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箴释录----南泥湾

作者:  录入:06-26

脸上堆起讨好求饶的笑,撒娇似地用著软软的声音对他师父说:“从师父房中翻出来的。师父,你不会怪我吧?”
“那还是明箴下山时留下的,想不到你们的兴趣还真是相近。”乜渊说著转身出门,又回过身来对半垂著眼,盯著桌上兵书露出茫然神色的小弟子说道:“去香炉峰顶走走吧,天寒路滑,少有人这个时候上去,正适合散心思考。有的时候‘快刀斩乱麻’,难免做出轻率的决定,心浮气躁,万念俱归之际,‘壮士断腕’是最容易的。如今你远离是非之地,还应登临绝顶,一舒心中块垒,也许会有新的转机也未可知。”
见依然站在桌前的上官释微微颔首,乜渊才往後面的厨房走去。
用过早饭,上官释接纳了师父的建议,一个人到了後山。拾级而上,山道一边枯枝寥落,寒蝉凄切,间或有几株常绿松柏,披霜挂雪,苍翠欲滴;另一边则是光滑石壁,触手冰冷。
忽然脚下一滑,上官释连忙扶壁而立,手下是密密麻麻的石刻。心中一动,他蹲了下来,又倾身向前,几乎是贴著石壁一点一点的往前寻找著。手指越过无数前人手迹,终於在台阶上尺许的地方发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指间轻轻摩挲过上面浅浅的刻痕,线条扭曲,若不是那个大大的,明显比其它几个字深入的“欺”字,他还真不想承认那样幼稚的字迹是自己的手笔。这是他九岁那年刻的,那时他刚刚认全了席明箴留下的《失言戒》,缠著陆简,被他又拖又拽地带上香炉峰,却迟迟没有见到答应了要回来看自己的那人的身影,愤怒之下,在下山的途中刻上了这句:龙门有明箴,恳恳岂欺我。还满怀恨意地将将那个“欺”字刻的大大的,划了又划,为此被陆简笑了一个夏天。
放过手下刻字,上官释半站起身接著往上寻找,上了十数个台阶,又找到一句: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字迹圆润端正了许多。继续前行,居然还让他找到一句:芳草连空阔,残照满。上官释记得那是自己在过了舞勺之年後,最後一次从香炉峰上下来时刻的。那时的自己已经明了多年的期盼思念代表著什麽,那後一句便怎麽也刻不下去了。当时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席明箴,心下暗自决定从此不去香炉峰上等待,谁知道第二年就在武当山上与他重逢,继而两情相悦,又轻易相别天涯。
冬日寂然无声的山道上,隐隐传来流水清音,上官释也不用听音辨位,已经腾身往水流处飞去。虽是雪後,山中的溪涧却未封冻,溪水带著冰棱积雪源源不断地汇入底下的深潭。上官释在溪边的大石上坐下,突然听见身後有细微的剥啄之声,回头正要出声之时,不想竟被眼前枯黄一片的灌木丛震住,秃枝摇曳,仿佛一错眼就会有人手里拎著锦鸡钻出来,不免又想到陆简、何具庙,眼见著纷繁思绪就要涌上心头,上官释动作迅速的站了起来,脚落身飞,向著香炉峰顶一路飘然而上。

齐云箴释录 32

32
六角亭依旧亭亭而立,厚厚的白雪掩盖了斑驳的红漆,给人眼前一亮之感。
立了片刻,上官释对著空旷的峰顶沈声道:“出来吧,跟了这一路,不叙叙旧吗?”
