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条路,一个向东一个向西,从此,是不是再也不会相见。
那个开着车子的男人,是‘温暖量贩’的第二任店主,和其他店主不同,他和苏有过一面之缘。
“你煮的咖啡?”元诩坐在靠墙的位子上,看着墙上的挂画,小茶几上放着一杯绿茶咖啡,他用左手拿起杯子,小心的尝了一口,“味道不错。”
“谢谢夸奖。”洛北笑了笑,给玻璃花盆里的小草细细的喷了一层水,“从什么地方回来?”
“夏玛。”
“你去了那么多次,不嫌烦吗?”
元诩放下手里的杯子,眼角斜向站在门外销售‘记忆宝’的沈清衡,“我还是不懂。”
洛北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坐到元诩对面,“没有关系,你还有时间。”
元诩的笑容不动声色。
嗯,他姓苏。就像他第一次见到那个能把自己看透的男人时候,他被问起名字……他说,‘我叫元诩,苏元诩。’
沈清衡卖掉半箱‘记忆宝’,走回店里,看到相谈甚欢的两个人,好奇的凑了过去。洛北看到他过来,笑了,“元诩,这是新店主,沈清衡,沈店长。”
“苏说新店长是个女人。”
洛北漂亮的眉毛舒展开,“看来,你见到苏,也至少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元诩点点头,把细瓷杯子凑近嘴边,浅褐色的绿茶咖啡,味道很香……但还是及不上他煮的味道。苏元诩是‘温暖量贩’的咖啡师,三年以前。那个时候,他二十岁,那个时候,‘温暖量贩’的咖啡香味飘满整条街道……
那个时候,苏虽然不常回到店里,但也还没有离开……直到有一天,一个英俊的男人来到店里,点了一杯元诩调的绿茶咖啡,他问元诩叫什么名字,他对元诩说……
‘你就和苏描述的一模一样。’
这个男人,就是接任苏做第二任店主的梁微。
下午三点,天空忽然飘起小雨,今天的天气预报并没有说会下雨……元诩有些惆怅的看着落地窗外的天空,风铃忽然响起来,他条件反射般的抬起头……
“那只是风。”洛北说,“梁微已经两年没有来过了。”
元诩落寞的转过头,沈清衡这才注意到,他的右手,是残的。
“也已经有两年,没有在这个时候下雨了。”洛北正说着,风铃又‘哗啦啦’的响起来,一个高高个子气质非凡的男人慢慢走进来,把雨伞放在一边,看着吧台旁边的洛北。
“请给我一杯绿茶咖啡,加冰,谢谢。”
“温暖量贩,欢迎回家,梁先生。”
梁微是个商人,至少,在他接替苏成为‘温暖量贩’店主的时候,是个成功的商人……直到现在也是。但遇到苏的那段日子,是他人生中最低迷的一段……那时,他沉溺在被最心爱的人欺骗的漩涡中,无法自拔。
苏让他做自己的助手,在夏玛海拔两千八百米的山区中,用旧相机拍沾着露水的花朵。在那个时候,苏向他提起了元诩。
洛北把绿茶咖啡放在桌上,那两个相互熟识的人并没有坐在一起。洛北扯过一把椅子放在他们中间,坐下,“三年前的原班人马竟然凑齐了。”说完,呵呵的笑个不停。
沈清衡站在一边,完全插不上话,嗯,三年前的事情,他肯定是全不知情。他想着既然插不上话,就干脆再想想怎么能多卖几瓶‘记忆宝’出去……想着就去了吧台旁边坐下,那个玻璃花盆看起来很漂亮。
这是一间诡异的店铺,从沈清衡来这里的第一天,他就知道。这里有诡异的店长助理,诡异的从不露面的老板,诡异的许多个‘曾经的什么什么’……曾经的店主,曾经的茶艺师,曾经的咖啡师……
有一天,洛北也会向后面的人这样提起自己……‘前任店主,一个热衷于卖药的家伙’。想到这里,心里一阵难受。
“真是太巧了,你们同一天回来。”洛北说着,不经意的看着两人,元诩默不作声的吸着咖啡,梁微抬起头,笑了下。
“是苏告诉我,元诩要回来了。”
元诩低低的哼了一声。
在完成了为期一个月的助手工作之后,苏对梁微说,有一家店,你可以去看看,元诩就在那里,你应该去见见他。
于是,梁微拿着自己的最后一笔存款,来到了这个城市,一年之后,他的公司已经小有名气,他来到‘温暖量贩’,见到了穿着白色长袖衬衫的元诩。
而在他来的前一周,洛北已经收到苏的信。
‘洛北,来问元诩名字的人是新店主,苏。’
于是,当元诩告诉了梁微自己的名字,洛北就知道了,这位新店主已经来了。
晚上六点钟,元诩和梁微先后离开‘温暖量贩’,洛北炒了意大利面给沈清衡吃,意外的发现他的胃口并不好。
“哎,沈店主,不合您口味啊?”
