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世事无常。”
“嗯。”他真的知道我在想什么。
“越儿，你顾虑太多，何不把心思分我一半？”
“心思如何能分？”
他笑着低下头，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这个容易，一天十二个时辰，拿六个时辰想我就是。”说完，他的脸凑近过来，离我越来越近……我该躲开，我必需躲开，然后狠狠的说一句‘皇上自重’，但为什么，我怎么也动不了。
他的唇几乎要碰上我的。
却没有碰。
“越儿，你为什么不躲开？”
“您是皇上，我如何躲得开？”
“你什么时候才能变坦白……”
我没有答话，他的脸退开，手也移开，召唤宫女送了新鲜的水果来，是我喜欢的杨梅。小皇子被奶娘抱在怀里，看到桌上的食物，吃吃的笑。我伸手把他抱在怀里，小手摸在我的脸上，然后小嘴在我唇上轻轻一触……
柚儿比我坦白的多，是真的。
25
仿佛一切都很圆满。延洛涵是个不错的皇帝，小皇子聪明伶俐，还是我原先的外甥。清和为官清廉，口碑极好，听说延洛涵有意委以重任……我回京了，和清和住在一起，生活悠闲，不算富裕也足够温饱。
这是三年前，我暗自期盼的美好生活。
但现在，怎么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延洛涵有意让我教导小皇子读书，我很想接这个差事，但还是拒绝了。我推荐清和，延洛涵的脸色很难看……清和是多么好的人选，当年的京城第一才子，如今的大理寺卿。而我也可以逃脱日日进宫的厄运。
“越儿不想见朕，为何答应随朕回……回京？”
“我没有不想见皇上。”我说，我只是不想日日都见皇上，为什么不想，我不知道。
他叹叹气，坐到园子里的凳子上，那是以前我经常坐的位置。
“皇上年幼时……见过沈岚？”
他看着我，我以为他又要笑，但他没有，“带小皇子出去，你们也都下去吧。”
奶娘从我手里把柚儿抱回去，院子里很快就又只剩下我们两个。
“皇上……”
“我是先皇独子，母亲虽身为宠妃，却出身平民。”他说，“你可知道？”
我点点头，这些以前爹说过。
“出生之后，娘就死了。”他看着我，“说是产后虚弱，还不是遭人妒嫉……”
我又点点头，这和沈岚哪来的关系？
“两岁那年，我身染怪疾，太医已经无药可施。”他接着说，“沈岚救了我一命。”
“沈岚通医术？”
他很好奇的看着我，“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不知道，又没人告诉我。
他呵呵笑的很讨厌，“沈岚十岁便师从已故的药王……十四岁时他师父就因为没什么能教他的而把他逐出师门啦～”
我无语。
“你到底是不是沈岚的儿子。”
“我怎么知道？”我愤愤的咬下一口苹果，延洛涵看着我笑。
沈岚二十岁时已被先皇封为大学士，据说，先皇第一眼见到沈岚，就称赞他是天下第一美人。我想，他的不幸怕就是从那里开始。延洛涵说，沈岚入宫后得知我爹成亲的消息，心灰意冷，几次想要自己了断，但终于还是没能如愿。
先皇爱恋沈岚，将他强抢入宫，我不明白……
延洛涵说，沈岚救下他一命之后，就将他留在身边抚养，直到他六岁，已经能够自己胡乱拼凑诗句……先皇下令将他逐出宫外，寄养在延家，从此他再也没见过沈岚。
沈岚就像他爹一样。
我忽然想，那他不就成了我的哥哥……
回到卓府后，我脑袋里还是这些东西，怎么都忘不掉。清和站在门口等我，他旁边是提着灯笼的豆子，后面是秦伯……一家就这么几个人，被我搅得不得安宁。
“越儿，你回来了。”
“哥，我入宫见小皇子。”我说，“皇上说……要你给小皇子当老师。”
他不说话。
“沈公子，快进屋吧，汤还给您热着呐～”秦伯打破沉默拉着豆子进屋，我们也跟进去，清和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哥，小皇子可爱的很，像极了……”像极了三姐和延洛涵。
“我想向皇上辞官，我们离开京城如何？”
我愣了。
“越儿……”
“柚儿还不到三岁。”我小声的说，“一个孩子……”
清和不再说，接过秦伯手里的那碗汤放到桌上，“趁热喝了。”
汤里飘着白菜，切的碎碎的豆腐……是我喜欢的口味，“秦伯的手艺真是不错啊～”
秦伯站在门口连连点头，豆子左手拿着半个馒头，右手是一碟咸菜……这孩子好多年没吃过好东西了。刚想叫豆子来喝口汤，门外有人大喊，“卓大人！卓大人开门！”
秦伯赶紧跑去开门，我们到了院子里。
“卓大人，皇上请沈公子立时入宫，小皇子忽然高烧……”
“什么！”我大喊着站起来，“柚儿！”
“沈公子，马车已经备好了……”
柚儿怎么会忽然发烧呢……两个时辰前，他还偎在我怀里，吃我喂给他的糯米糕。还在奶声奶气的叫我‘舅舅’，而现在，竟成了这样。他躺在小小的摇床里，奶娘和宫女哭成一片，如妃跪在旁边，她面前是震怒的延洛涵。
