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孤城斟酌再三之后,缓缓呼出一口气:“你可随我前去。”
冷雨如星,劈空一道惊雷。
数日不过瞬息,转眼已是四月十一立夏。
“御风啊,又没有什么事,出去逛逛吧……逛逛吧……我要无聊死了……”尹襄何边碎碎念边在屋里转来转去。
韩御风举杯饮茶,清袅水气在面前淡淡升起,那一副清俊面容渐渐模糊起来:“无聊的话,你自己去不就好了。”
尹襄何眉梢微动,呵呵笑道:“我一人去的话,岂不更没意思!走走走,上街看看有什么热闹去!你看看你,成天闷在庄里怎么行?倒是出去散散心啊……走走走走走……”说着,便上来拉他。
“咳……你、你别拉我!”
二人经过一个院落时,突然听到沈四的声音:“……山庄离城内颇远,怎么可能有人溜到咱们府里偷东西?!我在庄中这些年还没出过这种事!还不快快说出实情?!”
尹襄何飞快地瞟了一眼韩御风,吐吐舌头:“哟嗬?有贼?”
韩御风也觉得纳闷,一抿唇道:“过去看看。”
过去一看,管家沈四正在训斥在厨房做事的元贵,元贵垂着头,似乎在小声辩解着什么。
沈四一见韩御风,忙俯身道:“庄主。”又向尹襄何道:“尹公子。”
韩御风略一点头:“沈管家不必多礼。……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那元贵见了庄主,急忙道:“庄主,近日厨房连连丢失食材……可是小的……小的真不知道是何人所为啊?!”
沈四道:“蒜皮小事,就不劳庄主费心了……”
韩御风只道:“不妨事。”转向元贵:“将详细情形说与我听。”
元贵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道:“前些日厨房连日丢失一些饭菜,一开始也没有太在意,但是最近几日养的鸡鸭也丢了不少。小的曾和厨房的几个伙计轮流守夜,可是……”
尹襄何插嘴道:“可是什么呀?”
元贵嗫嚅道:“可是……每次大家不知不觉的……就睡到大天亮……”
沈四刚想说什么,而韩御风语气从容:“沈管家不必忧心此事。我自有打算。
沈四只好说道:“是,庄主。”
韩尹二人去马厩牵了两匹马,向城内并羁而行。尹襄何忽而问道:“怎么?庄主大人可有计策?”
韩御风轩眉轻扬:“你说,那人不拿庄中财物,只偷些剩下的饭菜有什么用?”
尹襄何干笑两声:“可能是他只想吃饱吧……不过,万事山庄能进来贼?”
韩御风道:“山庄距离城中颇远,若是城中的偷儿,如果有能耐进来,就没有理由不拿钱财;而这个人却一连数日只偷食物,也没有在我们日常饭食里动手脚。而且,只是设法将元贵他们迷倒,而没有伤人,想必是不想被咱们察觉。”
尹襄何勒马稍停:“诶——不会吧——”
韩御风也将速度放缓,苦笑道:“没错,虽然还不知道是几位,我想,山庄现在有客人在。”说着,黑眸发散出迫人冷光:“如果躲在庄内我们没有理由不会察觉,因此,看来那人应该是在禁地。”
尹襄何冷笑道:“还真是会挑地方。”
韩御风握着缰绳的手渐渐收紧,又骤然一纵:“要想到万事山庄,邳州是必经之路。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去城内找人打探一下。”说着御马向前奔去。
“哎——你突然着什么急?!”尹襄何不满地咕哝了一句,但还是一刻不缓地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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邳州城内。
万尺红尘皆隔岸,一寸江湖过繁华。
人来人往的街头,小贩的叫卖声、人们的谈笑声、小孩子的玩闹声……声声相叠,呈现出一片繁荣景象。很久没有体味这种轻松融洽的气氛,韩御风和尹襄何下了马,闲闲地逛了一会。虽然身处这喧嚣之中,却又感觉身处一片岑寂。眺望,另一个世界。纵然这些喜乐不属于自己,但此时此刻能够在这里,那怕只是看着,也是一种缘分。
慢慢走到一个狭长的巷口,韩御风停下了脚步。在热闹的街上,这小小的巷口真是不起眼极了。灰色的墙,石板路。曲曲折折不知道通向哪里。
拐角的墙根处,蜷着个衣着褴褛的乞丐,眯着眼睛,像是正在享受这初夏日光的温暖。
韩御风走了过去,蹲在乞丐对面。那乞丐睁开眼来,一见二人便咧嘴嘿嘿一笑,道:“庄主好兴致,来城中喝酒吗?”
