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时,叶锦年猛地睁开眼睛:“陈师傅和黄师傅呢?”
周亚言没有说话,用电筒照着他的伤口,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件衣服,用蛮力撕拉成条状,先是用水清洗叶锦年后脑的伤处,然后摸索着给叶锦年包扎头部。
叶锦年的心揪了起来,从周亚言的沉默里读到了答案。
黑暗中只留下那个人手掌的温暖,一点点摩擦着他的耳畔头部,偶尔擦到伤口,非常疼,却是他还活着的证明。
然后叶锦年突然听到了雨声。
之前虽然知道遭遇到了什么,但在一片黑暗中并无真实感。直到这一刻,才听到外面依旧下着雨,而他……正躺在一片泥泞中。
那些湿软泥泞正透过身体下的垫子一点点地浸染上来,渗到骨子里,然后叶锦年觉得那些疼痛更加汹涌地袭来,这一回,每一寸的神经末梢都感觉到了痛。
再度用力闭了闭眼,叶锦年终于挣扎着抬起了手,想要摸伤口。
“别动!”
“我不想躺在烂泥堆里等死。”叶锦年的声音坚定。
周亚言沉默了一下,帮着叶锦年挣扎着撑起身体,嘴间苦涩。
如果现在是在闹市就好了……至少不必让他冒着加重伤势的危险移动……
叶锦年撑起身体时碰到了周亚言的腿,周亚言的肌肉猛的一抽,头上又冒出了冷汗。
脚上疼得很厉害。
他比叶锦年早苏醒,醒来时脚被压在变形了的车子座位之间。车子已经翻转,他整个人都蜷压在狭窄的车厢内。支离破碎的铁片割着他的手臂,庞大的座椅挤压着他的身体。
等到好不容易蠕动出狭窄空间,把脚移出来时,周亚言才发现自己的脚也和那座位上的钢筋一样扭曲。摸了摸踝关节,已经肿得像个发酵过度的面包。他猜测大概已经伤到了骨头。
还有胸口,也是隐隐的疼,不过比起脚来已经不算严重。只是在做剧烈动作时肋骨处像被铁丝戳刺一般的疼痛,他猜想大概压伤了,好在还可以动。
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这些都是小事,周亚言的第一个反应是:
叶锦年呢?
原先坐在身边的那个人却摸不到,周亚言害怕起来,拖着一条伤腿四处摸索。
先是摸到了已经断了气的陈师傅,再摸到的是同样身体冰冷的黄师傅。那些鲜血和扭曲的人体把周亚言的心一点浸进冰水里。
一个小时前还在交谈的人转眼间变成了泥泞中的尸体,周亚言却来不及悲伤,只是艰难地在车子已经变了形的铁甲之间挪动,一边移动一边祈祷,祈祷不要再摸到另一具尸体。
那样光芒四射的男人,怎么可以,怎么可能在这片寂寞的乡土无声地死去?!甚至死时都不知道遭遇到了什么呢!
叶锦年,你绝对不可以死掉!
车子被泥石压在底下,好在石块都不是很大,才没有把周亚言压成铁皮中的肉饼,然而要挪出来却那么困难。
车门都已经变形,要推开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周亚言摸遍了全车都没有找到叶锦年,努力了半小时却一无所获,他很想嚎哭出来。
然而还是撑着没有流泪:只要没有找到,总还是有希望。
等到他艰难地从已经碎裂了的车窗里爬出来,被雨水和泥水浸得湿透冰冷,每爬一步都要龇着嘴忍着疼痛,但总算摸到叶锦年的一条腿和即使被雨水冲刷但总算尚存的体温时,突然就生出痛哭的冲动。
明明寻找的时候只有惶急,现在才知道后怕。
你和我还没有度过很多时间,你和我还一直抬杠赌气,你和我都没有笑着度过很长的日子,怎么能够面对生死擦肩而过呢?
