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鱼和橄榄树----控而已

作者:  录入:06-18

“伟哥,你怎么也不学着点儿啊?”宋元恨铁不成钢地拍着邓伟的背,“枉费那么个好名字。”
“因为是萎哥嘛。”朱哲总算吃饱了,来了句楚楚冻人的冷笑话。自得其乐。
被众人无视后,依然自得其乐。
“要不你来替一段时间?”对话忽然转到了另一个方向。邓伟真诚地看着宋元,热烈地说。
“滚。”
“靠,你他妈的死闷骚男,就甘心K歌的时候嘶吼?你就不觉得浪费天分了吗?”邓伟声泪俱下,“你知不知道你的嗓子多适合唱商周写的歌吗?”
宋元沉默了一会儿,邓伟有些忐忑。
过了一会儿,宋元轻描淡写地问:“你们的歌都是商周写的?”
“我也写。水平没他高。”邓伟老实地说。
“喝酒,喝酒。”宋元晃晃酒瓶子,空了,喊了声,“小二,上酒!”
那天晚上,邓伟还不死心,硬是拉着他们去钱柜唱K,直到半夜。先是点了yesterday,宋痞子听到前奏就切了。接着邓伟又点了“Stairway to heaven”,“姑娘漂亮”,“曾经的你”,“高级动物”,他倒是很享受地唱了。当然在盗版恶劣音质的伴奏下,宋元还能把邓伟唱成那个样子,不能不算是一种挑拨了。
出了钱柜邓伟问他:“怎么样?爽吧?”他打死也不信连Stairway to heaven都能唱成这样的宋元“不认识什么摇来滚去的”。
宋元用牙齿咬出一支烟,邓伟给他点上,他特大爷地吸了一口,眯着眼说:“天天爽就不爽了。”
邓伟想起有一回和宋元去操场上抽烟,那是一个热得不行的夏夜,也就操场上有点儿风。那时可能是晚上吧,忽然就很想说几句真心话,于是他就说宋元:“痞子,你呀,看上去和谁都玩得来,实际上很不合群。”
那时宋元也是像如今这样叼着一支烟,倘在假的草地上,吊儿郎当地说:“有吗?”
“很有。”
邓伟也点起了一支烟,说:“你跟商周挺像的。”
宋元又是那样懒洋洋地来了一句:“有吗?”
“自我中心,吊儿郎当,看了就想抽。”邓伟非常诚实地说。
那时宋元拿手指摁灭了烟头,坐起来,说:“我只是不喜欢被吞没。也不想吞没别人。”
现在想一想,宋元其实从头到尾就没有对他们的乐队表示过兴趣。老实说,邓伟在某段时间是有些沮丧。虽说宋元的认可并不重要,他也可以权当宋元是不懂摇滚,没有兴趣。但是你不管跟他说那个乐队,点什么歌,他都可以唱得那么好,那些想法自然只是自欺欺人。
宋元也不解释为什么。只不过有一次听到宋元随口说了句:“人生已经够烦恼了,何必还要出离愤怒地把自己调戏得走投无路?”
邓伟问他那你干嘛还来学医?人生已经够悲惨了,还要成天见惨上加惨的事。
当时宋元就笑。笑完后说:“也是。”

周六是宋元的夜班,早上他没去查房,和安欣约好的是她周六去,周日早上他下夜班之后顺便查房。秦谨和谭晓娟也是一人去一天,周六估计是谭晓娟去,周日秦谨去。
那天,宋元睡到了近中午,手机刚开机,安欣就打电话来,说沈教授今天早上看见17床病历有空白的,大发雷霆,要他赶快去找陈倩补。然后又嘟哝着下午要做胸穿,她今天有事,就交代了值白班的赵茜下午替她穿。
“穿哪一床?礼拜六有人检查吗?”宋元从床上坐起来问。
“十七床啊,今早她看到胸片说有一点胸水,硬是要马上穿。鬼知道有没有人检查呢。”
“她”自然是指那位“雷厉风行”的沈教授了,假如目的不是“避免病人扯皮”,不是只要做了检查就安心,分析都分析不出来,那还真是个“一心为病人着想的好医生”。
宋元最后决定去找邓伟要陈倩电话号码的原因是再这么下去,他恐怕会被沈姓教授再度折磨。被妞儿折磨从来就不是件愉快的事,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妞儿。
他下床后拉开破旧的木框玻璃门到阳台上,强风刮了进来。前两天下了大雨之后,稍微晴好了一阵子,今天又变天了。武汉的冬天是难得晴日,十分多雨,并且时常伴着强风。宋元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喷嚏,退回屋里,关上门。
屋里除了他没别人。他套上衣裤,披上大衣,也没洗脸,就出门去敲邓伟他们屋门。
开门的是商周。看样子也是刚起床,头发有点乱。
“邓伟呢?”