白雪中慢慢地出现一个黑色的人影,整洁的玄色道袍,雪白的绑腿,正是齐云派第三代弟子阴通伦。
见了来人,上官释冷笑道:“既已得了药,怎的还辛辛苦苦地跟我到此。”
“你何时发现的?”阴通伦惊讶地问。
“药吗?”上官释反问,见对面的人点头,才接著道:“卧房日日遭人光顾,包袱天天被人翻弄,想要不知道也难,我猜那掐丝银盒内的药丸被你掉了包,东西已经在往京的官道上了吧。”
说著,一指脚下的横江官道,等著阴通伦恼羞成怒。谁知那人却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得意地道:“知道了又怎麽样?解药送到席寺卿手中,他便能助我师父当上齐云掌门。”
“你猜我会不会将解药放在包袱之内?” 上官释冷“哼”一声,看著对方变了脸色,声音越发冷硬起来,“不过是我搓的一个雪泥丸而已,吃了最多是拉个一天肚子,你的如意算盘却落了空。”
阴通伦闻言,又急又气,丸药已在路上,现在再追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一定要在席岱与发现解药无效之前将十日後的掌门之事做实。於是,他抽出腰间长剑,气急败坏地扬声道:“大师伯这辈子最疼的就是你和陆简,如今陆简死了,他便心如槁木,若是你再没了命,便是将掌门之位捧到他手里,他都未必有此心力接手。二师伯醉心武学,早就宣布不参加掌门甄选。顺延而下便是我师父叶察雨了,那样他百年之後,整个齐云派就会落到我的手上。”
上官释摇头道:“三师兄虽然精於计算,却谨遵本派门规,不购官田,不入官商买卖,又怎会容你和席岱与勾结,让齐云派变成官府鹰犬。”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不过是仗著师公,师伯们疼你,魔教余孽都留在派中,还有什麽立场说我。今日,我为中原武林除去害群之马,便是我侠名鹊起之时。”说完,剑尖上指,飞身扑到上官释身前,长剑横劈而下,出手便是削顶断颈的杀招----罗汉降龙。
上官释也不闪避,待得阴通伦近至身前,突然矮身,脚下如壁虎游墙,贴地滑出,同时两掌向上托起,拍向对方大开的腋下,正是一招“老君托碑”。
阴通伦只觉腋下一阵劲风袭来,这才记起师父跟他说过,上官释身负其母二十余载功力,而且还是神秘难测的墨九域神功。想到自己刻苦练功十几年,那时候的上官释却是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玩得不亦乐乎,到了如今内力却在自己之上,而且身法诡谲难测,想到这里更是忌妒心起,怒从中来,手下一招狠似一招,招招均往上官释的命门要穴而去。
片刻之间,二人已交手数十招。阴通伦见上官释只守不攻,更是得势不饶人,一招“紫燕穿林”,挥剑直指被自己逼到邻近悬崖处的上官释左腰。在对方腾身闪避之时,从其左侧疾速穿过,接著使出“尺背单鞭”,左脚前踏,重心左移,右手长剑便要从左臂尺骨下穿出,转身反刺上官释後心。不想大雪下了整夜,积雪早已从崖边伸出寸许,阴通伦左脚方踏实,惊觉足掌下塌,人就要往前扑出。
恰在此时,还未来得及跟随身体前探的左腕被人从後面一把拉住,阴通伦双脚腾空,右手长剑划过一个圆弧顺著手臂垂在崖下,只有左手还算露在峰顶积雪之上。
上官释情急之中,伸右手拉住阴通伦後,却也挡不住其下坠之势,被他拖著又往前滑了几步。好不容易使了个墨九域硬功中的“雄狮抱石”稳住下盘,这才探身,再伸左手握住阴通伦左臂,双臂运劲,就要将人拉上来。哪想到,阴通伦虽然身处险地,却心念电转,左手借著救援之人的双臂稳住身体之後,左脚脚尖连连试探崖壁落脚之处,右手长剑悄悄上扬,就要插入探著大半个身体,一心救人的上官释,那毫无防备,空门大露的後背。阴通伦的打算便是刺死上官释後,借著剑尖扎入身体之力,左足蹬崖,便可上翻,同时将上官释甩下悬崖,一举两得。
正凝聚真力准备一搏之时,听得一声怒吼:“通伦!”
阴通伦耳膜剧痛的同时,只觉右手脉门被重物所击,长剑脱手落入崖底。上方的上官释却仿佛什麽也不知道似的,双臂一掀,将阴通伦甩上了峰顶。
二人趴在地上喘息半晌,方能站起身来。回身看时,山道处站著乜渊、何具庙、方从丞和叶察雨等人。
只听乜渊沈声道:“通伦,我一直知道你心高志远,嘱你师父对你多加劝引,就是怕你一失足成千古恨,误入歧途。不想你竟然不思悔改,反倒一错再错,今日甚至还要致你师叔於死地。若不是我及时制止,岂不是铸下‘弑师欺祖’的大错?”
阴通伦低头看看自己至今无力下垂的右腕,果然见脉门处还有一小团残雪,看来是师公用来阻止自己的“暗器”。
见事已败露,阴通伦干脆大声道:“说我欺师灭祖,违反门规,那他……”说著左手一指边上的上官释,接著道,“魔教孽子且不说,放著亲生父母的血海深仇不报,却与仇敌卿卿我我,同性相奸。道义公理,人伦五常,他遵循了哪一项?师公师伯们却一叶障目,只一味宠爱放任,又置齐云门规於何地呢?”