幸好幸好,幸好你终于没事。
幸好幸好,你终于到我身边
雨还在下,虽然小了很多却还在下。那些雨水冰冷而无情地浇在两个人的身上。周亚言的体温流失得很厉害,抱住叶锦年的时候却觉得这一刻宛如天堂。
也不知道老天对他们到底算不算厚爱,先是让他们遭遇到一切,然后又留了半分生机:
叶锦年大概是在车子翻滚下坡时被甩了出去。车子也没有被压垮石头堆里,事实上车子最后停留的部位是某处缓坡,居然没有掉进山沟,已经是个奇迹。
好不容易把叶锦年拖到某处背雨势而微凹的小山洞后,周亚言已经精疲力竭,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把叶锦年直接扔到地上。还有受伤的左脚,疼的更厉害。然而叶锦年却始终昏迷不醒,让周亚言再度害怕起来。
又挣扎着挪到车子里,冒着再牵动石块或者破车或者其他一切物体的危险,周亚言艰难无比地翻找到他那个大背包。临行前他往里面塞了几瓶矿泉水和一些食物,本来是打算路上吃的,现在也许就是汪洋中那一根救命的浮木了。又扯着破碎的椅子垫子出来,想让那个人躺得舒服一点。等到周亚言拽着一大包回到叶锦年身边时,只觉得眼前发黑,脚已经疼得不像自己似的,还有胸口闷闷,一直喘不过气来。
他知道自己身上有不少伤口,特别是之前从车窗里爬出来时,更是被残存的玻璃割伤了手臂和大腿,但是撑过头晕眼黑的时间后,周亚言第一件事就是轻轻拍打着叶锦年。
幸好幸好,你还活着。
叶锦年终于撑起身体,只觉得冷汗如浆,很快身体就晃动起来,差点一头栽倒,幸好有周亚言一把抱紧他:“你别急,休息一下……”
男人的体温透过层层冰冷潮湿的衣物熨到皮肤上,叶锦年终于有“生还了”的感觉。
来不及欣喜或者庆幸,叶锦年伸手摸索着周亚言:“你伤在哪?”
周亚言把又被压到的腿轻轻地挪开:“没事,都是小伤。”
叶锦年觉得气有点接不上来,喘了好一会儿才说:“给我手电筒。”
周亚言轻轻抱住他:“你不信我么?省点电吧,还不知道要在这地方过多久呢。”
一句话把叶锦年闷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他才再度坚持:“给我手电筒。”
这一回周亚言终于没有再度拒绝,默默地把手电筒塞进了叶锦年的手里。
叶锦年打开电源开关,小小的白色光芒在狭窄的空间里划出一点水光,叶锦年这才看清楚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仅容两人藏身的小山洞。
身上的衣服糊满了泥浆和暗红色的血迹,叶锦年发现自己身上包裹着的是周亚言的冲锋衣,大概因为蹂躏太过,衣服已经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了。
也许是身体习惯了疼痛,这一回他的动作比起之前居然利落很多。伸手摸了摸被包好的后脑,只觉得伤口处又是一阵疼,然后手就被周亚言给压住了:“别碰。才刚包好。”
叶锦年一低头就看到周亚言一双伤痕累累的手臂,就是这双手臂一直抱拥着他,而那些鲜血还凝固在他的曾经是白色的衬衫之上。
叶锦年轻轻地把手放到周亚言的手臂上,喉咙头梗住了。
周亚言抱住他,轻轻地摇晃着身体,因为怕再碰痛他,动作很是温柔,像是母亲安慰着病中的孩子,然后在叶锦年的耳边说:“没事,放心,应该很快会有人来救援的,我们努力撑下去就好。”
叶锦年没有回应,只是用手电筒继续照了下去。
周亚言身体微微一动,想要尽力把受了伤的左脚蜷起来藏到阴影里,叶锦年察觉到他身体的动静,电筒的光立刻直射过去,正对着那一只已经肿紫扭曲到完全不正常的脚。
叶锦年一下子忘了呼吸,急坐起来:“你的脚!”
周亚言按住了他:“没事,只是崴到而已,你别慌。”
叶锦年这才感觉到因为起身太急,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他咬着牙,只觉得背上起了一层虚汗:“放屁!都变形成这个样子了哪里是崴到?”
