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鱼和橄榄树----控而已

作者:  录入:06-18

“是你订的饭?我放办公室了。”
“嗯。好。”

当晚快到九点时,他把十七床的病程补得差不多了,给谭晓娟打了个电话,念给她听,谭晓娟表示应该没问题了,才挂了电话,手机又响了,看了看,是朱美的电话。
宋元的原则一般是不吃窝边草,以往交往的妞儿基本上都是外校的,不想给自己惹麻烦。班上不是没有妞儿对他有意思,只是大多知道他有女朋友,但是到底换了多少个,她们也不清楚。
大多数妞儿在听说男生有女朋友的情况下,是会退缩的,但十个中总有那么一两个,并不存在这样的道德感,宋元本人认为,不论男女,在对方有伴儿的情况下出手,其实并非有多么地热爱对方,更多是想证明自己的实力。
现在正是空窗期,他不介意陪这样的妞儿玩玩。
他接了电话,那边的妞儿上来就笑:“电话接好慢呀,在干啥呢?”
“还在医院呢。”老实说,宋元并不太好这口的妞儿,绝品的妞是寻常跟谁都含羞带怯,玩起来毫不含糊,完事后依然含羞带怯。你不找她,她就不睬你。事后也不惦记着你。只是这种妞儿太少了。
不过送上门的妞儿,不管好不好,宋元一向不会太绝。
“在医院干啥呢?这么晚了?”
宋元站起来,拿着手机去了医生办公室,这个房间没有窗,有点儿太热了。办公室是有窗的,关得严实,屋里的水汽贴成一窗的雾,白蒙蒙的。宋元拿手指点划在雾气上,露出清晰玻璃的窗外下着光看都觉得冷的雨。
“写病程。”宋元说。
“哇,好晚哦,不过我听说你们那组的教授特变态是不是呀?”
宋元刚想说什么,听到门口有人走进来,转头看,是商周。正盯着他,说:“来帮忙。”
“什么事儿?”宋元问。
“死人了,下来帮按。”商周说。
宋元对电话那头喂喂喂的朱美说:“不好意思,有点事儿,回头再聊。”
商周并没有先走,在门口等宋元,宋元把手机揣进兜里,问他:“怎么在楼下?”
“楼下是个女生值班,劲儿太小。刚转下去的那床死了。”
宋元跟着他去了十六楼的ICU。病人是个不到四十岁的女性,身旁站着两个医生、一个家属,男医生是个主治,宋元见过,正在心脏按压,女的估计就是那实习生了。家属恐怕是病人的丈夫,三十来岁的样子,这个时候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不停在那儿踱着步子,脸上挂着难以形容的表情,那是种很奇怪的表情,以致于宋元分不清那个表情到底是悲伤还是难以置信,或者已经有点不太清楚。
主治见他们过来,抹了抹头上的汗,示意他们上前按压。
商周在病床左侧按压的时候,宋元站在病床右侧。此前只是在上大课的时候看过一段CRP的录像,大致上知道怎么做,并没有见过现场。此时宋元的感觉就是,这个躺在那儿,插着管的女人,睁着眼睛,怎么还像是活着一样。
商周的两分钟结束之后,主治让宋元顶上。宋元走到商周刚才站的位置,将手放在那个病人的胸口时,忽然感觉到了那确实是已经死掉的人了。
虽然胸腔被呼吸机控制着,还在起伏,但是那人身上却是凉了的。活人的胸口,不会这么凉。仔细看的话,眼珠子是凝固在那儿的,并且毫无光泽,就像被粗糙的东西摩擦过的磨砂玻璃。贴到一定近的地方,就会闻见不属于活人身上的开始渐渐加重的腐烂的味道。
一般人,管那个味道叫做尸臭。
“错了,错了。胸骨中下三分之一,地方不对。”主治纠正着宋元,“右手放在左手腕部,胳膊放直。不是用手的力量压,要用全身的重量压下去。商周,你再示范给他看看。”
自从他们下来之后,那位主治就不愿意接近那具尸体了。商周拉过宋元的手,一起放在尸体的胸骨中下三分之一。
“这样。”示意的时候,商周的脸几乎贴在了宋元脸上。离开的时候,马尾轻轻扫过宋元的脸,有点疼。