乜渊与身边的何具庙、方从丞对视一眼,回头看著梗著脖子,倔强地立在那里的阴通伦,忽觉痛心疾首,缓了一口气才道:“父母之仇,所爱何人,不过是上官释一己相关,是非荣辱都由他一人承受。然而你,你枉顾人命,狗盗鼠窃,轻取他人性命只为讨好巴结京中权贵,以求自己出人头地。任你如此下去,败坏的却是我齐云百年来‘习武修道,不涉官场’的门风家声。”
最後,乜渊对身边的弟子道:“从丞,将他带到端一处,将香炉峰之事的前因後果交待清楚,由他发落,严惩不贷。”
闻得此言,阴通伦顿时丧了气焰,今日这样一闹,逐出师门看来是免不了了的,只是解药既未到手,又摆了席岱与一道,京城是不用指望了,惟今之计,只有自己师父叶察雨才可能说动师公收回成命。於是,他哭丧著脸,转身面向站在方从丞边上,始终震惊无语的叶察雨,声嘶力竭地唤了一声:“师父!”
叶察雨看著面前自己最锺爱的弟子,心下一阵酸楚,阴通伦之於自己恰如陆简之於何具庙,都是半徒半子的感情。想到这里,不禁看了一眼站在何具庙身後的独臂青年,如今的大师兄,徒弟失而复得,老怀可慰;掌门之位也是近在眼前,唾手可得。回头再看自己,真是天上地下……
思绪及此,顿生怠倦弃世之念,跟在押著阴通伦下山的方从丞身後,昏昏沈沈地步下石阶。
上官释此时也看到了从何具庙身後转出来的陆简,又惊又喜之下,冲上去抱住了他的肩膀,重重的搂了一下才放开,激动地口不能言:“你……你都记……记起来了?”
边上的何具庙眼中愁云一闪,悲喜交加地望著今早出现在山门外的陆简,只见他摇了摇头,说道:“没有。我正好在南方办事,听到一个消息,知道你在这里,特地上山来找你的。”
上官释也不著急问是什麽消息,只向乜渊、何具庙处瞟了一眼,问陆简:“你可知道自己与齐云派的关系?”
陆简点头道:“我离教之前,白玛已将我的身世全部告诉了我。这次回到中原,本也打算上山看看。”
“那……”想到何具庙那日知道陆简没死时的悲喜之态,上官释心中开始担心。
陆简只是拍了拍自己大舅子的肩膀,重新引得他的注意力,才说道:“我与师……父的是你就不要管了,我已认回师父师公,这辈子总是拿他们当我长辈孝敬,我答应了师父下回带白玛和孩子来看他。如今这事才是和你休戚相关,你到底要不要听?”
“听,听,你说吧。”听闻陆简与何具庙已达成和议,上官释心情陡然好转,语声也轻快了起来,浑然不觉边上乜渊与何具庙同情悲凉的眼神。
陆简道:“白玛告诉我,你和席师叔……你们就像我们一样。若是白玛出了事,我是无论如何也要赶到她身边。所以我想……”
俯身凑进上官释,陆简低声道:“北关凶信,三屯营千总席明箴英勇抗敌,深入敌後,战死沙场,遗骨已运往京城。”
陆简说完之後,伸出仅存的右臂,将上官释的脑袋紧紧压在自己肩头。就像他所说的,不管自己记得多少,面前的这个人永远都是自己的兄弟。

齐云箴释录 33

33
亲兵跑进来通报草料场遇袭的时候,三日前方回到营中的席明箴正与席正坐在房间里议论蒙古铁骑的短长优劣之处。
“是何人来报?”席明箴看著站在门边的兵士问道。
闻言,跟在亲兵身後的一个四十多岁的戎装男子上前一步,见了席明箴抱拳道:“在下西营卫军赵虎,负责守护草料场。午时饭中,东边一堆栈起火,值守兵士前往灭火之时,发现有瓦剌兵在其中出没。”
“现在事态如何?”
“火已扑灭,只是数十老弱骑兵偷袭捣乱,被我们识破之後,便从北城突围而去,屈把总已经带人去追了,嘱我先回来禀报,请千总放心。”
席明箴听完赵虎所言,皱眉站起,转身进了里间换衣束甲,同时对站在一边的亲兵下令道:“备马!”