周亚言苦笑,“真的,不骗你。”为了骗到叶锦年,他努力地让已近失灵的踝关节动了一动,然而终于还是没有成功,只是出了一头冷汗而已。
叶锦年的声音活像冰渣子:“把你之前给我绑头的布拿来。”
周亚言叹了口气,伸手把被撕得只剩下一只袖子的衬衫摸了过来。
叶锦年勉力支起身体,给周亚言固定脚踝。但是原料实在有限,最后也只不过虚虚绑住而已。
即使如此,两人又是各各出了一声汗,都是疼出来的。
等到绑完,周亚言又把叶锦年搂进怀里,低低说了一声“你体温好低”。
叶锦年倒进男人怀里,只觉得太阳穴到脑后一阵阵的抽痛。
“头晕么?”男人低声问,然后说,“你真是逞强,绑不绑又有什么差别。”
叶锦年已经无力回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闭上了眼。
周亚言叹着气,努力伸直了左脚,然后在叶锦年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
叶锦年的心跳慢了半拍,眼角突然湿了。
也许这一次,他们两个就要在这片泥地里流血到死了吧……
即使有周亚言的安慰,但两人都心知肚明,照这样的地形和现在的天气,要期待救援简直是mission impossible。
然而这一个吻还是多少安慰了叶锦年。
直到这个地步,幸好幸好,身边还有一个你。
眨了眨眼,把那些湿意逼进心里,叶锦年哑着喉咙说:“你的包里还有什么东西?”
“四瓶矿泉水,几条巧克力,还有三包饼干。”周亚言听出了叶锦年的嗓音,却什么也没有说,淡然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喉咙终于也哑了。
“你还真是,带那么多东西。”叶锦年想笑却笑不出来。
“本来怕你们路上渴了饿了,才带上的。”
“车子里应该也还有水和食物吧?希望没有全毁掉……”叶锦年突然生出几分希冀来。现在这情况,只有一瓶水也许就多条活路。
“我已经找过了。”
“……”
让人难以忍受的沉默纠缠着两人,雨声淅沥,似乎小了一点。两人坐的地方没有一丝是干的,只有身体相接之处带来源源不断的温暖,总算没有那么难熬。叶锦年挣扎了一下,对周亚言说:“包里还有衣服么?你给自己换上呀,你身上好冷。”
“还有一件外套,不过都湿了,也没什么用了。”
“那把冲锋衣披上。”
“你更需要它。”
“你披上抱着我不就行了么?傻子么你?你出了事我也……”叶锦年突然不敢说下去了。
周亚言无言,依言从他身上脱下冲锋衣,然后罩到自己的背上,再把叶锦年牢牢抱住。
这个动作说来简单,做的时候却着实艰难,好不容易搞定时,周亚言又轻轻亲了亲叶锦年的额头。
在一片泥泞里,唇与额头的接触带来一片温暖。
而叶锦年居然升出几分欣喜来。
这样的碰触,以前一定觉得难以忍受,现在却甘之如饴。
活着真是好。
他沉默了一下后又开口,“他们两个……去得快么?”叶锦年终于问到这句。
“应该很快。我找到他们的时候已经走了很久了。”周亚言也没有用到“死”这个词,也不知道是忌讳还是感伤。
“那就好。”叶锦年轻轻地说。
“雨好像快停了。”
“嗯……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吧。”
“嗯,很快。”
在时断时续的对话里,身体慢慢地绵软,叶锦年半闭着眼睛,困意袭了上来。
那些疼痛似乎都无法干扰他,此时此刻,在这个男人的怀里,他终于合上了眼睛。
叶锦年再度睁开眼,又是被周亚言给吵醒的。
男人正拿冰冷的东西往他的额头上敷,叶锦年勉强伸手摸了摸,是块浸了水的布条。
身体很软,像是填塞了一团败絮的稻草人,头上的伤口已经没有那么疼了,像是钝刀子割肉一般隐隐的痛。
“我发烧了?”他说话,嗓子更哑,嘴里干得难受,还有股可怕的苦味。
“嗯。”男人的声音低低的。
叶锦年拍了拍对方的手臂,结果手掌抬起来很是虚浮,于是只能继续干着喉咙说:“没事,放心吧,我没这么脆弱。”
男人沉默,只是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叶锦年的。
叶锦年这才发现自己的额头有多烫,比较而言周亚言的体温很凉很舒服,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更加靠近周亚言。
对方又轻轻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嘴唇有点颤抖。
“真的没事……”叶锦年强撑着安慰对方。
“我应该带点退烧药或者伤药的。”周亚言低语,满心的懊恼。发烧说明伤势有变,即使周亚言不通医理也知道叶锦年的情况凶险。偏偏他们俩现在被堵在这个地方,所谓的救援到底何时能到都是大问题。
“你当你是哆啦A梦么。”叶锦年轻笑,“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要信我,我一定不会有事。”这句话太长,说到后来他的尾音都变得飘浮。
周亚言抿紧嘴,从包里拿出水和一块饼干递到叶锦年嘴边:“吃点东西吧。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吃不下,不过好歹要保存点体力。”
叶锦年依言,喝了一口水,然后含了饼干慢慢咽下,才又张嘴:“你也吃点,你也需要体力。”
周亚言摸了摸包裹:“嗯,放心,我知道的。”拿起饼干轻轻咬了一小口,然后悄无声息地塞回饼干盒里。
“时间过了多久了?”