一人压两分钟,轮流上。那位主治确实没有再上前按压,事实上只是宋元和商周在交替按压罢了。持续了四十分钟左右,那位主治对家属说:“抢救已经超过四十分钟了。原则上超过三十分钟就没用了。”
那位丈夫不知所措地望着主治。那位主治重复了一遍:“抢救四十分钟了,抢救无效。可以宣布病人死亡了。”
丈夫望着心电监护上被按出来的不规则的波形,半天了,终于说:“算了。”
主治示意宋元可以停手了。宋元停了手。心电监护上那条不规则的波消失了,一条直线。
宣布无效之后,就是通知太平间来取尸体。那之后也没宋元和商周什么事儿了,他们在走出ICU的时候听到了电梯间里一位妇人的哭号。想必是那个病人的母亲。
宋元在十六楼的护士站用了很多很多的消毒清洗剂,并不能把指尖那种冰凉而且发硬的触感洗掉。鼻尖附近一直徘徊着一种味道,就是刚才的尸臭。
另外一双手伸到水龙头底下。宋元转头看,是商周。
他挂着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的表情。宋元知道自己恐怕和他看上去也是一样的。
他也是带着这样的表情去玩他的摇滚的。也许也是带着这样的表情和妞儿玩。
正如自己也是如此。
宋元回到十七楼的休息室,在那儿又洗了几次手。抬头看见镜中的自己,果然和想象中一样。
不知道多少医学生带着这样的表情,直到面对一个刚从活变死的人时,心里渐渐和表情一样的无动于衷了呢?
宋元习惯性地去掏上衣口袋里的香烟,还没掏出来的时候,听见休息室外传来呵斥和尖叫声。他松开夹住香烟的手,出门看时,就看见一个人举着输液的架子追着另一个人跑。
尖叫的是护士站的护士。
什么乱七八糟的呀。
护士看见他,大叫道:“小宋!快点去帮左医生!他要被家属打死了!”
“你先打电话报警。”宋元往他们追打的方向跑过去。听到身后的护士又在叫:“商周!你来啦!快去帮左医生!”
宋元在那位逞凶的家属即将用输液架子砸无路可逃的左医生脑袋时,抓住了那根架子。
“你干嘛!让我打死他!他害死我儿子!”家属喘着粗气。抬脚踢宋元。宋元给了他一记左勾拳,把他打蒙了,坐在地上。
那位被追打的左医生趁这个时候逃走了。
商周赶到的时候,就看见宋元抱着输液架子,蹲在放声大哭的家属面前,有些无奈地皱着眉头。等到抬头看他时,又是平常的样子了。
那位家属被保安带走之后,听护士的描述,才知道左医生除了临床工作之外,还承担这个科室的临床研究。这一次是不得不回来查看入组病人的资料,原以为深夜来的话,家属可能已经走了,哪料到那位家属那么执著。
由于怕病人家属再来闹事,值班的护士央求他们俩一起留下,人多势众的情况下,危险性要小一点。毕竟其他楼层的值班医生要第一时间赶来这里不太现实,而今天晚上这个楼层的夜班医生又是个女的。
听见很响很响的雨声,是在走进医生办公室的时候,宋元走到窗边,拉开窗,冰冷的空气伴着雨丝涌了进来。
雨终于下大了。早先还在想着武汉冬天连绵的冻雨不是该到时候了吗,雨就下来了。只是今早出门时并没有带伞,如今就算想回去也不可能了。
何况还有护士的拜托。
他在窗前看了一会儿雨,扑面的雨丝冷得有些接近冰了,凝结在雨中的远处的霓虹有些惨淡。宋元关上窗户,打算去休息室睡觉。
连抽烟的兴致都没有地打算要睡觉了。
在进门前想起休息室只有一床被子。就到护士那儿再拿了一床被子和枕套,推开门走到深处的时候,就看见商周穿着一条内裤的状态,头发滴着水。
这么冷的天,早没有热水了,他居然还洗了澡。
“注意形象。”宋元把被子丢上上铺,再把枕套丢给商周。商周很有默契地拿枕套就往头上擦。
宋元脱了白大褂,坐在下铺。商周低着头擦着他的长发。宋元认为那头发要干的话,至少还得两个小时。
宋元站起来,打算到上铺去时,商周在他身后说:“真的不唱了?”
宋元回头,笑了一下,说:“怎么,事到如今还说什么?”
