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纬,我有话要跟你讲!」
他拿著扯下来卷成一团的假发,裙装因奔跑而显得浑身狼狈。
「快把还没讲完的台词说一说,既然都背好了就乾脆一点演完,不然就浪费你们伟大的戏剧。」
比起他做的事,我这样的酸言酸语不过是败者的微弱反抗。
就算他的表情再可怜,我也不能付出一丝同情。
「裕纬,对不起!」
「我收下你的道歉,请让开,我赶著回家。」我转了钥匙,发动机车。
他突然抱住机车前身。
「舍身挡车也是剧情之一?」
他像只八爪章鱼缠住机车,避免危险我只好先熄火。
「你到底想做什麽?」
他离开机车退後一步,双手仍抓著前灯,说:「裕纬,我一直在等今天的到来。」
我不禁心寒,言不由衷地回:「恭喜你等到了,验收成果的滋味很不错吧。」
「不是这样,」他摇头,接著说:「我希望能够成为很普通的学妹,没有恋爱过,生活很单纯,和裕纬在一起看电影,玩网路游戏,即使平常和裕纬一起出门约会也不会让裕纬丢脸。」
他的说词令我几乎失控要殴打他,如果他有过这样的想法,还会绕了个大圈来整我吗?
「陈耿贤,这下你总算背完台词了吧?我会永远记得这场戏,也会记取教训,记得要让想法与行为背道而驰并非不可能的事。」
「不是的,这是我的真心话!」
我冲著他的脸笑,没有喜悦的笑颜该像是扭曲的恶容。
「现在没有观众,没有人看你,你可以不必再演下去。」
我重新戴上安全帽,发动机车,粗鲁地推开他後,见他倒在地上与我有段距离才骑离该地。
隔壁的房客 44
回到家後,我立即动手收拾行李,将重要文件与笔记型电脑一起放入行李箱,抽了几个大型垃圾袋,打包衣物与书籍,而影片与CD则收进纸箱。
星期天晚上也不可能找到租屋,大致整理出需要搬离的物品置於床边,收几件衬衫、长裤,提著电脑与明天上班需要带去的企划资料准备找家旅馆投宿。
可惜我的手脚不够敏捷,还在客厅张望是否有遗漏时御经已先一步到家。
「你要去哪?」他站在门口,连门都没来得及关就嚷道。
「不干你的事。」我背起行李,走到他身前,「借过!」
越过他的肩头,我看见陈耿贤站在他後头。
「你不能走。」御经抓著门把。
「接下来半年的房租我已经缴清,你就放心住在这,剩下的行李等我租到房子再搬走。」
「哥,拜托你留下来。」
「叶御经,借过!」
我承认我是意气用事居多,但眼前这两人的行径让我不愿再给予信任,即使御经是我最亲的弟弟,我自认不曾负他,想不到他竟能如此欺骗我。
「哥,他是真的喜欢你。」
御经抓住我的肩膀,急欲解下肩上的背包,我反向拉住,一时僵持不下。
「他喜欢谁干我什麽事?」
「哥,你不要再逼自己当个正常人,我已经知道你喜欢的是男人。」
「闭嘴!什麽叫正常?当个异性恋叫正常?原来你一直以为自己不正常?」不必他帮我动手,我将直接把背包往地上搁,扯住御经的外套,「你懂什麽?你以为特立独行、与众不同很帅吗?我喜欢谁又干你什麽事?我不会设计一个局去骗他,也不会在他面前扯一个个像雪球愈滚愈大的谎。」
御经僵著不动任由我激动斥责,怒火因著他的沉默遽烈,我抡起拳几乎要揍向那张失去表情的脸孔,终是忍下,在掌心印划指痕。
「哥,请你留下来,」御经趁我晃神突然抱住我,「要走也是我走。」
陈耿贤用他那双红肿的眼看我,理智说服我那是演技,在仅有微弱光线的玄关前他有著精湛的演出,即使灯光并没有打在他的脸上,他仍尽职做出哀戚欲绝的表情。