“没有很久,大概五个小时左右。”周亚言回答,“雨已经停了。”
“那就好了。”
“你再睡一下,等到天亮了我出去看看情况怎么样。”周亚言一边说,一边再度抱紧叶锦年。
叶锦年沉沉睡去,他的身体底下,周亚方的左脚紫涨得可怕。
天亮了,周亚言爬了出去,面前一片泥土和石块。
他们的车子在石块里只露出左边一侧,望着那堆金属残骸,周亚言真的很惊讶自己居然能从里面爬出来。
他撑着身体向四处望,曾经一片青翠的山脉此刻已经看不到完整的树林,只有稀稀拉拉几棵大树侥幸还立在泥土堆里,也多半是枝残叶败一片凄凉。
而来时那条惊险的山路,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只剩一座被大雨冲刷过后的山,还有身上的累累伤疤。
周亚言找了根被折断的粗壮树枝,支起身体向山下望时,心里沉到了谷底。
他看不到一点希望的影子。
左脚只要碰到地上,就是钻心的疼痛,可是跟让人几近绝望的现实比起来,这根本不算什么。
周亚言抬起手看手表,离他们遇难已经过去近15个小时了。
这片山脉一片寂静,没有虫鸣没有鸟叫,更看不到人影。
他们像被遗弃在世界的某个灰暗角落,只有那从层云中露出阴阴光线的太阳沉沉地照着他们,照着这一片破败残局。
周亚言站了很久,直到支撑着树枝的胳臂再也撑不住体重,才慢慢地往回挪。
胳臂那里火辣辣地疼,周亚言却似乎已经意识不到。
等他挪回山洞里,叶锦年还昏昏沉沉躺在破棉絮堆里。他的脸色苍白,只有颊边一片潮红。周亚言不敢贸贸然察看他的伤口,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用破布浸了雨水给他敷额头。可是显然根本没有效果,即使只用额头测温周亚言都知道他的体温在一路飙升。
周亚言坐到叶锦年的身边,轻轻地拍打他的脸颊,想让他吃块巧克力。但是拍了半天,叶锦年完全没有清醒的迹象,最后只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唔唔”了一下后又沉睡了过去。
周亚言的手开始发抖。
两个司机的尸体还躺在离他们十米不到的地方,而他好不容易救出来的这个人,这个他本来想要珍惜一辈子的人,生命也正在渐渐流失。
而他,即不能向人求救,也不能为他疗伤,什么也不能做,完全无计可施,只能束手待毙。
心底的那些苦涩狠狠地揪住了他的心,一直泛到嘴里。周亚言不敢开口,他终于明白,之于这世界,他只是微尘。
什么都办不到。
用力地搂紧叶锦年发烫的身体,周亚言终于忍不住嚎了起来,心像即将要裂开一般的疼痛,却无法可想。他的嚎声像是即将丧偶的野狼,向天问你为什么要带他来,偏偏要带他走。
周亚言真的很吵——叶锦年想。
明明很想睡,可是耳边一直有人在嚎叫。
“我还没死呢!”他很想大叫,可是偏偏没法开口,连动一下嘴唇的力气都没有。
他的脸上脖子上都是湿润又温热的液体,耳边有周亚言的声音传来,却那么遥远。
他像被沉浸到水里的人,那些声音离他如此遥远,就像有人在水面上冲着他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