“洛北……”
“什么事?”洛北用小叉子卷了面条放进自己嘴里。
“以前有过多少店主?”
“你是第六位店主。”洛北说,“在这里过往的人,很多。”
洛北看向落地窗外,天色渐渐暗了,行人来来往往,匆忙经过,有的会往店里看上一眼,有的,就只是直直的走过去……
有的想要推开门,犹豫了一下,还是离开了。
很多人,来了,又走了,就这样匆忙的过往。沈清衡看着微笑的洛北,忽然间,他想对他说上一句话……
“我会留下的。”
洛北露出了短暂的惊讶,然后又淡淡的笑起来,“我不相信你。”
沈清衡激动的站起来,看着洛北,目光坚定,“我会留下的!”
“为什么要留下?”洛北还只是笑着,笑的很漂亮。
“你又为什么要留下?”
“你知道,我走不掉的。”洛北说,“苏带我来到这里,当我不再害怕了,我发现我已经离不了。”
“洛北,苏给你的是什么?是一个家还是一个玻璃笼子?”
洛北不做声,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怎样定义家。
“我会留下。”沈清衡说,“为了你。”
洛北的心轻轻的颤着,嘴唇抖了抖,他说,“沈清衡,但是,我不相信。”
那天他们很早就关店了,沈清衡心情不好,洛北的心情也不一定好到哪儿去。他在‘温暖量贩’工作了五年,是苏带他来的。苏说,洛北,这是我给你的,给你的。他记得那时候,他畏畏缩缩的躲在苏的身后,看着这间空荡荡的屋子,很害怕,很害怕……
墙上的碎花棉布,是苏和他一起丈量着贴上去的,剩下的棉布被绣上花边,当做台布。苏对他说,洛北,这里是安全的,不要害怕。
凌晨一点,洛北睁开眼睛,月光从窗帘缝隙里射进来,银色的,很美。他听到门外的动静,知道沈清衡并没有睡着。下了床,推开门,他看到那位孩子气的店主正坐在吧台旁边,对着那个玻璃花盆叹气。
“沈店主,你还没睡?再过四个小时,就该去烤蛋糕了。”洛北推了他一下,他却没有回头。
“你怎么也没睡?”
“做了梦,醒了。”洛北拿起小喷壶,给花盆里的小草细细的喷了一层水,“苏说过,没有谁会永远留下。”
他问过苏,他问她,你是不是也会永远留在这里?
苏只是淡淡的笑,揉揉蓬乱的头发,说,没人能活到永远,一直就足够了。
他就又问,他问她,那你会不会一直留下?
苏给所有的盆栽浇透了水,说,我给它们浇足够的水,它们能活多久?
“沈清衡,我们总要一个人活下去。”洛北说,“如果我们想要活下去,就必须能够忍耐。”
沈清衡看着他,夺过他手上的喷壶,重重的扔到地上,水从裂口中流出来,“洛北,你中了苏的毒。”
洛北笑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苏是毒。
直到凌晨五点钟,天微微亮,洛北没有再睡着。他看着沈清衡锁住的房门,想笑笑不出来,想哭,却不敢哭……
邮递员是六点半来到高教北街的,这是一个新邮递员,沈清衡接过那个来自丽江的包裹,顺便问了问,“原先的那个邮递员……”
“你说陈万羽?”新邮递员笑着跨上自行车,“他不是邮递员。”
沈清衡拿着包裹回到店里,洛北靠在吧台旁边,眯着眼睛,像是睡了。他把包裹放在吧台上的时候,洛北却忽然醒了,“若若寄来的?”