韩御风道:“去对影楼吧。”说罢一行三人便向邳州城最大的酒楼——对影楼走去。
包下了一个单间,点了一桌子的酒菜,那乞丐也不客气,开始大快朵颐。尹襄何这会儿才迟疑地悄声问道:“这……就是你要找的人?你还有这么……呃,豪爽的部下?”
韩御风道:“这可不是我的部下,他叫郑凛,可是这城中的百事通。”尹襄何听了,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膀。
酒足饭饱之后,郑凛一抹嘴,嘻嘻笑道:“庄主有话尽管问,只要我郑凛知道的,一定都说给您听。”
韩御风问道:“最近城里可有什么可疑的人出现?”
郑凛很快地答道:“最近城里是来了两个陌生人。”
尹襄何眉毛一扬:“哦?你竟然知道的这么清楚吗?”
郑凛像是本就知道尹襄何会来这么一问,笑答道:“这位公子不知,这两人虽然有所乔装,但留心一看便是江湖中人,更何况其中一个还是个和尚。”
“和尚?”韩尹二人不约而同地问道。“他们都是什么样子?”
郑凛挠了挠头,想了想便与二人形容了一番。
韩御风道:“他们都做了什么?”
“随便买了些东西吧,然后就向……山庄的方向去了。但是大概两天会再城里出现一次,不过都是来去匆匆,没有跟什么人多说过话,也不见他们住客栈什么的。”接着郑凛又絮絮叨叨地讲了好多有的没的,桌上的另外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各自若有所思。
走出对影楼,郑凛点头哈腰地又寒暄了几句才离开。韩尹二人转身从小厮手中牵过马,翻身而上,缓缓往城门走去。
尹襄何说道“不会是他们吧……?”
韩御风神色从容:“不知道。”
尹襄何翻了个白眼:“话说他们怎么可能一起出现?”
韩御风还是语气平平地答道:“不知道。”
尹襄何彻底无语了。
虽然初夏已至,韩御风眼底却似有迷离飞雪层层流过,道:“今天晚上去树海看看。”
尹襄何惊异地抬起头来,韩御风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走到了前面。
暮色四合,韩尹二人悄悄来到了树海禁地。
夜色寡淡,天上初露半轮苍白的明月,周围点点微星零落。山林四寂,某处偶尔也有鸟儿的振翅声,却显得四周更加死寂。
想到韩御风曾经与苏墨烟在树海重逢,尹襄何心里不免有些在意,因此他不时地留心着韩御风的情绪。不想从进入树海之后,韩御风始终面色平静,神情专注地留神着周围的动静,有种胸有成竹的从容。在渐浓的夜色里,清俊如他立于月下林中,一身清白胜雪。而自己,则呆呆地注视着对方的每一个微小的动作、每一个不易被察觉的表情。当尹襄何意识到这点,不由得垂下目光,自嘲地摇了摇头:自己怎么越来越婆婆妈妈了。
由于是第一次进入万事山庄禁地,对于地形很不熟悉,所以一直是跟随着韩御风前行。走着走着韩御风冷不防停下脚步,尹襄何轻声道:“怎么?”
韩御风眉头微皱:“这树海,位处两山之间,形状狭长。平素我练功都只在入口不远处,再深处,我也没有去过。”
尹襄何道:“那……这是你们万事山庄的禁地,当初你爹就没有说过这里有什么玄机?”