等席明箴从房里出来,便看见已经换上了铠甲的席正等在那里。点了点头,席明箴一边往门外疾走,一边道:“瓦剌进城搞些小动作原也是常事,只是这冬日里偷袭草料场,必有所图。若真的意在粮草,又怎会只派些老兵弱马,说不定有诈。”
在骑兵营点了五百人马之後,席明箴带著席正等人往北城疾驰而去,他虽负责这蓟镇总兵府驻地----三屯营的防务,却只是千总之职,按例不经报请所能动用的人马也就五百之数。
到了北城门前,却看见一片慌乱景象。城门洞开,地上倒著几个穿著号服的守城兵士,还有正在为他们包扎伤口的同袍。
见此情景,席明箴并未出声喝斥,只问:“北城统领姜勇人在何处?可看见屈把总带人往哪个方向追敌?”
底下的兵士战战兢兢地伸手一指城门,答道:“屈把总带人往正北方向追那些蒙古人去了。已经去找姜统领,只是……”
听到此处,席正心下已知,这个姜勇必是脱职溜号,到哪个地方喝酒歇午去了,正要申饬两句,却听见席明箴转头对自己说道:“速去将军府奏报此事,姜勇擅离职守,以致北城失防,瓦剌奸细轻易来去,请将军酌情处置。”
见席明箴吩咐完自己就要领兵出城,忙道:“明箴,我与你一起去。”
席明箴一摆手,看著席正,一脸凝重地道:“从将军处回来,通报全城守军,城墙之上所有敌台各派十名精兵驻守,早晚换班,同时每隔三台加备粮草火器,防备瓦剌突袭。”
草料场护军把总屈兴领著百余亲兵追著瓦剌奸细一路砍杀,见其无力抵挡,只一味往北逃窜,争胜立功之心大盛,一路跟著他们直追入草原深处。突然从两边的沟壑处冲出来无数精兵健马,片刻之间,箭如雨下。屈兴追敌不成反入了敌军陷阱,看著身边的士兵一下子倒下了大半,滚落马下的他连懊悔恐惧之心都来不及生出,便看见十几匹高头大马正缓缓向地上的自己围拢过来。紧箍著两颊和下颌的头盔,遮住了那些人的表情,不过看他们弯刀入鞘,赤手空拳,并不像要置自己於死地的样子。正动念是束手就擒,还是引刀自刎之际,突见一个人影从天而降,继而後领一紧,已经双脚离地,生生地被人从地上拔了起来。
飞身救人的正是带著五百骑兵全速赶到的席明箴,他们追了十几里地,迎头碰见的就是依然保持著整齐队形的瓦剌骑兵。席明箴定睛细瞧,除了几百手握弓弩,身穿生丝密密织就的战袍,带著头盔的轻骑兵占据左右两翼之外,中间还有上百个不仅自己披著铁甲,头戴铜盔,连座下战马身上也披著少量牛皮护甲,竟是蒙古各部引以为豪的骠悍重骑。想不到出现在这里的居然是一整个编制完备,重骑出击,轻骑掩护的千人战队。
看见席明箴所领的援军赶到,早有准备的瓦剌兵忽然整齐地向中间的重骑兵汇拢。席明箴见势大吼一声:“散开队形,避开箭阵,先断两翼轻骑。”
话音方落,果见对面正中百余重骑一字排开,露出隐藏在後的两列手持弓箭的轻骑兵,对方主将一声令下,便有无数箭矢向著明军方向射来。
听了席明箴号令的明军早有准备,纷纷弯腰俯身伏在马背上,横马向东西方向散开,三五成群地往瓦剌军包抄而去。席明箴策马之前,对身边的两个偏将嘱咐道:“步海带上廿精兵先回三屯营调遣援兵,寇省指挥左军,记得避过重骑精锐,把人救出来就好,不要恋战。”
祁步海、寇省二人领命而去。
蒙古各部常年在马上生活,骑兵战术更是其纵横草原的根本,戚继光来到北关之後,虽然重整骑兵营,苦练骑术及马上交战,然而终是受限於时间及天资,以及明军的作战传统,还是以步兵为主,辅以火炮长枪,倒也打得鞑靼、瓦剌等部不敢猖狂。然而论起纯粹的骑兵互战,明军确实略逊一筹。因此,席明箴也不敢托大,更何况敌众我寡,实在不是正面交锋的好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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