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门里站著一个比门外的道士小上一些的年轻男子,披著黑色道袍,道髻散乱,眼睛半眯著,整张脸上最突出的是一个鼻梁高挺,形状美好的鼻子,看上去颇有点异域风情。
只见他开了门之後,立即转身,纵身一跃,扑到凌乱的床铺上,一边说道:“陆简,你一大早去哪里了?”然後仿佛发现了什麽似的,猛地起身,跪坐在床上,疑惑地看著已经放下托盘,坐在对面床上翻检包袱的人问道:“门又没关,你的大脚神功呢?而且今天怎们这麽乖,叫上师叔了,不是阿释,上官小弟什麽的?”
陆简的嘴角耷拉了下来,苦著脸轻声说道:“你不知道,我回来的时候,路过四师叔的客房,他正敞著门,在中间地上打坐。你知道上回我踹门已经让他教训了一顿“不成规矩,贻笑大方”,若是再让他听见我目无尊长,回去还不得面壁思过刻经书,廊崖峰上的知善洞已经快成了我一个人的藏经洞了。
这两人正是陆简和上官释,当年席明箴走後,乜渊力排众议,收了上官释做关门弟子。这一来,上官释平白无故地就比长他两岁的陆简高了一辈。好在陆简这人跳脱随性,又有点“人来疯”,兴奋起来,辈分礼教之类的早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更何况他最喜爱崇敬的席师叔亲自拜托,对待上官释便如自家兄弟一般关照爱护;而上官释幼年失教,对这些东西更不上心,陆简大方随和,又对自己诸般照顾,自然与他更为亲近。两人年纪相仿,又都调皮爱玩,几年来,把个齐云山闹得鸡飞狗跳,沸反盈天。隔三差五的被廖端一扔到廊崖峰上受罚;何具庙通常是摇著头骂一声“小鬼难缠”,然後接手收拾两人撂下的烂摊子;方从丞见了他们却总是沈著脸一言不发,两个孩子拿练武当游戏,不思进取,光拣些姿势花哨的招式学,好在山下的小孩面前显摆;只有叶察雨会笑嘻嘻地带著他们下山玩耍,夸夸两人机灵可爱。直到有一天乜渊把两人带进自己近年搬去独住的“小壶天”,闭门谢客了整整三个月之後才放他们出来。说也奇怪,陆简从师公处出来之後,虽然活泼本性未改,玩耍捣蛋的心思倒是收敛了很多,也肯静下心来打坐吐纳,勤练功课。唯有上官释还是吊儿郎当,没了陆简的陪伴,便自己上山下湖,常常三五日不见人影。乜渊知道此情後,并未多加苛责,只规定他每旬须在“小壶天”住上三日,也就随他自便了。
上官释见陆简从包袱里抖出件青色圆领单衣,往自己身上比划著,於是问他:“这是干什麽?”
陆简又从包袱里掏出件湖蓝色的来,扔到对面床上,一边脱去道袍换上青衣,一边说:“赶紧换了衣服,下山玩去。来了这两,三日,天天让师父抓著练功,好不容易今天各门各派到齐,师父师叔都要参加接风宴,咱们正好趁机开溜。”
上官释拿起床上的蓝衣看了看,不过是普通的棉布庶服,拎著袖子又问:“玩就玩,干什麽换来换去这麽麻烦?”
