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这样坐著也是无聊,手边也没什麽可以打发时间,就只有这只热死人不偿命的未分段香肠白貂。
解下围巾稍微丈量,当围巾缠在脖子上真的太长了,倒不如说像……
「裕纬在做什麽?」
我玩白貂围巾正投入,陈耿贤突然抬起头,还真会挑时间恢复正常。
「我的巧克力呢?」白貂的头尾披在椅子两边的手把,我用手指爬梳浏海,让它们往後贴伏,只差没抹点口水帮助定型。
他怔了怔,脸皱得像颗包子,「你想吃巧克力?」
我扯下白貂围巾,卷起来收好,祈祷他在看到那部重播过无数回的片子之前,会先遗忘我做了什麽蠢事。
隔壁的房客 27
收好围巾,陈耿贤的视线往我身後望去,突然一片黑暗罩住视线。
「谁?」
「你老板。」
他移开覆在我眼皮上的手掌,我转头就看到毅祥提著两袋纸袋站在我身後。
「学长?你来这里做什麽?」
以前是社团学长,叫老板别扭,名字又太过亲密,我始终改不了最初的习惯。
「买东西,宥琳去看电影,还有半小时才跟她会合,」毅祥晃了晃手里的纸袋,上面印著这附近一家蛋糕店的商标,「昨天忙得很晚吧?我早上回公司看过一轮,回家後收一下信,我已经把修改过的部份传给你。」
他瞄了陈耿贤一眼,大概是要我介绍一下他的来历。
他等我半晌,我还想不出该如何介绍他,毅祥主动拉了把椅子坐在我们中间,对著陈耿贤说:「我叫董毅祥,小妹妹你叫什麽名字?」
才两句话就听得我差点岔气。
「喂,你眼睛睁大一点,看清楚他是男的。」
几乎是同一时间,陈耿贤开口:「我叫陈耿贤。」
他倒是神色自若,就算再怎麽习惯被当成女的,他难道没想过要反驳吗?
「是男的啊,我还以为你想开了,肯跟个人共渡美好时光。」
「顺便购买咱们公司的套装行程,是吧?」顺著他的调侃,我回道。
毅祥朗声大笑,「知我者莫若裕纬也。」
「彼此彼此。」
他看了手表,「不说了,我要先开车过去等宥琳,别让她又抱怨我太慢过去。这盒给你和陈妹妹一起吃……」毅祥看陈耿贤也不介意他的叫法,於是就接著说下去,「陈妹妹,下次再见。」
来去一阵风,毅祥没多久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
我打开他留下的纸袋,里头纸盒的标签印著乳酪两字。
毅祥他几乎不吃起司、乳酪制品,他应该是本来就打算买来送人,否则也不会挑选这个口味。
「待会让你带回家。」我把提袋推到陈耿贤身前。
他接了过去。
「真的要让我带回去?」
「是啊,当作是他看错你性别的赔礼。」
「喔……」他的嘴角扬起,勾出一抹让人无法理解的笑容,用极轻的音量说:「我还以为裕纬喜欢的人是他,如果是这样,应该不会把他给的东西转送给别人,裕纬说是吧?」
小鬼,这不是你太过精明,只是胡乱推测的吧?