韩御风淡淡垂目,一丝悲伤蓦然掠过,淡淡道:“以前,爹只是说这里非常危险,至于危险的是什么却只字未提。而……爹临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来得及告诉我。我也只是……守着而已。”
听了他的话,尹襄何闭上双目凝神感知着前方的动静,风吹起来,额前碎发贴在脸上,凉凉的。良久,张开双目,眼中精光微现:“那么,谨慎起见,现在开始就由我来探路了。”
韩御风素来了解他过人的敏锐感知力,闻声默默点了点头。尹襄何一笑,转身向前。夜色浓郁,周围的树木是舒展成一片的浓黑。凉月微光里两个人谨慎地前行。
不久,尹襄何隐约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异样,示意韩御风稍等,无声地说道:“有人。”于是二人伏身在树影中静静观望着周围的动静。敛神凝听,有窸窣微语传入耳中,听声音正是宁孤城和元忌二人。
“找了几日都没有他的踪迹。到底会藏在哪里呢?”
“前些日子,我奉月主之命已在此守了几日,根本没有动静。而他总不可能躲起来不吃不喝吧,或许……他在某处布下了什么迷阵。”
降魔杵轻触地面的声音,“怪不得我们始终不得其门。”
几乎同时,韩尹二人长身而起,在对方始料未及间各自扣住了他们的命门。宁孤城和元忌俱是身躯一震。韩御风目光冷然、直迫人心,与元忌的目光猝然相交,元忌竟一时语塞。
韩御风率先开口:“不知二位闯我山庄禁地所为何事?”
宁元二人踟蹰良久没有作声。
尹襄何的手指缓缓收紧,冷笑道:“哟,我说这位,闯人家禁地,难道就是来闲逛的?还不快说!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来这里做什么?!”
气氛变得紧张,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压抑的浓重杀气。
没有僵持多久,元忌先架势一松,将兵器掷下,任韩御风扣着自己的命门,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知庄主可否赏杯茶喝?”
宁孤城一惊:“不行!”
元忌叹道:“如今以你我之力并无解决之法。况且,咱们失礼在先。”
宁孤城不由皱眉,心道:“月主只让自己守着这里,而自己始终难忘当年那一段恩怨,才自作主张地拉上元忌采取了行动。现在没取得什么进展不说,万一让月主知道自己自作主张,只恐节外生枝。看来只好先想办法让韩御风与自己联手。”于是他只是略微挣了挣尹襄何的手,没有再出声反对。
韩御风此时竟也玩味一笑道:“承蒙不弃。请。”说着松了手和元忌并肩往山庄方向走去。尹襄何一撇嘴也松开了制住宁孤城的手,耸耸肩膀跟了上去。宁孤城则心事重重地跟在后面。
几人行至万事山庄后门,韩御风脚步一转,带着几人绕到围墙角落附近,身形稍纵跃上墙头。看四下无人,便领众人匆匆穿过后花园,进入卧室。
进了屋子,尹襄何终于忍不住轻笑道:“还……还是第一次看到你翻墙回家……”然而看到另三人神色肃然,便讪讪收了笑容,咕哝道:“嘁、既然都摊开来了,还有必要都摆着张臭脸吗……”说着准备点灯。
几乎是火折子点燃的同时,韩御风衣袖一挥将之熄灭:“等等。”走到床前,将一个凸起的装饰图案缓缓按下,响起机括启动的轻微声音,继而将墙上巨大的松雪图揭起,一个入口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别说宁元二人面露异色,连尹襄何也是头一次知道韩御风房里竟然有密道。韩御风一点头:“请。”率先走入。
当尹襄何最后一个走入密道,石门自动落下。韩御风从墙上取下一个火把点燃,在前面无声带路。跳动的火光渐次照亮蜿蜒向下的石阶。走了许久,又经过了一段平坦的通道,再继续往上,终于抵达了一个密室。火把的光亮只照到门口附近,屋内一片漆黑。只见对面墙上有个窄小的天窗漏下一束月华。
韩御风点燃了桌上的一盏油灯:“请坐。”昏暗灯火的描绘下,密室的轮廓渐渐浮现出来:这密室面积并不大,陈设也极其简单,屋子中央一张金丝楠木长桌,桌边四把同样材质的椅子。应是许久未有人进来过,蒙了一层薄薄的尘埃。
尹襄何不管三七二十一拣了一把椅子便一屁股坐下,宁孤城和元忌略一对视也坐了下来。韩御风将火把信手别在墙上的一个凹槽处,走到桌旁坐下,向沉默的三人道:“恕在下招待不周。”
元忌道:“庄主客气了,我们本不应在这里。”
虽然时已立夏,尹襄何还是觉得微冷,似乎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那个窄窄的天窗。这个角度看不到月亮,黛蓝的夜空隐约可见丝丝流云。没有回头便信口道:“你府中竟有如此机关,有趣有趣。”元忌和宁孤城闻声望向韩御风。
韩御风迎上二人的目光,淡淡道:“我也是近来才知道有这么一处所在。不过,”语气一转变为探询:“现在不是讲这个的时候吧。”
宁孤城叹了一口气,逐一扫了眼在座的各人,垂下了目光。真是不知道从何说起,有些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更何况有些话是说不得的。元忌看着他坚定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将两个人的来意说明,然而他哪里知道此时宁孤城脑中的纠结。宁孤城思前想后,终于开口:“想必庄主对穹月宫和幻影门的私怨有所耳闻吧。”
韩御风点了点头:“所以呢?”