陆简系上衣带,又抬手解散发髻,一边语速极快地解释道:“男人也有爱嚼舌根的,见咱们穿著道袍走街串巷,难保不传到四师叔耳朵里。我说你快点,我特地拜托厨房送柴的樵夫大伯帮忙弄的衣服,还说你皮肤白,给弄件浅色的,让你风流风流。”
上官释起身换衣服,那如水般清波荡漾的蓝色果然衬得他肌肤白皙,眉眼清澈。陆简盯著他看了半晌,指了指他颈边的一条寸长疤痕,不无叹息地道:“让你成天上树掏鸟蛋,好端端的弄个伤疤在上头,白璧微瑕呀。”说完还酸不唧地晃了下脑袋。他十分羡慕上官释怎麽晒也只是红通通的皮肤,不象自己一个夏天晒下来,黑得夜里洗澡时都看不见人影。
上官释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学著陆简的样子散开长发,又归在头顶束好。已经穿戴好的陆简把包袱里剩下的东西拿出来,分了一个给上官释,嘴里说著:“系上吧,烈日炎炎,我可不想听山下的姑娘们尖叫。”
上官释接过来看时,原来是一块四角头巾,忙抖开在头上系好。自从他有一回从横江抓鱼回来,因为发髻尽湿而披著头发穿镇而过,结果身後跟了十几个大惊小怪,叽叽喳喳的小姑娘回齐云山之後,就再也没有在人前散过发。
今儿是初一,展旗峰下,武当派的正观紫霄宫里香客如云,烟火冲天。吃过早饭的上官释和陆简两人挤过比肩接踵的人群,好不容易出了宫门,不想街上也是熙熙攘攘,人流车马涌作一团。沿街的店门全数敞开,店前又横出一溜小摊,捏泥人的瞪著对家吹糖人的,卖葫芦的照顾著隔壁扎风车的,及至杂耍百戏,不一而足。
好不容易挤进一个稍稍宽敞些的空地,低头一看,正中一个身形瘦削的青年平卧在地上,胸口横放著一整块大石板,正在表演“胸口碎大石”。边上立著的一个肌肉虬结的壮汉,双手使劲,慢慢抡起一把大铁锤,大“喝”一声,自上而下砸到石板上,石板应声碎成几块。地上的青年一跃而起,掸了掸身上的石渣,抱拳团团作揖,围观的百姓们这才从震惊中回转,顿时掌声雷动。
便有班头托了盘子讨赏,陆简从袖中掏出两个铜钱扔在盘子里,边上的上官释瞄到班主身後正有两个汉子扛著一个高高的木架走到场地中间,待那架子放稳後,他才看清原来是一简易高台,四根木桩由下而上渐渐收细,顶上开榫固定著一个厚约三寸的木质台面。
这时从後面上来一个身形颀长的青年,披著件青布坎肩,左肩上单腿立著一个梳著双丫髻的少女,二八年华,上穿粉色绣花短褂,下著同色撒脚裤,另一条腿高高抬起,侧贴在耳边。
青年走到木台边,绕场走了一圈後,忽然左肩一耸,肩上的少女轻盈下落,两脚掌尖轻点在青年交叠在一起的手掌之上。只见那青年横跨一步,成马步下蹲,深吸一口气,双臂奋起,那少女借势上窜,轻巧地站稳在了木台之上。
表演的少女站在台上,下腰成桥,脑袋穿过分立的双腿之间,两手反抱自己小腿,露出如花笑颜。底下的青年走回放置器械的所在,拿了一个青瓷的细口花瓶回到场中,台上的少女已然立起,接过青年抛上来的花瓶,将它立在正中。自己背身面对观看的百姓,反手一撑,已然坐进瓶中,又一点一点的收缩骨架,不过片刻瓶口只余双手双脚,和一双顾盼神飞的灵动黑眸。底下的观众们纷纷鼓掌,只等著看她放平花瓶,慢慢出来,便掏钱打赏。谁知那瓶子晃悠了两下,却只在台面上滴溜溜打转,眼见著就要从高处落下。青年大惊失色,抱住木桩就要往上攀爬。
正在此时,人群中忽然一阵慌乱,只见一个著皂色短衣短裙的少女在众人头顶上出现,带著清脆悦耳地铃声跃过木桩下的青年。两脚在桩上急点数下,如履平地,不过眨眼已到台下。又见她两手外伸,一手攀住台面,另一手挡住已经滚到边缘的花瓶底座,双脚用力一蹬,已然翻身跃上木台。把侧翻的花瓶放到中间,将里面的粉衣少女拉了出来,然後搂著面色惨白的同龄女孩的侧腰翩然落地。
看傻了的人们直到此时才发出此起彼伏的赞叹声,再看那短裙少女,肤白脂滑,高鼻深目,一看便知来自西域,手上脚上皆挂著银铃,应该便是救人时的铃声出处。
青年上前接过自己同伴,班子里的人陆续上前道谢。这时人群中传出一个轻佻的声音:“演得不错,再来一个‘单雄戏双姝’给大爷开开眼。”
众人听了都是一愣,原来这“单雄戏双姝”并不是杂耍班子的曲目,反倒是勾栏院里的调笑手段。听到此言,混在人群中的泼皮无赖仿如开了锅,污言秽语接踵而至。