我站在门口，赵公公让我进去，我没动，我怕了。
“沈公子，小皇子只是偶染风寒，已经无碍了。”
我这才松下一口气。
“越儿……”延洛涵已经看见我，走到门口，我没有给他行礼，“怎么不进来？”
“嗯。”我这才进了如妃的寝宫，好像有些不合规矩，“柚儿怎样了？”
“喝过太医的药，睡下了。”
我轻轻把他抱起来，生怕吵了他的梦……延洛涵走到我身后，手放到柚儿的小脸上。
“如果你肯入宫，朕便可以把柚儿交与你抚养。”
“皇上拿我当什么？”
26
如妃照料小皇子不周，被降为嫔，我没想到延洛涵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原先的奶娘被换掉，宫女和太监也换掉好几个。我留在宫中，守着小小的柚儿，他的小手握着我的手指，不肯放开……我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自己都不知道。
醒来的时候，躺在不知道哪个寝宫的床上，身上盖着锦缎的被子。柚儿的摇床在我可以看到的地方，小家伙坐在里面，眼巴巴的看着我……
“奶娘！太医！”我大声喊，“柚儿醒了！”
“沈公子醒了……”一个宫女跑进来，“给沈公子请安……”
都什么时候了……“快叫王太医来看看柚儿！”
“回公子，一个时辰之前王太医就看过了，说小皇子无碍，皇上这才去上早朝……”
我放下心来，下了床走到摇床边上，柚儿看着我笑，我忽然想若是柚儿跟着娘，是不是能好过些？延洛涵说想把柚儿交给我，为什么没想过把孩子交给亲娘……
“原先的席嫔，现今如何了？”
那小姑娘一下子跪倒，“奴婢不知。”
不知，还是不说，我也不想再问。
“公子，皇上说不让您太操劳，还是再歇歇吧……”
“不必了，我这就回卓府。”
她们几个丫头大喊着‘皇上一会儿就回来’，却没人赶伸手拦我，所以，离开的还算顺利……没有悬念的，我在卓府门口看到豆子和秦伯，清和上朝去了，还没回来。
不知道延洛涵有没有回去看柚儿。
豆子冲到我面前，问我吃过饭了没有。
还是秦伯懂礼数，问了句小皇子如何了……
“现在已经无碍了。”
秦伯点了点头，“汤还给您热着呐～”
我发现秦伯酷爱煮汤……今天是冬瓜肉末汤。我喝掉第三碗的时候，清和才回来。他脸色很难看，像是一夜没睡。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看他穿官服的样子。
“哥，你回来啦？”我笑呵呵的说，“秦伯熬的汤真不错。”
“越儿回来就好。”他只说完这句话。
然后他晕倒在门口，秦伯和豆子扶住他，我的汤碗摔在地上，粉碎。
秦伯吩咐我们把清和平抬到里屋床上，豆子慌的要去叫医生，被秦伯一把拦住……
“哎呀，老毛病，不用大夫。”
“什么老毛病！”我顾不上礼数，大声把秦伯顶回去，“以前都好好儿的！”
“您这么老大声儿干吗？”秦伯歪过头看了我一眼，“成了这样，还不是因为沈大公子您！”
我被这句话堵的张不开嘴。秦伯从柜子里拿了一个小瓷瓶，倒了两颗药丸出来，然后掰开清和的嘴，塞了进去。
“这是什么！”
“上次大夫给的药。”秦伯说完，拿了被子盖到清和身上，“老奴我去给沈公子重新热一碗汤……”说完站起来，没等我道个歉，关上门就走了。我坐在清和床边，豆子坐在我旁边，清和闭着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豆子，少爷我是不是错了？”
“少爷，不怪您。”
不怪我怪谁？要不是我彻夜不归，清和也不会整夜不眠，不会脸色惨白，不会晕倒……那不都是我的错吗？
“少爷，您别哭啊……”
我抹抹眼睛，“你去给秦伯帮把手去！”
“哎。”他答应着出去了，我还盯着床上躺着的清和，他什么时候才能醒啊……我什么时候才能给他认个错……
“哥，越儿错了。”
他没说话。
“清和，等柚儿满六岁，我便随你走。”
他还是不说话。
“我只是舍不下爹的外孙。”
我只是舍不下小小的柚儿，跟延洛涵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没有。
“清和……”
他的手稍微颤了一下，我连忙握住。
“哥，你醒了？”
他吃力的点头，使劲的把手伸向我，“越儿，回来就好。”
然后我哭了，趴在他身上哭了。
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大概两年前，我正式开始在镇上教书，我会的东西本不多，都是清和教给我的。镇上的孩子跑到我这里读书习字，生活渐渐安稳下来。我强迫自己不去想过去，强迫自己认为生活一直是如此，安然简单，如果清和也在，那就是我曾经期盼的生活。
没有爹，没有相府，没有一大家子人的惨死……
没有延洛涵。
但是他们都存在，或者存在过。
我忘不掉，我没办法忘记自己有了一个爹，又亲眼看着爹死去的感觉。没办法忘记延洛涵那句‘卓清和告密有功’，没办法忘记那句‘越儿，休要怪我’。