「现在软硬兼施是打算演第二部戏了吗?」我以只有御经听得见的音量在他耳边低语,接著看向陈耿贤,对他说:「你回家吧,明天早上还有课别迟到……希望你不会连学校的事也是骗我的。」
他开口像是要说什麽,也许真的有发出声音,但我完全没有仔细去听的欲望。御经像团麻糬黏在我身上,我拖著他进屋关上门,撇下身处黑暗的陈耿贤。
「现在可以松开了吧?」
「不要,纬纬会趁机逃走。」
「叶御经,你已经二十四岁不是小孩子了,难道还以为我会笑著原谅你吗?」
「我知道不会,但害你的是团长,不是我。」
很好,现在开始推卸责任。
「那还真奇怪,难道其他团员都没兄弟姊妹,非得要挑上你的亲人当实验品?」
「我有告诉你别接近他。」御经没再紧揽著我,但双臂仍挂在我腰上。
「……什麽时候?」
「他拿礼盒来时,我有要你买一盒还他,当初也没想到你会那麽早吃,只好叫你别太接近他。」御经一脸无辜,活像是我自作自受还牵连他。
「所以你现在是怪我愚钝无知又贪吃?」
「没的事没的事!」他摇头摇得我看了都头晕。
果然本性难移,即便是此刻,他又恢复平时的嘻皮笑脸。
「说吧,你到底是存著什麽目的才和陈耿贤计画这些?」
御经蹲了下来,搂抱我的双脚,作势哀号:「冤枉啊大人,小人哪敢存有算计大人的心机!」
「耍嘴皮子就免了,除非你在家里装了摄影机要拍戏。」
「我想这个问题要问房东才会清楚,」他站起身拍拍膝盖上的灰尘,敛起过於夸张的表情,反问:「纬纬,你跟他在一起这一、两个月,对他的感觉是什麽?」
隔壁的房客 45
一时我懵了,毫无心理准备他会抛出问题。
「别告诉任何人这件事。」
我没办法直接要他别泄漏我是同性恋,不过就是「别让其他人知道我是同志」,这麽简单的话我却说不出口。我以为他这样就能知道我的想法,当兄弟不是当假的,他若是连这话的含意也不懂,怎麽去揣摩千百个角色?
我们分坐在两个沙发,御经手指交叠置於膝上,他低著头问:「纬纬,为什麽你不先告诉我?」
我扯动嘴角失笑,明明是想嘲笑他的蠢问题,但心里却没来由地委屈。
「告诉你又能怎样?」总不会叫他替我介绍对象吧?
「也不是说一定要告诉我啦,只是你像个闷葫芦都不讲也是找罪受。爸和妈都不反对同志,既然你不可能娶老婆就早点告诉他们,省得有人天天要你回去相亲。你老板都已经结婚了,就乾脆一点找别的对象。要是你不敢讲,我帮你讲也成。」
「你别自作主张!从以前你就是这样做事不经考虑,他们虽然不反对但也不代表赞成,爸妈因为疼你、宠你才放任你无忧无虑做喜欢的事,你明知道亲戚们是怎麽看你於是就藉故不回家,我回家他们就问你怎麽不跟著回去,公演、排戏、公演、排戏……每次都是用这个藉口!」我喘了口气,接著说:「你让爸妈必须代替你忍受每个人的追问:问你大学读完怎麽会去演戏、问他们怎麽狠心让你步上二伯的後尘、问你高中时为什麽会招惹年纪可以当爸爸的男人找你谈判,甚至打你打到差点闹上法院,他们还问你现在是不是还在跟背景复杂的男人交往。我要回答什麽?替你圆谎,说你专心练戏,读研究所要耗费更多心血,也没时间想些其他的事。演戏没错,性向也没错,但你让本来正常的事都乱了套,你身处其中难道还不清楚相对少数的份子是最容易被污名?」
「哥的意思是怕被污名才不想承认自己是同性恋?」
「不是,是我不想让爸妈担心。异性恋犯了法,别人只会记得那件事而不会强调他的性向;同性恋做了坏事,明明与性向无关,但他人著眼的焦点却不是事件本身,甚至会去探究性向形成的原因,直接把性向当作是犯案动机之一。」
