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我抹了把脸上的眼泪，“以后把你这儿的人看好些，再有下次，弟弟我可给不起二姐面子了。”
席锦织的脸青一块紫一块，她不笨，该知道我的意思。
清和背我走了一段，我估摸他们该看不见我们了，就让他放我下来，他却不肯。
“我有多久没有这样背过越儿了？”
我不知道，“多久了？”
“上次还是在卓府的时候。”他说。
“哦。”
“越儿，以后万不可再如此。”他说，“不可因为大人宠爱你，就恃宠而骄。”
“哪管的了这许多？”
他不再说，背着我一直走回桓然居，豆子在门口等我们。西瓜还放在桌子上，已经少了一半。我和清和走的太慢了，相府的大夫都已经等着给我看脚伤了。
我早已经告诉了清和，我的脚一点事都没有。
4
第二天，就是要去延府赴宴的日子了，宴是晚宴，我却一大早就开始准备。衣裳和鞋子都是新做的，车马也都是平时喜庆时才拿来用的。
我们到延府的时候，已经过午了。延府门前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哎呀，席丞相。”这位说话人，我不认识，但应该是延府的人，“把您请来，延府真是蓬荜生辉啊！”
“延大人客气了。”席海由下了车，又伸手扶我下来，“这是犬子锦越。越儿，还不快拜见延伯父。”
“越儿拜见延伯父。”我深深的弯下腰去，这礼够了吧……
“哎呀，岂敢岂敢。”
这位延伯父，倒是比那延公子客气的多。
“是席大人到了啊？”说曹操曹操就到……不用说，想了想，延公子就来了。
“延公子。”席大人倒是客气起来，比对延大人恭敬多了，“有劳延公子亲自迎接。”
他一个当儿子的，让爹在外面迎接，他不觉得脸红吗？
“席大人客气了。”延公子又转向我，“锦越贤弟。”
我什么时候成他贤弟了……算了，低调，谦虚，“洛涵兄。”
“越儿，你怎敢和延公子称兄道弟，还不快……”席大人的话，被我的‘洛涵兄’拦住，他是我见过的唯一敢打断席大人说话的人。
“我与锦越甚是投缘。”他说，“不必顾忌。”
旁人便不再说话，这个人果然有来头，大有来头。具体什么来头，少爷我还得再想想……我跟在席大人身后，走进了延府。府上已经来了好多客人，见到席大人进来，一个接一个的上前行礼。我也就一个接一个的拜见。那些大人们像是商量过一样，‘岂敢岂敢’‘不敢不敢’‘怎敢怎敢’……听得我头大。
那位延公子在一旁偷笑，你问我怎么知道，当然是因为我看到了，他总是站在我刚好能看到的地方。我几乎不需要怎样动脖子就能看到他。
“锦越贤弟。”
“洛涵兄。”
“这里人多嘈杂，想必贤弟也觉得聒噪了。”
这倒是说到少爷我心坎里了，“啊，能听到各位大人、公子的高论，越儿只觉得荣幸之至。”
他轻笑了几下，然后说，“书房倒是有几幅不错的字画，不知贤弟是否愿赏脸鉴赏一二？”
“洛涵兄有此雅兴，小弟自当奉陪。”
于是我跟着延公子来到延府书房，延府的书房比起相府的实在是小了很多，却很整齐。延公子说的字画，指的恐怕就是墙上随意挂着的几幅书法……字写的不错，书法我不懂。
“贤弟觉得如何？”
“颇具颜筋柳骨，实在不错，实在不错。”
他又笑，“愚兄研习书法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贤弟实在过奖。”
原来这些字是他写的……难怪，越看越难看。
“洛涵兄天分了得。”
“呵呵，那贤弟看这幅画呢？”他指向书房角落里挂着的一副美人图，“如何？”
我没说话，我跟本说不出话，那简直……没法形容的美。
“贤弟？”
“呃？”
“此画如何？”
“这……也是出自洛涵兄之手？”
他大笑，“自然不是。”
我长出一口气，幸好没污染了这么一位美人。
“此画出自当朝第一画师南芷大人之手。”南芷是御用画师，这个我知道。
“那画上这位美人……当是圣上身边的红颜知己吧？”
他又是一阵大笑，“画中确是一位美人，但却并非红颜。”他说，“是个男人，看不出来吧？”
看……看不出来……“我，我没看出来……”
“哈哈……”他继续大笑，“你终于肯好好说话了～”
我，我几时，不对，我什么时候不好好说话了？
“想不想知道画上的人是谁？”他问我。
“是谁？”我问他。
“我不告诉你。”
我，我无语，我冷汗，我……“你爱告诉不告诉～”
“哈哈哈哈～”他又是一阵狂笑，“怎么不叫‘洛涵兄’了，我还没听够呢。”他凑到我跟前，“贤弟和这画中人，颇有几分相似。”
“怎……怎会？”
“呵呵，你太紧张了。”他终于躲开我，“晚宴就要开始了，贤弟可不要像刚刚那样失礼。”
我清清嗓子，“多谢洛涵兄。”
“那么，贤弟请吧～”
5
