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去了,晚上终于来了。我瞒着师傅,一个人跑出来,呆呆地等着。心里一直盘算着待会儿见面怎么开口,怎样才能留下一个好印象。那时候是九月份,白天还很热,晚上却已经慢慢变凉。出来的时候只穿着一件单衣,夜风起了,我紧紧抱住自己,原地跺着脚取暖。天渐渐黑下去,一开始还是漫天晚霞,美得让人移不开目光,让人不由自主地叹息。后来,就像燃尽灯油的灯火一样,一点点地熄灭。我胡乱猜着,难道她临时有事耽搁,脱不开身?还是正在赶过来的途中。就这样,一个人傻傻地揣测着,小心地避开另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慢慢的,夜越来越深,月亮高高悬挂着,风一阵一阵刮过来,冷得我直打哆嗦。我紧紧搂着肩膀,脸上挂着微笑,心里却很难受,不知道怎么回事,泪就掉下来。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受到愚弄,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笑话,一个让别人旁观、嘲弄的笑话。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不知道。我要的,只是一点点的关怀、一点点的爱,难道就连这个也是不自量力的奢求吗?”
“这时候,景哥哥,你过来了,”傅玄开心地笑着,满心满意的欢喜,“之前,我一直认为,美让人舒服,让人赏心悦目,就像小语一样,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接近。可是看到你,我才意识到一直以来认识上的狭隘。原来美的力量,远不局限于此,它让整个身心都受到极大的诱惑、震撼,甚至让一个人心甘情愿地为它堕落、沦陷。你就这样走过来,一步一步好像踏着音乐的节拍,从天上走下来。你站到我面前,俯下身望着我。当你笑起来的时候,好像一整天的星光都融化到眼睛里,让人错不开眼珠。当你开口说话时,又好像高山上的积雪,一点点地沁入心底,让人挣扎不得,让人无条件地信服。你脱下外衣,裹在我身上;你靠近我,把我揽到怀里。你的怀抱弥漫着一股悠远的气息,好像寒冬月下独自绽放的腊梅,温暖、馥郁。”
“我哭了,一直以来憋在心上的委屈、苦闷统统化作泪水,嚎啕大哭。我断断续续地倾诉着之前的遭遇,和长久以来的孤独。你的手覆盖上我的额头,你紧紧揽着我,俯在我的耳边说道,‘他们不喜欢你,又不是你的过错,何必委屈自己去强颜欢笑。如果被一个人讨厌,哪怕再怎么努力,他都只会选择视而不见。所以,你只有强大,不择一切手段地强大起来,这样,才不会受到伤害,才可以好好保护自己。别人伤害你,当你没有力量还击的话,千万不要轻举妄动。要学会忍耐,学会潜伏,慢慢地等待,等到足够强大的时候,再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给予对方以致命一击。再不要相信所谓的圣贤之道、仁义道德,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统统都是谎言,只有实力才能决定一切。所以,一定要努力活下去,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
傅玄紧紧望着何景阳,火光映红了他眼中的热切,“景哥哥,这么多年来,你的话我一直记在心上。再没有第二个人像你那样真心对我好,师傅虽然关心我,却从来都不知道我的委屈、苦闷。那天,你送我回去,和师傅谈了整整一宿,第二天天不亮就走了。我躲在门缝中痴痴地看着你的背影,不敢出去,生怕一见到你就哭得肝肠寸断。后来,我学会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玩耍、一个人走路、一个人说话、一个人睡觉。我知道,自己要强大起来,再不要受到任何的伤害。景哥哥,我一直都很努力地去学,当我累得筋疲力尽,累得要撒手放弃时,只要想到你,就好像放下了天大的负担。景哥哥,再见到你,真好。”
他的声音一点点模糊下去,眼睛也半开半闭。突然,身子碰到一个温暖的怀抱,四周围裹着悠远的气息,不由得蹭了蹭脑袋,安心地闭上眼,陷入沉沉的黑暗之中。
华灯
早晨,还没睁开眼睛,正处于似醒非醒之中,耳中便响起一片声的鸟鸣。忽远忽近,高一声低一声地嗷啭低回,应和着扑楞楞的振羽声,仿佛一整个天地都充溢着蓬勃的生机、活力。即便梦中,也依稀嗅到拂晓所特有的泥土气息、青涩而沁凉的露水味道,以及铺天盖地而来的树木的芬芳。