御经抬眼看我,说:「那又不干我们的事,人生干嘛过得那麽苦,想爱谁就爱谁,只要不是抢夺来的爱情,又有何错?我们不偷不抢,即便是成为众矢之的也问心无愧。我懂纬纬你的想法,现在高挂著自由民主平等,那些口号都是假的,但那又如何?为什麽一定要迎合多数人的喜好去规划人生?」
「那你回答我,以後你想一直待在剧团吗?」
「当然想。」
「在艺术界出柜的比例相对其他行业高吧?因为创作、表演艺术所需的情感,并不绝对排斥同志情愫,但我待在的环境跟你不同,现在也许还没什麽问题,但过了适婚年龄呢?即使单身的人已经比过去多,到了一定年纪还单身一定会遭到非议。」
在公司办旅行团就有这样的体会,中年人独自入团常会被问到为何没带另一半参加,对方老实回答单身,即使问话的人当下没有反应,仍会在背後指指点点。
「所以哥的意思是有一天你还是要结婚?」御经挑眉问。
「我现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就算有一天你爱的人跟你告白,愿意抛下名誉地位只求共度一生,你还是要坚持当个假的异性恋?」
「别讲那些只会在剧本中出现的台词,这种承诺根本是一时被爱情冲昏头,相处久了,迟早会後悔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
御经皱起眉,叹了口气说:「哥,你真的很顽固!你会有这样的偏见,为什麽就不会想想自己是怎样的心情,你喜欢董毅祥难道也是被爱情冲昏头吗?难道你就不想要拥抱他、亲吻他?如果他说爱你,愿意为你离婚,你还能够固执成见拒绝他吗?舍得让他痛苦吗?」
御经的话就像强硬剥起旧伤上的结痂,至今我未曾後悔没有表白心意,说穿了是怕切断彼此的关系。我可以撑过他结婚的刹那,却无法承受永远不再是朋友。
能当朋友我已知足,御经所讲的是我不曾妄想过的梦。
隔壁的房客 46
这种话我当然不可能直接告诉御经,於是我逃避问题,回他:「不要做没根据的设想,你想说什麽就老实说吧,不必费工夫想当我的辅导老师。」
他会想尽办法要扭转我的观念,绝对是在为接下来想讲的事铺路,否则也没必要急於此刻戳破。
「既然纬纬都这麽说了,那我就不罗唆些有的没的,我知道董毅祥那边是不可能了,但还有耿贤喜欢你啊!」
「别再跟我提到他。」
「我想纬纬也是能够接受他的,这应该不用我举例吧?」
他指的若是跟陈耿贤做爱未遂一事,我的确无话可驳。
「一事归一事。我同情他的可怜,但却苦於无法全心去照顾他,弥补他生命缺乏的关爱,因为我自认只是他临时的停靠站,未来他还有很多结识他人的机会……但今晚我知道我错得离谱,他能够无耻到抛弃自尊去欺骗真心待他的人,即使和人交往并非是完全相等的报酬回馈,可是我已经无法再相信他。」
御经起身走到我前方,他弯下腰,脸突然凑到我眼前。
「如果纬纬不要他,那我就要接收罗?」
「请便。」
一阵恶心的嫌恶感油然而生,以前御经的交往对象皆是与我无关,即使常出入家门,我也会特地回避。最初陈耿贤要找挡箭牌我就要叫御经代打,现在这样的结果不过是回到起点罢了。
「纬纬,我都已经这样说了,难道你都没有半点感觉吗?」
「请问我要有什麽感觉?」
并非四两拨千斤,我确实茫然不知该做其他反应,难不成要反悔叫他不能代替我,或是像连续剧演的恍然大悟已经爱上对方?
