊尘消失了。而元忌便活在这经年执着的念念不忘里。
当年一别后,元忌自觉没有面目再见穹月宫的人,特别是苏羽瞳,于是便远走天涯,一走就是二十余年。因此,他对这些年发生的事几乎是一无所知,甚至不知师父和羽瞳早已经不在人世。然而在同韩御风等人追查彭阳事件时,意外得知一个叫幻影门的门派竟然持有穹月宫禁术‘月魂引’,而幻影门门主的名字竟然就是——寒远山。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元忌起先神情恻然、随后神色一变,眉头紧锁已然陷入了沉思。两人隔着明暗火光只是无语相对。宁孤城说道:“你走以后,师父和羽瞳再也没有提起此事。”略一停顿,又道:“想必你不知道,当初羽瞳早已经……有了身子。”
元忌一惊:“你说什么?!”
宁孤城轻叹一声,继续说道:“起先师父说过要好好抚养自己的外孙,可是不知为什么,后来他却逐渐性情大变,动辄发怒,或者无端将我和寒远山好顿责罚。本来将你赶出宫去我心中就觉得不太痛快,这样一来与师父更是疏远了。但是寒远山,则每日傍晚坚持给师父端去安神的汤药。还有……羽瞳后来生了一对双生子——”
元忌苦涩一笑:“……是么?他们……现在可好?”
宁孤城喟然抬头:“生下来之后满月不久就被师父送出宫去了。”
“什么?!”元忌猛地直起了身子。
“一日师父突然将我和羽瞳秘密叫入内室,当时他仿佛又回复了以前的样子,跟我讲他决定将两个外孙送出宫去。当时我们很是震惊,羽瞳更是与他大吵一架。他当时看起来很疲惫,可是并没有解释原因,只是说这样是最好的决定。羽瞳坚决不愿,可是后来师父亲自将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强行送去不知哪里。羽瞳一气之下与师父决裂,后来我陪着她离宫多日四处探听,奈何遍寻不得。羽瞳心急如焚,匆匆回宫,打算无论如何要让师父说出孩子的下落。然而我们回去之后,却发现……”
元忌此时只觉阵阵冷风从领口袖口直钻而入,让人遍体生寒:“怎么?”
宁孤城拨弄火堆的手陡然停住:“师父他……死了!!”
元忌紧张地冲到宁孤城身边,用力抓住他的手腕,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师父怎么会死的?!你又是如何知道是……寒远山做的?”
宁孤城默默将手腕挣出:“当时我自是不知道。”语气有些郁愤。“当时羽瞳让我在外面等着,她独自进去与师父理论。然而后来却只听见蓦地一声尖叫。冲进去一看,只见地上一把满是鲜血的剑,师父正躺在血泊里,羽瞳哭着给他点穴止血,我慌忙过去查看伤势,奈何师父只说了句:‘月……’之后便仙去了……”
“月?”
宁孤城继续说道:“羽瞳当时大受打击,据她讲,还没开口,师父便说:‘不必多言,爹自是不会告诉你孩子送去了哪里。但是瞳儿……你要记得,爹是不得已出此下策……”。问他原因,仍然是不肯讲。正僵持间,师父突然拔出剑来道:‘瞳儿,今后穹月宫就交给你了。’旋即自刎……”
元忌不语。
宁孤城道:“而巧就巧在,此时寒远山刚好推门进来,看到了这个场面之后,硬说是羽瞳将师父逼死,实在是大逆不道,不愿再与我等为伍。于是便离开了。一去之后,任我们如何追查,十数年杳无音讯。”
元忌道:“……当年那些汤药有问题。”
宁孤城愤愤道:“不错,后来我们发现师父的遗体上,出现了很多紫纹……”
元忌惊呼:“意难平!!”
“不错。”宁孤城点点头:“‘意难平’本无色无味,看来寒远山是将它一点一点加到那些汤药里,妄图逐步将师父催眠控制,而目标显然就是——月魂引。”
元忌不解:“那他当初为何要陷害于我?”
宁孤城道:“定是顾忌平素师父重你为人沉稳,常把你带在身边。如果能害你失去师父的信任,自己就更好接近师父,便于下手。”
“所以,他拿到月魂引之后便找了个堂皇的理由一走了之。”元忌醍醐顿悟。
宁孤城咬牙切齿道:“狼子野心。他的目的并不是穹月宫,而是这江湖。”
元忌眼中泛起一波冷光:“幻影门已经名存实亡,那如今寒远山究竟藏身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