宴会厅也比不上相府的气派，我们到的时候其他的宾客都已经入座，看到我们进来却又纷纷站起来，包括席大人和主家延大人。我开始怀疑谁才是一家之主。席大人招呼我坐到他身边，他是我爹，我当然要坐到他旁边。
“这是藩国进贡的青稞酒，越儿可以尝尝。”
“谢爹爹。”我接过那杯酒，里面泛黄的酒水里映出我的眼睛……我又想起那画中人，真的和我相像么？
“越儿有心事？”
“没有，爹。”我把酒灌到嘴里，酸酸甜甜的，还挺好喝。
“刚刚去和延公子看字画，可有入眼的？”席大人又问。
我想了想，如果是宫里的人，席大人不会不知道，“爹，延公子给孩儿看了一张画像，据说出自宫廷画师南芷之手……孩儿本以为是哪位宫娥，却没想到……”
“越儿再喝一杯吧。”席大人用一杯青稞酒打断了我，我接过酒，却没有喝，“越儿年纪尚幼，应多将心思放在学业上。”
“爹爹教训的是。”我喝下青稞酒，眼睛却对上主座的延公子，他又在偷笑了。
晚宴结束回到相府时，相府的下人们在门口掌灯迎接着，豆子也在。席大人又嘱咐了我几句，就放我回我的桓然居。我问豆子站在大门口干吗？他说清和半个时辰就问了他十多次‘少爷回来了没有’，他受不了，就干脆跑来大门口。
“你还真舍得你的桂花糕？”我问他。
“回少爷，兜里装着呢。”
我无话可说。
桓然居小园子门口，清和提着灯笼站着，风有些大，他连件披风都没有。我走到他面前，他抚抚我的额头，微微笑着。
“晚宴可好？”
“挺好的。”
他拉着我进屋，豆子在后面跟着，一遍一遍的问晚宴上都有什么好吃的。我又想起了画上的那个人。
“哥，你知不知道宫里有位美人长得比女人还美，却是个男人……”
“沈岚，你说的那个人是沈岚。”清和声音很轻。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是被我爹逼进宫的。”
呃？又谈到了不愉快的话题，“晚饭吃的什么？”
“十年前，因魅惑宫廷被赐鸩酒。”
我一个哆嗦，那么美的一位美人……原来已经死了……“豆子，厨房今天下午送水果来没有？”
“少爷，厨房说今天少爷和老爷去赴宴，水果就不用送了。”
“去告诉厨房，少爷晚上想吃，让他们立刻送来～”本少爷一天不在，就克扣供奉，找死。
“哎～”豆子答应着，又塞了一块桂花糕，就跑出去了。
清和笑着看我，“我爹作恶多端，实在罪有应得。”
“哥……”他明显是不高兴的样子，强装的笑，即使好看也让人不舒服，“那个延公子，到底是什么人？”
“越儿日后便会知道。”他笑着摸摸我的头，“今日的书还没有读，越儿不能偷懒。”
“是，夫子。”我乖乖的拿起桌上的庄子，该读哪篇了……
然后，豆子带着厨房的几个丫鬟，端着柑橘、蜜饯、葡萄还有别的乱七八糟的水果回来了。其实我已经吃不下了。豆子食力惊人，吃光了葡萄和蜜饯，但还剩下很多，我让他送去给王大娘。清和站在院子里吹风。
“清和。”我叫他，他吃了一惊，大概没想到我会这样叫他吧。
“何事？”
“没什么。”
我又想起小时候在卓府的日子，那时真心护我疼我的，就只有清和一个人而已。现在恐怕，也是这样吧……席海由再宠爱我，也不及清和万分之一。
我和他并肩坐在台阶上，晚上的风很舒服。
“清和，再过两年，越儿和你一起从这相府逃出去。”
“我越儿聪明伶俐，却怎么说出这样的傻话？”他笑着看我，“越儿是丞相器重的幼子，应当专心读书，将来大展宏图之际，清和也可以安心了。”
“越儿只想和清和相伴一生。”我不知道这句话自己是怎么说出来的，脸红到耳根，声音小到自己都听不清楚。清和用手扶起我的脸，看着我，微微的笑。
“越儿还小，不知一生长久。”他说，“相伴一生岂是说说那么简单？”
“我说简单，就简单！”我生气的站起来，转身进屋，门重重的摔上……
清和会伤心的，看到我这样。他大概不知道，我也会伤心的。
6
三姐要出嫁了，非常让我意外，更让我意外的是，她要嫁的竟然是延公子……我明明记得这个‘金玉良缘’已经吹了……难道延公子打算‘玉石俱焚’？延府婚书送来的那天，席大人欣喜异常，立刻决定大宴宾客。三姐更是兴奋的差点没昏过去……嗯，我更加的想知道这位延公子到底是个什么人。
非常偶然的机会，我得到了一点点线索。
“小少爷，这几天您就消停点吧！这三小姐嫁到延府，将来是要做娘娘的，相府上下顾不到您啦～”嗯，这个线索是张嬷嬷给的，线索是：嫁给延洛涵可以做娘娘。
娘娘？延公子难道是当今太子？
不可能，哪个太子会管一个二品大臣叫爹？
“总之，您要爬墙上树都随您，只要别给这喜事添乱就成。”张嬷嬷说完，就跑去绣茹院帮忙……这也不错，相府出个娘娘，少爷我也得个清闲，不管这娘娘当的成当不成。
“越儿。”清和又在叫了，“这几日相府大喜，你在桓然居安心读书就是。”
我点点头，这个大可放心，我本来就对喜事没什么兴趣。读书读书，如果清和在这里，也没那么无趣。但是，总要有些什么事情发生，让我没办法安心。