「他已经有老婆。」
「没人说不能暗恋上有妇之夫。」陈耿贤扳起手指磨指甲,「而且裕纬哥是不是太紧张了,还答非所问。你说他有老婆,不过是澄清他是个异性恋,这跟裕纬是不是喜欢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只是我的老板,我的好朋友,除此以外什麽都不是。」
恨透了这种一慌张就会不由得放大音量的习惯,要是御经在场,他准会嘲笑我「哥,说个谎也不要紧张成这样」。
陈耿贤直接把我破绽百出的反驳当耳边风,淡淡地说:「裕纬哥,喜欢的人结婚很痛苦吧?你总是想著:『明明是我先认识他,凭什麽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就轻松抢走他?除了生理构造,我没有一项会输给她,这世界上只有我会愿意为他而死,只有我能够一辈子爱著他,绝对不会移情别恋。』可是你只能将这份感情藏在心底,直到他跟别人结婚,因为你害怕无法和他继续维持友谊,甚至连员工也当不成。」
我听著他清晰的说话声,一个字一个字像打字机般敲在我的脑袋,理智要我分析他说的话,再逐一去思索对应的词句。
但看著他的眼神,我惊觉到根本无法静下心去表达违背的话语。即使他所说的是再平常不过的假设,却已挖凿出我需要不断覆土埋藏的意念。
隔壁的房客 28
「陈耿贤,不要再说了。」
他露出笑容,像是嘲笑我无力以对。
「我很羡慕他,能有人为他牵肠挂肚,为了他不惜在他人面前示弱,」他顿了顿,「裕纬能选择更简单的路,我就在你眼前,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可以是同一个选项吗?如果可以,就握住我的手。」
他伸手平贴桌面,闭上双眼。
刚才他的咄咄逼人,如果是为了替现在的说词铺路,我就这样著了他的道也太可笑。
喜欢毅祥多久?算起来也差不多四年有馀,这种注定没结果的事,还是早早让它收场才是明智的决定;然而,这也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事,否则我也没必要成天伤春悲秋、自怨自艾。
陈耿贤这个人,个性是怪了点,行为也不太好捉摸,家里是复杂了些,真要挑剔倒也没什麽可讲的。只是跟他凑一块,我单身二十四年的记录划上休止符不提,要是让御经得知,也不知道他会有什麽反应。
忽来一阵风,那只伸直的手在风中微颤。
空气挟带凉意,我一贯好寒畏热,这温度正舒适。眼前张开的手掌,掌心白皙得几乎无血色,一道像是疤的痕迹斜切掌心,这疤竟掩藏在手纹错综里,若不定睛还看不出。
我抓住他的右手腕,他同时睁开眼。
「这是……」
「小时候受的伤,没什麽。」我还未斟酌该如何问话,他已注意到我的视线而抢话。
疤的线条没有绝对平直,但细长的纹路就像是徒手绘出的直线,近似刀刃划过的痕迹。
「还会痛吗……」话一出口我就後悔了,都说是小时候的伤,怎麽可能现在还会痛。
他摇头,说:「我可以握住你的手吗?」
我左手扣著他的右手腕,他的手只要往内一弯就可以握住我的手;而我只要松开他的手腕,就可以拒绝接触。
莫名的犹豫。
「数到三,裕纬不放开的话,就当作你同意罗?」
「一。」
「二。」
掌下的手腕,渐渐地温暖,大概是我的体温传过去。
「……二点五。」
他抿了抿唇,狐疑地看著我。
在他的两瓣唇分离的同一刻,我的手像是有了磁力,擅自吸附带著疤痕的掌心。
拥有伤痕的掌,成为一块左右行为的磁石。
此时,同情该是远大於爱情,起码我是如此以为。
隔壁的房客 29
「你会不会等一下就反悔?」
陈耿贤的表情参杂惊讶与质疑,却没有我预想的喜悦。
看来我是自恋过了头。
「这不就是你要的结果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我没想到你会这麽乾脆就答应。」他搔搔头,动作有些憨,但比较像是他这个年纪会有的反应。
「不要就算了。」
「不可以,我要!」他握紧手,左手虎口传来一阵手劲。
「答应我一件事。」
「什麽事?裕纬尽管说。」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们两个……在一起。」
这种像是连续剧花心男主角才会有的台词,没想到我的人生也有用上它的时候。如果要我说最怕谁知道性向,除了毅祥,就剩下家人们。即使有御经这个前车之鉴挡在前头,大哥会怎麽看,爸妈会怎麽想,我也能猜得一二。
「裕纬还记得要帮我拒绝陈傅国吗?」
「记得。」这种事怎麽可能会忘?