商周走过来,说:“有什么奇怪的,我年年都说。”
宋元笑道:“我都当你闹着玩儿。”
“没有一次是闹着玩儿的。”商周伸手动宋元头发,说:“长点好。”
“得了,邓伟都没你烦。”宋元继续笑,“我要是去了,你们那个小主唱呢?”
“你要是来了,谁我都开了。”商周笑道。
“不跟你瞎扯。”宋元爬上上铺,从上面俯视商周,“听得爷浑身发毛。”
商周笑笑,不再说话,坐在下铺专心擦他的头发,一会儿才说:“上回怎么想着来听了?”
“拗不过邓伟那厮。”
“你对他挺好的嘛。”商周又过了一会儿说。
宋元翻了个身,盖上被子,没说话。
暖气开得足的屋子,也有不舒服的地方,非但通风不好,还十分干燥。带着这样的想法,宋元很快地入睡了。

周五那天下了白班,难得地才五点半。主要可能还是因为有邓伟在一旁催促。那厮不知抽了什么风,五点一刻就从十六楼上来,嚷着说要他快点,要喝酒,还说已经让张湘竹和朱哲先去春满园订座儿了,专等他下班。那天值夜班的学生也挺给邓伟面子,五点半准时就到了。
交了班之后,宋元见邓伟一脸沮丧,直笑话他:“娘们儿啊?来啦?”
“来你老爷的腿。”邓伟嘟哝了一句够不成威胁的脏话,继续消沉。
宋元抱起病历走向护士站时觉得不对,于是问邓伟:“今儿不是礼拜五么?不用练习?”
他们的乐队每周五晚上固定去礼堂地下的录音棚练习,一般没什么特殊的事情不会随便取消。
此话似乎正触到邓伟的痛处,他皱眉说:“都没人了怎么练啊?”
“不是才找了个小主唱么?怎么又没人了?”如果把乐队完全归到德智医学院,似乎也不太对,因为此前的主唱是华师的,四年制的毕业早,今年毕业回乡找工作就退队了。目前的新主唱是今年夏天才找来的,地大二年级的,还稚嫩得很。
宋元把病历放回护士站的架子,那护士正是周三值夜班的小护士,见到宋元就朝他笑:“还没下班?”
宋元回了个巨风度翩翩的微笑,说:“就下班了。”
“靠,你装逼装的真他妈像。”邓伟见那小护士脸上有点儿微红,嘀咕道,“那啥,我们班的美美呢?”
“我就礼节了一下您至于么?”
春满园在德智医院对面亚酒后头的巷子里,据说是德智的主治教授请学生吃饭最中意的外卖店。实际上那家店也是有门面的,就是小得可怜,且隐藏在一条漆黑破旧,堆满煤球的狭小楼梯之上的二楼。总共不到十个平方,却摆了五张桌子,每张桌子都贴壁,一般只能坐四个人。听说两年前这家店在一楼是有门面的,后来到期了,店面主人怎么都不愿续约,自己开了家小吃店。武汉虽地广,解放大道两旁的地段却是寸土寸金。在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段住着一年只交一千块钱房租的屋子的他们,是不是要感激涕零了?
似乎社会也只对学生这么宽容罢了。
张湘竹和朱哲果然已经占据了五张桌子中风水最好的窗边那张桌,见到宋元,就结伙拿起捞勺敲装着豆花鲶鱼的大铁盆,表示等得不耐烦了。
“生孩子呀你?”张湘竹冲宋元叫。
“是啊,他爸,敢情您还不乐意?”宋元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去。
“啧,德性。”张湘竹悻然,“人至贱则无敌。”
“吃吃吃,饿死了。”朱哲抱起一瓶啤酒,嚷着,“小二,开瓶器!”
“哪用得着开瓶器?”宋元拿过啤酒瓶,往桌角一磕,开了。开了后先把自己的杯子倒满。
“嘿,你就不能谦逊点儿吗?”张湘竹啧啧两声,抢过酒瓶,“伟哥请客也不能这样,也不单请你呀。”
“瞧咱家虎子这教养。”宋元摇摇头,“知道什么叫大小有序么?”
朱哲在用漏勺捞红油当中的白花花的豆花下的鲶鱼之时,张湘竹瞪了宋元一眼。
邓伟说公道话:“痞子,未经官方公证,谁大谁小还难说。”
宋元喝了一大口啤酒,伸长筷子去夹拍黄瓜:“爷这不日日夜夜盼着公众早日给个名分么?”