傅玄的意识早已苏醒,可依然挣扎着不愿起身。嘴角噙着一抹甜蜜的微笑,仿佛刚刚经历一个再圆满不过的梦境。慢慢的,他听到身旁窸窸索索的衣物声,知道景哥哥已经起身。他的听觉异常敏锐,甚至可以觉察到昆虫缓慢爬过落叶,发出的“擦擦”的摩擦声,树叶从林端坠下,在风中颤巍巍摇曳的声音。他闭着眼睛,只觉满心荡漾的幸福,生平第一次想要微笑,向着阳光,向着大地,向着一切可供赞美的事物微笑。
眼前的阴影加重,一个人伏下身,轻轻拂过他的头发,温和地唤道,“小玄,该起来上路了。”
傅玄猛然睁开眼睛,望着洗漱完毕的何景阳扬起了甜甜的微笑,然后一古脑爬起来,奔到附近的溪旁。
何景阳望着他匆匆隐入林间的背影,不由得露出舒心的笑容。突然,耳畔响起徐楷第临行时的叮嘱,目光又笼罩上隐隐的忧心。傅玄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却又面临着凋谢的命运。正像夏日树梢萌发的一枚绿叶,鲜灵可人,包孕着生命的希望、芬芳。可是,它很快便要离开枝头,独自前往一个陌生的一去不复返的地方。虽然,它还没来得及品尝生命的甘甜,虽然,它还怀揣着太多的抱负、理想。可是,等到时间到来的时候,它不得不离开,不论内心是多么依恋、不舍。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他的沉思,望着脸上依然湿淋淋的傅玄,不由得暂时放下思虑,从怀中拿出一块手巾,耐心而细致地替他擦干脸上的水珠。
傅玄的脸色突然涨红起来,他不作声地走到一旁,动手清理火堆的余烬与行囊。
等他们赶到鹿普镇时,已经是中午光景。鹿普镇相较长乐镇而言,平添了不少繁华。人烟辐辏、比肩接踵。街头的小贩斜挑着担子,口中长一声短一声地吆喝着,从街的这一头转悠到那一头。偶尔撞上一两个买东西的行人,便忙不迭地歇下担子,笑脸相迎。一边从担子上抽出一条毛巾擦着额头滚滚而下的汗水,一边立着脚,侧耳听着,时不时地就着价钱高声争议几句,拍着胸膛夸赞自家货品的物美价廉。
傅玄紧随着何景阳的脚步,表面上不动声色,可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直转,贪婪而好奇地打量着身旁的种种。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长乐镇以外的世界,新鲜感自然是有的。这时,一个小贩举着一人高的插满糖葫芦的支架,挤挤挨挨地从人群中穿过去。鲜红的糖葫芦映着阳光,绽放着夺目的光泽,好像雪地上孩子们冻得通红的笑脸。
何景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微笑着走到小贩身旁,询问道,“老伯,这个怎么卖啊?”
小贩大概花甲之年,面色青黄、皱纹满面,笑起来一口黄牙。他比了一根手指,笑呵呵地说道,“一文钱一串。”
何景阳掏出钱,递了过去。然后将接到手的糖葫芦递给一旁的傅玄,笑道,“快吃吧,一路上都没有好好吃东西。”
傅玄接在手中,小心地舔了一口,只觉得甜滋滋的,一直甜到心底。
迎面撞上一家客栈,黑底金字的牌匾上大书:来祥客栈。还没走进门去,门口候着的腰系鱼肚白手巾的小二便笑盈盈地迎上去,口中问道,“两位客官,打尖,住店?”
他们对视了一眼,迅速交换一下意见,何景阳便开口道,“住店,开一间上房。”
小二口中吆喝一声,“好咧”,便让过一旁,恭迎他们进去。
一进门,何景阳的目光便被墙上的一帧草书牢牢吸引。笔势大开大阖、纵横淋漓,笔锋横扫千军、老气横秋,但观其字,便可想见其为人。他不由得默念出声、一字一顿,心潮澎湃。
六州歌头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
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
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
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
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
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
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
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
冠盖使,纷驰骘,若为情。
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羽葆霓旌。
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一词已毕,依然是口齿生香,余音袅袅。不由得转过身,提声问道,“不知这是何人所作?”