“不在。”商周抓了抓头发,从门边让开。
“他不在我不进去了。”
商周迟疑了一下。
“有事儿?”宋元认识他不是一天两天了。
“眼镜摘了看得见么?”商周指指他的眼镜。
“不太清楚,三百多度。”
“一会儿配隐形去吧。”商周说。
宋元怪异地拧起眉毛:“行啊,您出钱我乐意着呢。”
“我出。”
宋元镇定地问:“什么事儿?”
他认识商周不是一天两天了。
“登台戴金边效果不好。”商周伸手就摘他眼镜,宋元把头一偏,避开了。
“谁登台?”
商周有点诧异:“昨个儿谈崩啦?”
宋元失笑:“您凭什么觉着我一定会买邓伟的账?”
商周看着他,说:“我以为他和你够铁。”
“我和你不够铁?”宋元要笑不笑地说。
“受宠若惊。”商周弯了弯嘴角,“我认识你十几年,就没听你说过跟我铁。”
宋元甚痞一笑。
邓伟不知去了何处,电话接不通,宋元再去找商周打算问电话号码时他已经出门了。他于是决定去心内科碰碰运气。
邓伟说陈倩目前在心内科一病区,也就是八楼。宋元等了半天电梯,终于到了八楼。他虽想着碰运气,也没想到真能碰见。办公室里就陈倩一个人。估计是值白班。
陈倩抬头看了一眼走进来的宋元,应该是认出了他,但是没打招呼。
“陈倩师姐。”宋元直奔主题,“不好意思,我现在在呼吸科沈教授那组,由于重写了病历,需要麻烦您补一段。您有空吗?”
陈倩撇了他一眼,没搭腔。那时门口有些响动,她的视线越过宋元,停驻在了那个人身上。
看见她的表情,宋元几乎在第一时间知道身后的人是谁了。
那个表情,就是女人见到了心爱的但是负心薄幸的旧男人,那种想见又恨见的表情。
宋元十分识趣地对陈倩说:“师姐,我过会儿再下来。”
转身看见商周正有点惊讶地看着他,意思是:你来干嘛?
宋元回了他一个“不是什么要紧事”的表情。
宋元去了十七楼,值白班的赵茜瞅见了他,一拍手掌:“正好,你的病人要胸穿。你去吧,我就不掺和了。”
需要做胸穿的是十七床,也就是之前沈某让他重写病历的那位年轻的咯血待查患者。今年二十一岁,特英俊特结实一小伙儿,在生病之前,是武体练柔道的学生。两个月前忽然咳嗽,校医院当感冒治了两个礼拜后出现痰里带血,当时也没什么别的症状,查胸片也没看出有什么变化,到他们学校附近的一所医院住了一阵子,当结核治了很久,但症状没有缓解,反而在平常能活动的强度内出现了气促。一周前复查胸片发现肺内多了很多棉花团样的高密度影。他家里人从安徽赶过来,把他送来了这所医院。
他进院一周,基本上是能做的检查都做了,但是仍然查不出来是哪方面的问题。周四那天就这个病人,此科上下两个病区的教授做了一次全科病历讨论,结合病史和年龄,提出了三个疑似诊断:一是某些特殊类型的感染,也就是真菌感染。但是不支持点就是真菌感染一般发生在免疫力破坏或低下的人群,例如艾滋病或正在接受免疫抑制治疗的患者,而且和居住环境有关。这位病人年轻,而且还是体校的学生,住的是学校集体宿舍,怎么问病史都没问出有什么可能感染的条件。周四讨论后沈某人就去对病人家属说要给小伙儿查一下艾滋的抗体,家里人起初甚是恼怒,在沈某的三寸不烂之舌下,也默许了。到了昨天出结果,全都是阴性的。于是这条诊断的证据亦是不足。
二是某些血管炎性的疾病,例如韦格纳肉芽肿或Good Pasture综合征等等。但是小伙儿的风湿免疫全套,包括ANCA抗体都是阴性的,尿常规正常,而且影像学上也并不是太支持,请了耳鼻喉科的会诊,也没有发现鼻腔的肿块。这条诊断更是证据不足。
三就是来源于间叶的某些恶性肿瘤。关于肿瘤的诊断,事实上是最困难的,如同大海捞针般地检查肿瘤标志物,往往是查不出来的,而且诊断和治疗都必须依赖病理学的检查,但要取到活组织,势必要进行胸腔镜或是开胸肺活检,由于风险性极大,患者家属死活不同意,于是诊断就这样陷入僵局。