御经颓然坐在地上,一阵摇头晃脑,用我听不见的音量喃喃碎念。
片刻他才结束像念咒般的低语,抬头说:「就算耿贤他骗过你,并不代表他所讲的都是骗你的。」
「现在解释再多都太迟了。」
御经摆摆手,说:「不迟不迟,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解释。」
「那你想说什麽就说,反正就算我叫你别说,你也不会听我的话。」
跟他搅和这麽久我也感到疲困,於是抬起两脚搁在沙发,调整个舒服的姿势听他想说什麽。
要说完全不想厘清这件事是骗人的,就算是死到临头还是会想知道自己是怎麽个死法,更何况是被仙人跳。
御经先到厨房拿了一罐啤酒,投了五十元进公款箱。
「哥第一次说见到他的事,我就有预感事情会不太顺利,之後你们的进展还不错,甚至还想过乾脆别摊牌直接顺其自然发展。」
我回想第一次见到陈耿贤,当时他是以房东的济助作为理由搬来,之後我也曾找过房东,虽然口头未提,但当作报酬的免水电费确有其事。
「他说房东想追他妈妈是真的吧?」
「嗯,没错,」御经点头,「本来他是打算租这附近的房子,你也知道这一带的学生宿舍很多是房东的,房东知道这件事就让他住在这里。」
「他为什麽要扮女装?」
御经搔搔头,说:「起先我不太确定你是喜欢男人还女人,他从小就……哎,这还是别说好了,反正你也知道的,他扮女生几乎没什麽破绽,但他很坚持第一次见你要以真面目。你应该有发现吧,他和你出门通常尽量穿中性或是装扮偏女性,是因为他想亲近你又怕给你添了麻烦,即使他并不是真的喜欢穿女装。」
「之前你说在门口看到他跟一个中年人接吻又是怎麽回事?」
「那个事是假的,他爸不知道这里。」
我故作轻松,假装无意间提起:「陈傅国的事也都是捏造的,对吧?」
我想要保护陈耿贤,是因为我不想成为最後一簇燃尽他希望的火苗,求证此事後,我就能够安心地与他断绝关系。
御经陷入短暂的沉默,发愣半晌才开口:「严格说,不全然是真的,而我真正想跟哥说的是,当时耿贤搬来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你,这还得追溯到他以前遭遇的伤害。」
隔壁的房客 47
可恨之人也许有可怜之处,我一直是这样相信,陈耿贤究竟是可怜还是可恨,现在就像摇晃的天平两端,轴心衔接的两臂上下震盪,无法断定孰轻孰重。
「哥高中时很常跑网咖吧?」御经没头没脑抛来一问。
我点头。一直到高中毕业,家里的电脑都是由妈妈管理,平时只能拿来写报告、查资料,放长假会放宽让我们玩些单机游戏,除此以外就没有其他用途。那时网咖正兴盛,我常常抽得空閒就往网咖跑,偷买点数卡玩线上游戏,要不就是开聊天室跟人閒话。
高一时御经玩得凶,常常有陌生成年男子闯到家里,相对他的行为,我已经算是家中的模范生。
「你记得聊天室有一个叫贝贝的男生吗?」
贝贝?我在心里默念一次,这个名词并未存留在此刻的记忆。
「不记得。」以前御经虽然知道我有上聊天室的习惯,但这个话题却是头一回听他提起。
「那天是校庆补假,你在爸妈出门後就到网咖报到,直到妈的学校放学才匆匆回家。在同志聊天室里,你和贝贝聊了很久,贝贝说他十五岁,你自报十六岁,两个人讲到生活的事,他说他爱的是亲生父亲,乱伦与同性恋的苦让他想要自杀。两个孩子在聊天室利用密语对谈,你不断温言开导,每当他问你能不能跟他交往、为他的生活带点希望,却总是被你技巧性的推拒。之後过了很多年,他才体会到这是年纪的落差造成他辩不过你。离开网咖前他给住址要你写信给他,你也真的在几天後寄了封信给他,却在信上叫他专心学业,现在年纪还小就先别说要交往的事。」
御经说到一半我就想起贝贝是谁,聊天室再开放也鲜少出现类似的言词,加上那个聊天室的成员多半成年,对同龄的人记忆会比较深刻,只是腻称通常不固定,也就不会特别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