“什么名份?”张湘竹瞅着邓伟嘻嘻笑,“不倒鸟?”
自初次听到之后,宋元就取笑过“真是男人终极渴望”的乐队名,似乎在那之后就没有被他们正常地念对过。给乐队命名的邓伟同学恼羞成怒,决定一意孤行将这个名字用到底。最为奇迹的是,队员们居然从来没有对他抱怨过要换名字。
邓伟早已听怪不怪,只当没听见。然后叹了一口气。
宋元给邓伟斟了一杯酒,说:“说吧,什么事儿?爷洗耳恭听。”
“主唱跑了。鼓手也不干了。”邓伟一口气喝了一大杯,喝完后又叹了口气。
只可惜在他如此伤怀之际,发现众人趁他喝酒时拼命地抢菜,蒙古酱牛肉转瞬只剩下酱,宫保鸡丁转瞬只剩下黄瓜,豆花鲶鱼只剩下豆花,不由哀叫:“你们饿死鬼投胎啊,给老子剩点儿啊!”
“二虎子别把酱都吃了,给伟哥留点儿。”宋元仁慈地提醒着张湘竹。
“靠,这帮白眼狼。”邓伟夹住最后一块鸡丁,悲戚地咬着,咬完后又开始叹气,“下礼拜高校联盟的专场看来是不行了。”
“你们那鼓手不好几年了吗?那个个儿挺高的长得挺不错的妞儿,这个时候跑什么?”宋元问。主唱跑了还情有可原,入队时间还短。
邓伟看了一眼如狼似虎的诸人,欲言又止。
“操,有屁快放,过时不侯。娘们儿啊?”宋元最见不得他娇羞,抬手给他斟满酒,催促道。
“谁让我们乐队有个大情圣。”邓伟最后叹了口气,说。
宋元愣了几秒,一口酒噗地喷在邓伟脸上。
张湘竹竖着耳朵,朱哲则在豆花已经消失的红油中打捞着豆芽。
宋元从裤兜里掏出一团皱巴巴的纸往邓伟凝固的脸上猛擦,邓伟抽搐了一下,抓下宋元手上那团纸,压低声音问,“怎么上面有油?”
“哦,中午擦嘴的忘了丢。”宋元若无其事地将那团纸丢饭桌上。
“娘个腚的,你小子迟早被驴踢死。”邓伟充满怨恨地咒道。
“正好长长见识,爷打小就没见过这种动物。”宋元给自己倒了杯酒,“怎么,你们屋大情圣和人三角?”
以商周来者不拒的滥交程度,发生这种事不过迟早。
“你们的小主唱爱上了漂亮的鼓手姐姐,结果发现鼓手姐姐喜欢的是酷酷帅帅的主音吉他手?”张湘竹装出蜡笔小新的声音,描绘着心中的猜测。
“那么简单就好了。”邓伟再度欲言又止。
宋元喝了一口,又一口,放下杯子,笑着说:“那还能怎样,难不成还是你们那个秀色可餐的小主唱和美丽的鼓手姐姐争你们家情圣?我怎么记得你们的小主唱是位雄性?”
“……”邓伟一脸难言之苦。
四周静默了一下,宋元“呃”了一声,问:“不是真的吧?”
张湘竹“不会吧”了一声:“商少还是gay啊?他不是号称‘百人斩’吗?”
邓伟沮丧中,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跟那个主唱干嘛,反正一个月前开始那俩人一说话就夹枪带棍的,那天你们来live house的时候差不多就吵翻了,具体也就不说了,昨天彻底不行了,通知练习的时候说不来了。”
“这不对吧?商少自组团来不知换了多少妞儿啦?几时见你们鼓手吵过?”张湘竹颇疑惑。
“其实是周义找陈倩茬儿,陈倩要不是被惹急了,也不会跟人吵。她跟商周也没啥。”
“陈倩?”宋元想起那个他本来该找的七年制学生,这两天去了心内科几趟,就是没找着她,“017的?”
“是啊。”邓伟疑惑地看着宋元,“你不见她好几回了吗?”
“哦。”他从来也没仔细记他们乐队成员的名字。
“哇。商少这么牛逼啊。我估计百人斩还低估他了呢。”张湘竹不无艳羡,“男女通吃,老少皆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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