“嗯?”
洛北就笑,拿过那个包裹,拆开,里面是一包点心,“他答应给我寄月饼。”
“那个邮递员……”
“你说陈万羽?”
……
“陈万羽不是邮递员,他是千妍的亲弟弟。”
……
“你要不要尝尝云南的月饼?”
“好啊。”
“哎,还是算了,我要留着试制。”
……
“等我学会了做给……”洛北感觉到有一双有力的臂膀把他紧紧的拥住,很有力,“做给你吃。”
“好。”沈清衡答应着,头离洛北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风铃突然的响起来。
沈清衡蓦地松开手,转身,看到元诩平静的脸,“元诩?”
“早,我要一块乳酪蛋糕,一杯奶茶,谢谢。”
元诩住在高教北街的一家小旅店里,距离‘温暖量贩’步行只要十分钟。他离开这里两年了,两年没有回来,回来的时候发现,一切都和他走的时候一模一样。
除了这位奇怪的店主,稍微有点碍眼。
“洛北,你在恋爱?”
洛北差点把咖啡喷出来,不自然的清了清嗓子,“你在开玩笑。”
“如果苏知道了,一定很开心。”元诩咬了一口蛋糕,“我们是她的累赘,扔掉一个,少一个。”
洛北努力让自己不要介意他的措辞,看了看忙着销售‘记忆宝’的沈清衡……他的业绩越来越好。
“我带回来了夏玛冬季的照片。”元诩用完好的左手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到桌上,“洛北,你该出去看看。”
洛北就笑,笑个不停,“这不是以前梁微对你说的话?”
元诩安静的站起来,带走了没吃完的半块蛋糕。
在梁微正式接管‘温暖量贩’之前,大概两个月的时间,他每天都会在下午三点准时出现。元诩总是坐在靠墙的那个位子,说那句现在洛北最常说的‘欢迎光临’,元诩的声音总是很轻冷,脸上也难见笑容……梁微却总是笑的灿烂,完全不同于商人的心事重重。
有一天,梁微提前了半个小时过来,说要庆祝,“我刚刚收购了一家公司。”
“哦?”元诩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擦手里的玻璃杯,“要点什么来庆祝?”
“生菜沙拉,我很久没尝过它的味道了。”梁微说,“我收购的,是我以前的那家公司。”
“洛北,生菜沙拉一份。”元诩说完,站起来要离开,梁微却先一步拉住他的手。
“告诉我他的味道,我需要你。”
梁微是没有味觉的,在他原先的那家公司被他原先的爱人窃取之后。
沈清衡从公司搬了第五箱‘记忆宝’到店里,他的销售额已经稳居部门榜首,这个月的奖金又不成问题。洛北看到他满头大汗的走进店里,风铃的声音响的格外特别……他在这里五年,他能分清不同的人进门时,风铃不同的反应。
每次他听到沈清衡带来的风铃声,都会一阵心慌意乱……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欢迎回来。”洛北说。
“洛北,今天部长居然向我说起提职的事情。”
洛北淡淡笑笑,嘴上说着‘恭喜’,心里却是另外一番滋味。
沈清衡也该走了,连他都该走了。
“我们该聘一位新店员。”沈清衡说,“我去门口贴一张启示。”
“好啊。”洛北还是笑着,“注明提供食宿,薪水面议。”
沈清衡点点头,就回里间去写招聘启事。洛北看着吧台上的那个玻璃花盆,心里一阵阵抽痛,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有眼泪慢慢落下。他用指尖擦了擦眼睛,看着晶莹的泪水,忽然又很想笑。
“洛北,你怎么了?”
洛北蓦地回过头,看到沈清衡的脸,那张脸真熟悉,真是熟悉……远不像他第一次见到时的陌生。他怎么一直没有发现,其实他看上去那么顺眼,仿佛认识了很久一样。
“没什么,大概因为手上有些洋葱汁。”
他的微笑,又一次映在沈清衡的眼睛里,他们的拥抱,就像午后照进店里的慵懒阳光一样温暖……比玻璃花盆里盛开的小小花朵还要自然而然。
仿佛是时间到了,花儿就要开。
靠在沈清衡肩膀上的洛北看着落地窗外来往的人流,看着那人流中熟悉的人影,看着那个人影推开店门,风铃的声音格外的清脆动听,沈清衡在他耳边问‘是谁来了?’