所以在发现病人开始有胸水的时候,进行胸穿是无可厚非的。问题就是周六时,检查都是加急的,检验手段和平时不同,而且有些不能立刻做,标本会进行冻存,对检验结果影响比较大,假如等到周一做,得到的检验结果就比较稳定。而且中午时叫了床边B超定位胸水,B超的医生说左边的胸水量很小,穿不了,右边的也不多,恐怕比较难穿。因为胸水量太少,定位在了右侧肩胛线第九肋间,但其实第九肋是很危险的,穿个不好,就会穿刺到腹腔或肝脏里去了。
谭晓娟对宋元说了这些之后,坦白其实最令她不愉快的就是昨天她上了夜班,一宿没睡,到了今天早上,原以为查完房就能走了,谁知分下了胸穿的任务,又走不了了。因为等B超的医生等到了接近一点,胸穿只能在下午做了。宋元见到她的时候,她挂着很深的黑眼圈,对他抱怨着为什么这种胸穿不留到周一做。
知情同意书是今早沈某亲自让家属签名的,最近这位病人的家属有事会直接找教授,对他们传达的“教授说”一律都表示怀疑。不过其实这样更省心。
在护士的治疗室准备好胸穿包、注射器和麻醉剂之后,谭晓娟让宋元先去测一下病人的生命体征和血氧饱和度。宋元拿着血压计和夹手指的血氧饱和度检测仪就去了十七床的那间屋。
那个病房由于昨天刚出院了一床,目前只有十七床一床而已,宋元推开病房的门,就听到熟悉的音乐声,看见小伙儿坐在病床上,对着自己的笔记本。音乐就是从那儿传出来的。
Yesterday, The beatles的昨天。
宋元的脚步稍微停滞了一下。
纪昭看见宋元拿的东西,问:“这是要干嘛?”
“一会儿做个胸穿,我先给你量血压。”
纪昭不太情愿地说:“要收电脑吗?”
“你要是想再听的话,挪到床头柜上吧,床上桌子要撤,你一会儿还得到椅子上坐着。”
宋元帮他把床头柜表面清理了一下,再把笔记本搬到柜子的面上。那时纪昭就说:“真不知什么时候能好,我同学说我再不出现,明年就别想参加全运会了。”
“是吗?”
“是啊。不过只要赶紧查出来就可以治好的吧。”纪昭说话的时候底气还是在的。大概他和他的同学都以为只要住院一段时间就会慢慢好起来吧。
然而期待往往是最残酷的一种折磨。不知有多少病人从期待到绝望,只能坐等生命流逝。那些疑似诊断中没有一样是能够被轻易治好的病。宋元忽然想起这个科室的赵主任在给他们上大课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话:内科医生能够彻底治好的病就只有大叶性肺炎,不过这个病就算不治,自己也会好。
在一般人看来,现代医学已经十分发达了,所以一般人也都认为只要去了医院,病就可以治好。然而现代医学到底有多么力不从心,恐怕只有医生们真正了解。去到临床就知道了,用来用去也就那么十几类几十种常用药,需要治疗成千上万的疾病,听起来是多么寒碜。
西医擅长的是治疗外科疾病。然而不论是国民死亡率排名前几的常见病,还是罕见病,几乎都不可能通过外科单独解决,说到底,内科的诊断和处理还是疑难杂症的核心。
再说到底,得病和痊愈大多取决于病人的命。

十一

宋元测到纪昭的血压没问题,但血氧饱和度是94,有些微妙,他问纪昭感觉怎么样,小伙子说这两天都有点儿闷闷的。于是宋元出去问谭晓娟要不要紧,谭晓娟正在发愁,她做胸穿次数并不多,因为是麻醉科的,只在呼吸科轮转的这几周做过几次,但那都是一次可以抽出一千毫升以上的大量胸水,这么小量的胸水,危险性还比较大,就怕一不小心穿到肝脏去了。
犹豫了半天,谭晓娟决定还是硬着头皮上,星期六谁也拜托不了。
宋元问要不要先给纪昭吸点氧气,谭晓娟说她也不知道,不知道胸穿时吸氧有没有什么影响。由于吸氧的管子不够长,最后决定还是不吸了。
纪昭看见宋元和谭晓娟戴着口罩帽子一块儿进来,对谭晓娟说:“不会是宋医生抽吧?”