小二迎上来,歪着头,笑嘻嘻地说道,“客官有所不知,这是当朝元献候所作,实乃小店的一大荣耀啊。”
何景阳默默颔首,心里暗自忖度到,元献候素来以游戏人间闻名天下。但从词意来看,所图不小,颇有拯救苍生、力挽狂澜之志。日后有缘相见,倒是一个知己。不由得摇头笑了一下,只怕是相见无期啊。
拣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随口点了几道家常菜:水煮鱼、凉拌豆腐等,并各要了一碗米饭。
吃饭时,身旁不断有人提起晚上的华灯会,个个兴致勃勃,言语间掩饰不住的热切、欢喜。一旁添菜的小二察言观色,识趣地解释道,“两位客官想必是刚来的吧。我们这儿向来有个习俗,每逢七月的月圆之夜,家家户户出门赏灯,个个争奇斗妍,赌得就是花灯的别出心裁、玲珑心思。客官若是晚上无事的话,不妨出门一看,这可是难得的不眠之夜啊。”
傅玄眼巴巴地望着何景阳,只等他的一声示下。何景阳微笑着布给他一块豆腐,温声说道,“快点吃,晚上出去转转。”傅玄喜不自禁,立刻埋下头,大力扒起饭来。
一转眼,便已是日薄西山、暮色笼罩、上灯时节。傅玄从午后便坐不住,天刚擦黑,便闹着磨蹭着要出门。
他们随着挤挤挨挨的人群下意识地向前面涌去。一路上,两旁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橙红的灯火映着行人们的笑颜,说不出的温馨、和睦。素日深居闺房的仕女也精心打扮、联袂而行,一边举着手中的纨扇遮遮掩掩,一边又悄悄打量身旁络绎不绝的学子才俊。至于青年学子,更是如鱼得水。一个个帽鲜袜甜,故意做出一副自诩倜傥的乔张作致。有的成群结队,对路旁的女子评头论足,有的高声吟诵,力图赚取行人的注目。总之,五教八门,无所不至。往往看人或者被看的居多,看灯的,反倒少一些。
傅玄恨恨地瞪着落到何景阳身上的爱慕目光,之前的兴高采烈不由一扫而空。迎着何景阳投来的询问的眼神,他一字不吭,只是攥住对方的手,紧紧的,同时愤愤地回视周围的人,像是宣告某种占有权。
何景阳笑着抚上他的头发,像是对待一个任性撒娇的孩子。突然,前面一阵骚动,人流四下分开。傅玄只觉得手中一凉,当他反应过来时,正夹在人群中不由自主地远去。他眼睁睁地看着何景阳越离越远,放声大叫时,却早淹没在糟杂的人声中。他的心里无端地一阵恐慌,失落落的,一上一下地悬在半空。
慢慢的,不知走了多远,周围的人群都散开。傅玄急切地在人流中钻进钻去,却始终没有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后来,他累了,喉咙哑了,脚走得生疼,眼睛也酸酸的。他独自靠在墙角下,茫然地打量着身旁路过的欢笑着的人群,内心更加彷徨。热闹是他们的,他什么也没有。突然,脚下的影子上覆盖上一个更大的阴影,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邂逅
何景阳眼望着傅玄消失的方向,身子却卡在街道中间,挣扎不得,百般焦虑却也无济于事,只得下意识地被人群推着拥着向前走去。突然,周围的嬉笑、喧嚣声凭空消失,人流如同被中途硬生生截断的峡谷一样,从中央闪开一条驷马并行的甬道。
其时正逢月圆之夜,天地间笼罩着薄薄的银晖。街上满是提着或大或小、或简或奢的灯笼的行人,暖暖的火苗一蹿一蹿,慢慢缀向一处。从高处看来,宛如沉沉夜色下盘旋、舞动的火龙,洋溢着久违的生机、欢乐。可突然,一切都终止于一股莫名的静穆里,仿佛被掐断的初绽的花朵,又仿佛一瓢冰水泼向沸沸扬扬的鼎鼐内。整个世界一片死寂,静得可以感觉到自己“嘭嘭”的心跳。就在这一片静寂中,远远地响起踏步声,一步一步地直踩上心底最软弱的角落。空气中渐渐弥漫着一股馥郁的气息,似檀非檀,缓缓地潜入每个人的心头。
何景阳循香望去,只见一列妖童美婢款款持灯而来。一个个举止端方,意态从容,明明达数十人之多,步履、动作却如出一辙,看起来说不出的赏心悦目。他们缓缓立定,自觉分成两列,垂首恭侯。这时,身后转出一人,何景阳下意识地仔细端详,但见他高冠华服,举手投足间神姿高彻,如龙跃云津、凤鸣朝阳,说不出的简秀、韶润。不由得心中暗自赞叹道,好风神,好思致。