“实不相瞒,自幻影门解体,寒远山便没再露面。我们的探子查到他往邳州来了。于是在下便一路寻来,在城内没有找到他的踪迹,似乎是向着山庄而来。擅闯了贵庄禁地,请庄主见谅。”
尹襄何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啊——莫非,莫非是……”
宁元二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一惊一乍的尹襄何。
韩御风说道:“实不相瞒,最近敝庄也有些怪事。至于是不是有条虫子钻到庄里,韩某也想查个清楚。”
元忌趁热打铁道:“虽然有些唐突,还希望庄主能不计前嫌,帮我们这个忙。”
“那么大师能否告诉在下,在这其中,大师又是什么角色呢?”
元忌目光一垂躲开了韩御风和尹襄何研判的目光。多年前的恩怨没必要对这些晚生再提了吧。想到心爱的羽瞳,还有素未谋面的两个孩儿,心头不由得又是一酸。此时惊觉最近禅心已乱。罢罢罢,纠缠于如此纷繁的恩仇负歉无法超脱,又教人如何若无其事地转身。时隔十数年,再次履俗世、入凡尘,大概,也是命吧。神情凝重道:“这是我欠的债。”
众人闻言不语。
韩御风似乎略微犹豫了一下:“那么,可否劳烦宁兄和贵派月主通个消息,韩某想要与他当面谈谈。”见宁孤城面有难色,又补充道:“只告诉他,是韩某找上的宁兄。而元忌大师……就说是和我一道的吧。在彭阳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宁孤城暗暗松了口气。韩御风又道:“还劳烦贵派月主随时来敝庄指教。想必在这里也方便些。”宁孤城道:“宁某定然把话带到。”
尹襄何有点担心地问道:“可是,他会来吗?”
韩御风向后靠在椅背上,面孔隐藏在明灭的火光里,语气坚定:“他会来的。”
第二十章
宁孤城独返穹月宫。
当他在练武场找到苏墨烟的时候,时值正午。初夏的阳光穿过漫天凌乱的浮云照射下来。一点灵动的红,就这样肆意飞扬在这如泣如诉的日光里。苏墨烟并不是在练习鞭法,而是,在舞剑。人随剑走,动作时急时缓,红衫缭乱;人剑难分,剑芒点点飞耀,令人炫目。
三年来未曾见过月主舞剑,宁孤城不敢惊扰,只屏声静气站到一旁。看着看着便觉得那剑招有些似曾相识,仔细一想,似乎是在彭阳那次韩御风与月主交手时所用过的剑招,想必是传闻中的分魂剑法了。看得出月主对此剑法颇得神髓,可是,纵然剑与神合,姿势却是寂寞。
苏墨烟挽了个利落的剑花,收了式,衣带被风微微吹起,手中长剑映日,寒光昭昭。
宁孤城赶紧停止胡思乱想,上前抱拳一礼,道:“属下参见月主。”
苏墨烟道:“可是发现寒远山的行踪?”说着将长剑缓缓入鞘。
宁孤城却道:“月主好剑法!”
苏墨烟眉间微蹙,略有不耐:“我问你,这个节骨眼上,你不好好盯人,跑回来做什么?想必你知道,我不愿问这第二遍。”
宁孤城斟酌再三道:“韩御风韩庄主说有要事和月主当面相商。”
苏墨烟霎那间似乎神色一黯,漫不经心道:“哦?他找我能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