站在中间的青年被班主牢牢拉著,剩下的几个都是老江湖,看了出言调笑的那一个神情倨傲,腰佩长剑,边上跟著的也都是刀剑随身,膀阔腰圆,也只能怒目而视,不敢轻易上前。
只有那个西域少女,“呛啷”一声,抽出腰间原作装饰的银链,直指出声调戏之人,嘴里蹦出不太纯熟的汉话:“报上名来。”
齐云箴释录 7
7
“在下是太湖十二寨的少寨主池沙方,我父亲就是十二寨总瓢把子‘闪电鲛’池履,你应该听说过吧。”轻佻的男声中又加入了志得意满的笑声,著实让人反感。
西域少女“嗤笑”一声,摇摇头道:“不认识。”
池沙方见自己父亲的名号对少女不起作用,倒也不恼,一边对边上的人说:“抓住那个耍杂技的小娘,别让她跑了。”一边拔剑在手,剑尖虚点面前少女的下盘,左手前探,手腕急翻避过银链,五指拂过她的鼻端。边上观战的陆简骂了一声“登徒子”,原来池沙方使得竟然是当年的采花大盗秋听涛所创的“英雄美人谱”中的一招“吕布戏貂婵”。这套拳法其实并非用於实战,而是秋听涛为了凸现其自封的“雅淫”之称而创的狎戏之作,武林中人无不骂其无耻,不想竟成了时下浪子们的必备之技。
池沙方如今使出这一招,实属轻薄之极,陆简见了禁不住怒从心起,不过他已见识过短裙少女的身法武功,池沙方决不是她的对手。抬头远望,见杂耍班子已经远远地退到了人群之外,却被池沙方的几个镖师打扮的手下团团围住。原来池履知道自己的儿子不学无术,嫌自己赖以成名的铁砂掌难练又难看,只跟著寨中的小头目学了几招中看不中用的剑招,要知道他们这种依水为生的水上帮派,长剑本不实用,会使又使得好的人几乎没有,由此可见池沙方的武功。可是他偏性好渔色,池履怕他吃亏,故而常年聘请了几位镖师随侍左右,保护池沙方的周全。
陆简见那边推推搡搡,粉衣女子身边的青年显然抗不住那些练家子镖师的拳脚,身形已动。飞身而起之前,还不忘招呼边上的上官释:“阿释,这边‘银铃’姑娘自己能搞定,咱们去救那一个。”说完已踩著人群的肩膀往圈外而去。
他这一动,围观百姓如梦初醒,为求自保纷纷向两边奔窜,本已拥堵不堪的狭窄街道更加混乱。上官释没有跟著陆简过去,而是盯著池沙方身後的两个做普通商贩打扮的中年男子一动不动。那边西域少女已经跟池沙方换了几招,她虽然不认识池沙方使得招数,但看他的手尽往自己脸颊胸前拂动,也知道这个男人没安好心,因此上下手更不留情,手中银链急速挥舞,霎时将池沙方围了个无处逃身。
上官释静观其变,果然见那两个中年男子把手伸进衣襟,拿出了各自的兵器,左边的人拿的是一对分水刺,右边之人却掏出一根尺把长的竹制长管,只见他手腕一抖,那管子陡然间增长一倍,顶端还有精钢所铸的箭尖,竟是一把可伸缩的鱼箭。上官释至此已然可以肯定这两人必是太湖十二寨门下弟子,
原来池履怕自己儿子即使到了武当脚下也改不了沾花惹草的习惯,这些日子四周江湖人士云集,免不了遇见正义之士,故而特派了座下的两位高手“箭刺双飞”澹台兄弟随行。这两个中年男子,持箭的正是哥哥澹台江,举刺的是他弟弟澹台海。
上官释见“江海”二人就要上前助战,不及多想,拔出挂在腰间的长剑,一招“仙人指路”拦住了後面的澹台海。
澹台江看了一眼举著剑的上官释,发现对方年纪轻轻,使得也只是平常的“太极剑法”,只轻轻的“哼”了一声,对自己弟弟点了点头,举箭向前边的西域少女攻去,只一招暗藏内劲的“水中捞月”便将银链荡开,解了池沙方的困。
後边澹台海左刺上撩,磕飞直指眉间的剑尖,右手平伸,刺向上官释前胸,正是一招“山水相连”。上官释回以“横扫千军”。要说上官释这一招用的中规中矩,剑身横扫挡去胸前一刺,後招“青龙蹈海”可反守为攻,尽袭澹台海下盘,逼他回刺退步。可惜上官释内力有限,澹台海右手刺一碰其剑便已了然,因而不退反进,撬开挡路的长剑,手中钢刺硬进三分,堪堪刺向上官释左胸。上官释见势往右急缩,虽避过了前胸要害,左肩上却被那刺上的倒钩划去一小块皮肉,霎时有血冒了出来。
那边正自与澹台江恶战的西域少女瞥见上官释一招之间已然挂彩,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她没想到这个看上去聪慧飘逸的青年竟然如此不堪一击。瞟了一眼手中的银链,手就要往绕在腕间的链坠按去。原来她这银链上也挂了许多小铃铛,除了好看悦耳之外,还可当暗器使用,只要一按链坠上的机括,便可在瞬时之间将全部的铃铛弹射出去。