何九渊一眼便望到何景阳,他紧紧地盯着,贪婪地审视着,仿佛隔着千万年的守候,隔着一整个大海的绝望,仿佛一错开目光便再不能相见。他的目光专注而迫切,太多堵在心头来不及说出口的话,太多的焦虑、懊恼与思念。没见面时,百般设想着见面的情景,连想一想也禁不住笑起来,可一旦真的站在眼前,却只是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开口,情愿躲到一旁默默地看着,凝视着他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心里就莫名的安定、满足。他变了,何九渊默默地想着,模样、性情都变了。
他想起景阳小时候,常常喜欢赖在怀中,一会儿蹭蹭脑袋,一会儿独自闷闷地笑着,像是突然想起一桩极有趣的事情。有时候,明明困得连眼睛都一张一闭,哈欠一个接一个,可小手还是紧紧揪住衣襟不放,仿佛一松手,便再也见不到彼此。抱着他的时候,总是一声不吭,眼睛却滴溜溜地转来转去的。有时候趴到肩膀上,肉嘟嘟的小手勾着脖子,软软的热热的呼吸一股一股地拂过耳垂,让人一阵心悸,心底也酥酥的、痒痒的。
他想起景阳躺在床上,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在这璀璨的光华中,只有一双眼睛漆黑、犀利,直看进人的最隐秘的角落。他的脸上毫无血色,连嘴唇也是皲裂、苍白,衬着披拂的白发,好像一件惨淡的易碎品,稍微一碰,就尸骨无存。可即便这样,他也时时微笑,强忍着痛苦、皱着眉头微笑,向莫黍、向周准,向着身旁的每一个人。虽然他的笑容看在眼中,只让人掉泪。
他想起他的眼神,无论是开始的爱,还是最后的恨,总有他的一席之地。可是现在,当他再一次迎上景阳的视线时,却什么也找不到,只是云淡风轻,轻飘飘地从他的身上掠过,仿佛一个全无关系的陌生人。
何九渊的心慢慢地绞痛起来,好像心口系着重重的铅块,一点点地往下坠着、悬着,慢悠悠地打着转儿;好像黑暗中的伸出来的一只大手,捂上他的眼睛,塞上他的嘴巴,让他无力挣扎、无力呼吸。再没有像这一刻这么清楚,他亲手扼杀了自己的孩子,一个深深爱着他,全心信赖他的孩子;他把阳儿一个人留在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中,他让阳儿对自己的爱一点点地磨蚀,一点点地累积成恨,甚至恨到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去报复、疯狂地报复;他掐断了一段还来不及萌芽,来不及拥抱阳光、甘露和生命中一切美好事物的爱情,一段让他终生眷恋的爱情;他亲手毁了他,亲手把他推下深渊,亲眼看着他一步步孤独地走向死亡。
何九渊的心头突然被一股巨大的无望的悲痛占据。他知道,那个爱着他,恨着他的孩子不见了;那个曾经蹦蹦跳跳、笑得乐不可支的孩子不见了;那个绝望地与他接吻、歇斯底里地号啕大哭的孩子找不到了;那个面对死亡不知所措、却微笑着报复地酣畅淋漓的孩子找不到了;剩下的,只是一具躯体,一具会说会笑,却再不能紧紧抱着他、哭着说爱他的躯体。现在的阳儿,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从未相识过的陌生人。
他眼睁睁地看着阳儿慢慢的远去,一点点地消失在人群中。一开始,还可以找到他的背影,渐渐的,太多太多的人挡上他的视线,他终于再一次失去了他。
何景阳转身离开时,总觉得身后有一道目光紧紧追随着,热切而无望。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没有回头,只是下意识地快步走着,一心想要远远离开这儿,仿佛一停下便会发生出乎意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