「我答应裕纬,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他伸指抠我的掌心,动作轻浮,面容却一本正经,「如果泄漏出去,我会离开你,不论裕纬想要怎样惩罚我,我都可以接受。」
他信誓旦旦的说词,令我不由得全盘接受。
我的兄弟姊妹多,在家里温吞性格总是比较吃亏。这与长幼尊卑无关,小时候往往是哥哥听妹妹的差遣、有好东西姊姊会让弟弟先享受,即使和御经不是只差几分钟的兄弟,我对他的所作所为依然没辙。
陈耿贤虽然跟最小的妹妹同龄,但我还是拿不出架子摆前头,自然也无法约束他什麽,这是第一次与人交往,心里的紧张是不必提了,我甚至已经後悔这麽冲动就应和他。
「只要能守住秘密,你想要怎麽安排,都随你高兴。」行人无意投射过来的视线,我不由得压低音量。
他闻言竟噗哧笑出声,「裕纬果然很有趣呢!」
哪里有趣了?你既不是爱吃苹果的死神也不是某个物理学家,犯不著拿这个字眼套上不搭嘎的人。
「我有一样想买的东西,裕纬可以陪我回去那家店吗?」
他没等我回答,站起来後拉著我的手晃了两下,像个小孩扯著父母的手要他们答应自己的请求。本来就是来这里打发时间,既然他有想逛的店家,我閒著没事也就继续让他拖在後头。
陈耿贤的脚步停在一家贩卖日本商品的店家前,橱窗的摆饰像在对我说:「先生,请问是要帮女友买礼物吗?」
数十只原产日本的大型布偶,或坐或立在橱窗里,为了讨好消费者喜新厌旧的特性,各家公司几乎每一季都会开发大量新角色,经过市场汰选,留下的就是出口到国外的商品。
店内区隔为十来柜,一柜摆放一项主题人物,大型商品摆放在下层,微小、需要近看的则放在视线平视之处,较贵重的还特地用玻璃柜上锁。
当我还没研究完店里的摆设,陈耿贤已经拎了两只站立的大猫走到柜台,两只猫布偶一黑一白,身高起码一公尺,他毫不犹豫直接掏了几张蓝色大钞付帐。
原来他喜欢这种玩偶,与他昨天会做那样的打扮倒也没有出入。
他要店员替白猫系上缎带,鹅黄色的缎带绕过猫脖子,裁剪适合的长度後再拿出一大困包装纸;黑猫就没那麽费工夫,直接装进大塑胶袋了事。店员的动作不快,我慢吞吞地在店里逛完一圈才走出店家,对著橱窗的摆饰发呆,等了片刻他才走出。
既然特地包装,想必是要送给人的,黑色那只大概是要留给自己的吧?
「拿著。」
他突然把那两只猫推了过来,我一时没会意还差点抱空。
「裕纬,我的记忆力很差,」他神秘兮兮地贴在我身侧,附耳说:「现在你拿著,待会回到家时,再把它们给我,就这样罗?」
我傻愣愣地点头。
这回他葫芦里卖的是什麽药,我实在摸不著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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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後,搭电梯到达我们两家的楼层,我两手都拿著东西,他掏出钥匙开门。
「进来吧。」
我尾随在後进了他家。
除了本来就有的家具摆饰,他自己的东西并不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以前我读大学时住的宿舍只有五坪不到,摆张床、单扇门的衣柜,加上书桌、椅子,还有一个只有冷藏功能的冰箱,看得见的地板面积加总起来还不够人躺,那时才发现维持生活所需的配备其实很少。
「找个地方随便坐。」他拎著皮包走进房间,顺便摘下那顶碍眼的假发。
算起来他也在这住了几个礼拜,室内整理得很乾净,其实从他早上下厨的情况来看,大概是因为单亲家庭的缘故,从小就练就打理家务的本领。
「喏,这个拿去。」我走到房间门口,把猫递给他。