纪昭的担忧不是不能理解,没几个人愿意做实习生的牺牲品。
“哟,你紧张啦?”谭晓娟一副老道的样子,“哪能啊,当然是我抽啦。”
“肯定会怕呀。”纪昭坦诚。
“怕什么,你这么壮实,没事儿的。”谭晓娟与其说是给纪昭壮胆儿,不如说是给自己壮胆。
“在身上戳个透明窟窿,谁都会怕呀。”纪昭说完,他母亲补充说他今早上被知情同意书的事项吓到了。
不知是不是太困了,谭晓娟有点儿恍惚,还没有消毒铺巾就戴了无菌手套,宋元没做过胸穿,也是不太记得顺序。谭晓娟只好示意他给病人消毒。说:“从做B超的画的那个马克笔的叉中间往外周消一圈。”
反着坐在椅子上的纪昭听到谭晓娟让宋元干活,有点儿着急了,回头说:“谭医生,你该不会让宋医生动手吧?”
“别动啊。”谭晓娟喝道,“我只是让他消毒。一会儿抽的时候你不能动,也不能说话,要不小心戳肺里怎么办?”
“会戳肺里去吗?”纪昭再度着急了。
“要是你乱动又说话,谁都不能保证。”谭晓娟有点没耐性了。
纪昭不敢再说话,后背绷得有点儿紧。谭晓娟让宋元把注射器的包装撕开,再把利多卡因安剖掰开。
不知是不是方向不对,掰断的安剖颈在宋元的左手大拇指上划了一道深长的口子,冒出了一大坨血,吓了谭晓娟一跳。
“怎么这么不小心?”谭晓娟责怪着他。
纪昭听到后,又忍不住问:“他怎么了?”
“没你什么事,他割手指了。”
宋元用右手拿着安剖让谭晓娟吸利多卡因,吸完后谭晓娟说:“你去消毒吧。让白班的过来帮忙。”
白班的赵茜不知上哪儿去了,办公室里有个男学生正在写病历,看见那条马尾就知道是商周。宋元敲敲门,说:“少爷,帮个忙。”
商周回头看见他,莞尔:“什么事?劳你求我?”
“去十七床帮做胸穿助手,我挂彩了。”宋元靠在门边,说。
“有什么报酬?”商周站起来问。
宋元丢了一包烟过去:“你最喜欢的骆驼。”
商周接住那包烟,揣兜里,看了一眼宋元负伤的大拇指,说:“茧儿消了?变那么嫩了。”
宋元说:“嫩了不好?”
商周没再说话,定定看了宋元一会儿,看得宋元有点烦乱,伸手扒了扒自己的头发,说:“快去。谭晓娟一人儿不行。”
宋元消毒完了之后,在右手拇指上缠了块纱布,回病房看他们做胸穿。麻醉针已经穿进胸膜腔,回抽出了一些黄色的液体。本来应当换穿刺针再穿一遍,谭晓娟在针头处换了一个五十毫升的注射器,继续回抽,说:“不是大量抽液,就是抽一点出来检查,用针就可以了。”
当她吸到三十毫升左右时,纪昭开始说恶心、头昏,谭晓娟说你别说话!坚持一下!加大了往外抽的力气,到第四十毫升时,纪昭说真的不行了。
宋元一摸他的胳膊上,全都是汗。宋元抬眼看看商周,商周说:“谭老师,是胸膜反应。”
谭晓娟慌忙让商周取纱布块来压住针眼,她却拔不出针头。商周换手拔出针头,按上纱布,那时纪昭已经趴在椅背上,全身冷汗,说不出话来了。
宋元和商周把纪昭抱到病床上让他平躺着。谭晓娟出去叫护士来接上氧气,宋元去拿血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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