我想我一定恨他，他赐死了我爹，害我的清和再不是原来的样子……直到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把书房都换成了他的御书房的样子，我当然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不是恨他。
27
我想叫秦伯和豆子来，清和不肯，他只是紧紧的握住我的手，一点也不放松，怕我丢了似的。他的眼神里，有些我不明白的。
“越儿可愿入宫？”他忽然问我。
“当然不。”我说，“我只是舍不得柚儿。”
他略微笑了笑，“越儿……”
“哥，待越儿满六岁，我便随你走。”
“今后的事情，谁又能说的准……”他嘴边的笑收敛了，我不知怎样是好，“我最怕的，是越儿恨我。”
我摇头，“我谁都不恨。”
“越儿，你要信我。”
我刚要说些什么，秦伯的声音传来，“大人，喝个汤吧……”
我跑过去打开门，秦伯手里的汤不是冬瓜肉末汤，而是番茄蛋汤，“秦伯，刚才我……”
“哎，算了，快让大人把汤喝了吧！”
我接过热汤，小心的坐回清和旁边，秦伯退出去关好门，我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
“哥，喝汤。”
他张开嘴，我把勺子里的汤吹凉又递到他嘴边，就像以前他一直照顾我的那样……
清和只是轻轻的笑，“越儿要信我，越儿……”
他忽然不再喝我递过去的汤。
“怎么了？”
“我没有害席大人。”
我愣了一下，“我说过，不恨你。”
“越儿……”他推开我手里的勺子，汤碗摔倒地上，“有没有伤到！”
我不说话，他手忙脚乱的查看我有没有受伤。
“席大人说，若我能侥幸不死，让我一定带你离开京城。”
“别说了，我让秦伯再盛碗汤。”说完，出门，脑子里一团乱。我到了厨房，告诉秦伯盛碗汤给清和拿去，然后回了自己房里。
房里冷冷清清的，忽然觉得不习惯。我住了这么长时间，竟然现在觉得不习惯了。清和说他没有害我爹，他说我爹让他带我出京，他没有告密，没有为了报仇害了我全家几十口人……那他们怎么会死了？我爹怎么会被埋在相府后面的小林子里，连块墓碑都没有……
如果清和没有害他们，是谁害了他们？
是延洛涵？我不愿意相信……是皇上？这倒是可能性大得多。
“少爷，少爷！”豆子慌慌张张的跑进来，“皇上，皇上来了……”
我走出门，看到那个穿着便装的皇上，身边跟着赵公公。
“参见皇上。”
“越儿竟然不说一声就回来，害朕担心好久。”
“臣卓清和参见皇上。”清和被秦伯搀着，还要给他跪下。
“卓爱卿身体不适，免礼吧～”他在笑，我看见了，“越儿，柚儿吵着要你，朕也没有办法。”
“皇上如此担心小皇子，不如将小皇子交与母亲抚养。”我说完，院子里忽然静了。
这种沉默持续了一阵子，延洛涵忽然笑了，“越儿，随朕去看看柚儿吧。”
“皇上，草民的兄长身体不适，草民要在旁侍奉。”
他脸色一下子变了，“卓大人为官清廉，府上也没什么下人……”他看着我，“越儿随朕去看柚儿，朕送几个宫女给卓大人如何？”
“皇上说笑了。”我走到清和身边，握住他的手。
“越儿……”清和有些慌张的看着我。
“皇上，我与清和心心相印，望皇上成全。”
我看到延洛涵握紧的拳，像要攥出血来，我忽然觉得胸口很疼。清和反握住我的手，拉我跪下，“臣请皇上成全。”
“成全，成全！”他一拳打到小木桌上，桌子碎了，“沈越。”
“草民在。”我的胸口疼得厉害，我怕下一刻，我就会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我成全你太久了。”
延洛涵走了，我胸口疼得更加厉害，忽然倒在地上，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起来……清和把我扶进屋，他自己还病的厉害，哪儿有的力气……迷迷糊糊的听见秦伯说让我喝汤，我张嘴喝了，甜甜的，银耳汤啊……
真好喝。
我想我爹……我还想那个没见过面的沈岚。沈岚真是画上的那个样子吗？更美一点，还是略差一点？真想知道啊……然后我睡着了。
28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也不知道喝了秦伯熬的多少汤……醒来时侯秦伯坐在我床边，直叹气。清和去上朝了吧……肯定是不在。秦伯端过来一碗汤给我，黑色的。
“这是什么汤？”我问。
“沈公子，这是黑米粥。”
“哦。”我接过来喝了一口，甜的，味道很不错，“谢谢秦伯。”
“不谢，不谢，你慢慢喝。”秦伯走了，屋里又只剩下我一个，冷。
我觉得很冷。
“少爷，少爷……”豆子跑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馒头，“少爷您可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