“没有谁,只是风。”
站在店门口的梁微轻轻的点了点头。
梁微曾经为了失去的味觉看过很多医生,中医西医都没有结果……脑部扫描没有任何异常,医生下了定论:这是心理问题。若干个疗程的心理疏导结束之后,却没有任何进展。在和苏一起工作的那一个月里,他和苏一起吃当地口味古怪的面条,喝极辣的羊肉汤……没有丝毫的不适应。
于是,有一天,在夏玛下着雾的山上,苏问他,你是不是没有味觉?
他并不诧异,于是点点头,“是的。”
苏随手摘下青海云杉嫩绿的小枝,拨开,然后递给他,“这个可以吃,是甜的。”
他毫不犹豫的放进嘴里,有植物的汁液溢出来,但他尝不到任何味道。苏看着远处山上弥散的轻雾,淡淡的说,“真应该让元诩来看看。”
“为什么不带他来?”
“他有一只残废的右手。”苏说。
“你介意?”
苏看着这个举止优雅却故作粗鲁的男人,“是的,我介意他因此而残废的心。”
梁微记得苏对元诩的每一个描述,眼睛的颜色,头发的触觉,习惯的穿着,说话的语气和样貌……但却从来没有对他提起洛北。
“元诩治好了梁微的味觉。”洛北把牛肉和土豆块放到沈清衡的碗里,“尝尝这是什么味道。”
沈清衡把牛肉放进嘴里,仔细的品了品,“很香的味道,有一点咸,还带着淡淡的甜味。你真会做菜,洛北。”
“如果是元诩……”洛北咬了一小口牛肉,“他会说,这个味道很热闹,像是过节的味道。”
元诩对于味道的形容总是很特别。
元诩有成为美食家的天分,这是苏曾经说过的。苏对福利院的院长说,这个孩子有成为优秀的咖啡师的潜质。她说,我的店铺需要这样的一个孩子。于是,在元诩19岁的夏天,他给自己办理了出院手续,来到‘温暖量贩’,成为了这里的咖啡师。
他自己钻研各种口味咖啡的配料,总是可以用廉价的材料调出昂贵的口感……苏说,元诩对味道过于敏感。在福利院的时候,每天千篇一律的饭菜,他都能尝出不同的滋味,他能尝出每样蔬菜和调味品的准确配比。
“他有敏感的味觉?”梁微曾经这样问苏,苏却笑着摇摇头,用衬衣下摆擦干被小雨打湿的镜头。
“他有着敏感的心。”
梁微每次都点不同的东西,或者菜肴,或者咖啡,甚至是花草茶……他尝过元诩做的每样食物。每次他点了一样,都会问元诩,这是什么味道。
元诩总是会先尝一下,他并不确定自己做的食物到底是什么味道……每次都不会相同。
他们总是一边聊天,一边看苏寄来的那些照片和图画。起初,话题总是和苏有关,逐渐的,梁微谈起自己的过往……他是个擅长揣摩别人心理的人,尽管,他对于自己的心理问题都毫无办法。
有一天,梁微问洛北,店里的生意到底怎么样?洛北笑着回答,只是寻常的样子,到底多好多坏,我也不知道。
“你的生意做的真糊涂。”
“生意就像人,人是什么样,生意就是什么样了……”
“但是这一个多月来,我从没见你离开过店里半步。”
洛北淡淡的笑,“梁先生,我有陌生人障碍,苏没有提起过?”
梁微为难的看了看天花板,“苏从来没有提起过你。”
洛北安静的把沈清衡洗干净的盘子擦干,然后一个一个的放回碗橱。沈清衡不会做菜,因此包揽了洗碗和打扫卫生这样的简单家务……他们总是配合默契,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也不一定像他们这样默契。最后一个盘子洗干净,沈清衡洗了洗手,接过洛北递给他的毛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