「这是……要送我的吗?」他侧身倚著房门,一脸困惑,像个小女生接过白猫,还刻意拿远远地端详。
「是你的东西……我好像猜得出你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裕纬是什麽意思?我搞不清楚欸。」他笑靥如花,「不管怎样,既然是裕纬送的礼物,我会好好珍惜的。」
他拿著包得密不透风的白猫,没有拆开的打算,随即将注意力转移到我另一手上装著黑猫的袋子。
「那个是裕纬自己要的吗?」他指了指袋子,又看了自己手上的「礼物」,佯装发现两样东西体积差不多大,「这是一对的吗?你一只,我一只?」
对对对,你一只,我一只,感情不会变卦。
「你高兴这样说,我也没什麽好反对的,不过这东西我不需要,你就自己收著吧。」我要把袋子挂在他手上,他眼明手快立刻负手。
「我只要一个,另一个你要收好,」他眨眨眼,接著说:「裕纬别忘了,我们既然在一起,你就不要像以前那样推三阻四。」
看来我非得收下这只猫。
「你一定要这样拐个大圈来让别人知道你打算做什麽吗?」
他抱著猫走进房间,毫无防备地倒向床,他翻了下身,侧躺在铺著水蓝床单的弹簧床上,拆开礼物的缎带。
房间的门大敞,我站在门前,要离开也不是,杵著也不知道该做些什麽。怪异的气氛弥漫在我们之间,他抱著猫,鼻子凑近猫的後脑杓,眼鼻口皱在一起,像中了毒瘾拚命嗅闻感觉上不怎麽好闻的玩偶。
「欸,如果没其他事,我要先回家。」
不是我没耐心,这样晾在一旁看他「表演」,就像看爱情动作片不快转,单调的画面与无伴奏的死寂,主角陷入自己的世界,丝毫没有剧情起伏,催眠作用犹胜政府为了促进观光而拍的宣传片。
他慵懒地瞟了我一眼,举起手摆两下,指床边的椅子,说:「裕纬过来,坐那边。」
他盘腿坐起身,将白猫放在小腿交叠处,以指勾弄猫的耳朵。
既然他都替我安排好最佳的观戏位置,也就直接照著他的指示行事。我把装著黑猫的袋子放在椅旁,坐上不怎麽稳固的木椅。
「谢谢裕纬送我的猫。」
他屈身抱住腿上的猫,看表情似乎很开心,我也就没说出想纠正的吐嘈。
「不用客气。」有如戏剧中面对精神病患的常人,不管对方说什麽,只要附和他就好。
他扬起嘴角,勾勒出极浅的微笑,缓缓地说:「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收到不是亲人给我的礼物,真的很高兴。」
他直勾勾地盯著我,双眼有如上了一层水光。我有点迷惑,目光竟离不开他的脸孔,像是著了魔般。
隔壁的房客 31
他这样说的用意是要我的同情,还是另有打算?房间里看不到一件与他喜好相似的物品,一柜课堂需要的教科书籍,空著的另一柜可用来摆放未来添购的杂书,简单的风格,比起他那突兀的装扮好上许多。
以前大学时选修心理学,老师是乡音极重的老教授,用数十年前的中译本当教材,破坏了最初选课的憧憬不提,上课内容也听得模模糊糊、一知半解,至今倒还记得房间是呈现拥有者心理的说法。不过现在看来,这样的说法不见得适用所有状况。
陈耿贤抓著猫的两只手,以手为圆心转动猫的身躯,他抬眼瞄了我一下,启口欲言,嘴巴张合数下,才说:「你可以亲我吗?」
他的皮肤很白,白得连大部分同龄女生也相形失色,原本苍白的肌肤红润起来,他害羞地抿了抿唇才闭上眼,就像个等待落吻的初恋小女生。
我感到口乾舌燥,在梦中、在幻想里,我吻过那个人的唇无数次,不断揣摩微湿的唇带有的触感。但那个人的唇我是一辈子也没机会接触,即使他昏睡在床,一时半刻绝不会清醒,我也不敢趁机占他便宜。
於是我吻了陈耿贤。
软唇带有微温的热度,我站著弯身不太能控制力道,两人的齿龈隔著嘴唇相抵,他依旧闭著眼,原本密合的唇微启,像是怕被我抢夺鼻前的空气,以口汲取氧气以免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