豆子大呼小叫的从门外进来，“术爷，爷～来……”说的什么胡话？
“把桂花糕咽下去再说！”我说。
他使劲咽了一大口，“少爷，老爷来了，就快到了。”
“啊？”
我冲出房门到了院子里，清和跟在我身后。嗯，豆子通报的还算及时，他们刚刚到桓然居门口。我爹席大人，我三姐锦绣还有那位身份不明的延公子。
“爹，三姐，延公子。”我一一问候，“越儿刚在房中读书……”
“越儿不必介意，爹和延公子就是随便来看看。”
我点点头，身后的清和深深弯下腰，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锦越贤弟，近来可好？”延公子这一句普通的问候，可让我那三姐变了脸色，我暗自偷笑。
“蒙延公子挂念。”我说。
“呵呵，贤弟这是怎么了？”他看了看席大人，又看了看席锦绣，“那日宴会，不是还称我一声‘洛涵兄’么？”
他这一问，我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越儿年幼，未及束发……”席大人说。
“那倒是我这一声‘贤弟’叫早了半年？”他又一次打断了席大人的话，嗯，这一下彻底冷场，过一会儿，延公子又自顾自笑了起来，“想是你爹爹在这儿，拘束了吧？”
他这是问我吗？
然后这位延公子一个眼神过去，席大人和席三小姐匆匆找了理由离开……真是威震四方。清和稍微抬起头，神色平静。
“现在好了吧？”延公子说，“叫声‘洛涵兄’来听听。”
“延公子，这位是……”我刚想把清和介绍给他，却被他拦下，他有打断人说话的坏习惯。
“这位是卓，清，和。”
“在下正是。”
“呵呵。”延洛涵笑笑，“贤弟不请我进屋坐坐么？”
“屋中凌乱，实在怕污了延公子的眼睛。”我说，我才不让他进屋，“延公子要坐，请回正厅去坐吧！”说完少爷我一个转身，“豆子，送延公子去正厅！”
“不必了。”延洛涵的声音变了，没有之前听来那么舒服，“我自己会走。”
“那小弟就不送了。”
欺负本少爷，再修练几年吧～
就在我因为一场胜仗沾沾自喜的时候，清和忽然牵起了我的手。他的手冰凉。
“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说，“天气冷了，进屋吧。”
“哦。”
清和说，天气冷了。这是九月的正午，太阳晒得正足。
清和说，该读书了，把上次那几首宋词背背吧。上次学的是唐诗，没学宋词。
清和说，“越儿，清和可以陪你读书习字，盼你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唯独不能应你那相伴一生。”
“为什么？”
“越儿还小，不会懂。”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懂？”
他笑而不答。
清和是个倔犟的人，他不说的，我无论如何问不出来。
7
当天的下午，相府忙作一团，肯定是在张罗延公子留下吃晚饭的事情。我坐在书房读宋词，没学过就没学过，一样的。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我正读首卜算子，外面怎么好像传来了张嬷嬷的声音，不管，接着读，“日日思君不见君……”
“少爷！”果然是张嬷嬷的声音。
“张嬷嬷，少爷读书呢，不便打搅。”嗯，这是豆子的声音，这孩子跟我同一年进府，现在也有了桓然居小总管的样子了。
“哎呦……天都要塌了！”张嬷嬷果然是有急事。
“您要是问老爷去，老爷也得说‘天塌了也不能惊动少爷’。”嗯，豆子说的好，急事是他们的，跟少爷我没关系。
“哎……卓……卓公子！”呵呵，几天没见，对清和客气多了啊？
“嬷嬷唤清和何事？”
“卓公子，那延公子要少爷陪他喝酒，老爷说少爷不胜酒力，他就托辞要走……”
“这……”
“三小姐都快急疯了！”
“嬷嬷稍候。”
清和要进来了，我赶紧把书拿起来，“……共饮长江水。”
“越儿。”声音很轻。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越儿。”这次声音大了些。
“哥。”
“可是李之仪的卜算子？”
“嗯。”
他走过来，把我手上的书轻轻合上，“只愿君心似我心……”
“定不负相思意。”我大声的接了下句，“我已经背下来了。”
他拿着书的手轻轻的颤了一下，“越儿，正厅那边请你过去，你去吗？”
“哥你说呢？”我反问他。
又是一阵沉默，他一直不说话，外面又传来了张嬷嬷的声音，“少爷……！少爷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