少女正在犹豫何时动手,却看见对面的上官释左支右挡之间对她暗暗摇头。虽不知道他是怎样窥破银链机关的,却忍不住在心中骂他紧要关头还要逞强,与此同时手已经摸到了机簧之上。
恰在此时,耳边传来一声低沈的命令:“不可,这里百姓太多,容易伤及无辜。”回头找时,却看见一个穿著盘领武官常袍的男子伸手对她作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腾身飞向上官释身後。少女见状收了手,一心一意地对付起面前的澹台江和在一旁趁乱动手动脚的池沙方。
上官释只觉自己拿剑的手被人从後握住,那人通过自己的手拨剑上挑,复又横剑快抹,同样的一招“横扫千军”从他手里使出来端的是力有千钧,声势夺人。上官释百忙之中抬头扫了一眼身後人近在颊边的脸庞,突然间心跳如擂鼓,深吸数口气仍无法平复。而那人又在他旁边耳语道:“别急,等我撤手你就跳到一边,这边我来应付。”
上官释想开口答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松手让手里的剑落到下面等候的手掌中,自己则看准时机缩身侧移。等到退出战团,直愣愣地看著面前与澹台海战在一处的男子,上官释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接下来该做些什麽。
整整九年未见,这个人除了肤色更黑了之外,眉眼身形一点没变,还是他梦中记忆里的长兄模样。也不知是何原因,看著眼前男子越久,心中竟隐隐泛起刺痛,一下一下地痛彻心肺。这个时候,上官释竟想起了早已丢在九霄云外的老乞丐和秦春梅,陡然间,愤怒漫过思念,不如不见,争如不见。
调息提气,左脚掌轻点右脚脚背,上官释拔地而起,竟是武林久已失传的“梯云纵”身法,不过一跃已然落到廿步之外的陆简身前,指东打西,手脚并用,将剩下的两个镖师打倒在地,拉了陆简的手就往山上奔去。
陆简跟著上官释的脚步,见他左肩的衣服上多了一小片暗红,一边急行,一边问道:“你受伤了,重不重?”
上官释脚下不停,一步两个台阶的向上攀爬著。陆简见他身手灵活,并无大碍,也不再追问。跟在他身後,饶有兴趣地问道:“没问问那‘银玲’姑娘姓甚名谁?师从哪派?”
上官释不解地反问:“为什麽要问?你想知道?”
陆简转头看看边上的人,笑道:“我看你盯著人家半天,目不转睛的,还以为你对那个姑娘动了心。”
“那是看她救人。”上官释摇摇头,忽又转脸看著陆简,疑惑地问道,“你说我怎麽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动了心?”
陆简抬头望天,叹了口气道:“你看著她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天地失色,心跳得很急?”
上官释摸了摸左边胸膛,想了想问:“还有呢?”
“你听她说话,是不是不敢抬眼,心里却又跟自己说赶紧说话,不要错过?”陆简又道。
上官释心里有些明白了,嘴上却说:“动心又怎麽样,咱们是方外之人,不作家室之想。”
“得了吧。三师叔就有师母,小师妹已经会叫‘哥哥’了。观里成家立室的也不少,师公也说‘天理人欲,平衡有道。’”陆简满不在乎地说,看了一眼不作声的上官释,又道,“再说,前几年师公把咱们俩捉到山上去的时候,也说你不求上进,不但武功荒疏,连经书史籍都不爱看。就这你还悟道呢?”
“你怎麽知道我後来没看?”上官释看著和自己半斤八两,却装得老气横秋的陆简,抢白道。
陆简不相信地说:“难道说师公每旬把你关在他的院子里的那三日,你都在苦读不成?真是没想到!”
上官释见陆简跃跃欲试,很有一探究竟的意思,忙加紧脚步,嘴里说道:“赶紧回去吧,你再罗嗦,我就去告诉四师兄,说你偷溜下山不说,还同人争风吃醋,为了个西域女子大打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