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要远远兜了一圈后,才明白,原来男人身边,就是自己心灵的归依。胸口缓缓涌上千言万语,沉默再也关不住闸门。他想,有些话,终究要好好当面告诉男人才行,因为他真的不想再看到男人如此寂寞的表情了!
透过玻璃窗,纪辉一直看着男人的侧脸,舍不得闭眼。
***
「阿辉……阿辉……」肩膀被人轻轻推搡,纪辉撑开沉重的眼皮,男人俊朗的脸庞近在咫尺。手背的针头已不知何时撤去,这么大的动静,自己竟丝毫未惊醒,看来是真的累了。
「阿辉,天已经很晚,你又发着高烧,就在我那里住一夜吧?等明天好了,我再送你回去,以吗?」
其实,即使不用如此小心翼翼的口吻,纪辉也不会说『不』。
头重脚轻地站起来,双腿发软,差点没摔倒。男人一个箭步,揽住他的肩膀,宽厚的胸怀,传来安心的力量,来到医院大门口,已是暮色降临,苍茫四合。一阵晚风吹来,掺杂丝丝寒意,纪辉不禁缩了缩肩膀,顾流年立即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在他身上……
「我不用,你穿着吧。」纪辉对他说。
「你是病人。」男人以不容抗拒的温柔,替他扣好扣子,「肚子一定很饿了?我先带你去吃点东西。」
「嗯。」纪辉乖乖点头。
顾流年带他去了一家知名的高雅餐厅,点了很多他喜欢吃的清淡小菜,以素食为主,满满摆了一桌,两人默默埋头吃着,对话不多,很快用餐完毕,两人重新回到车里。一路上,纪辉都很安静地坐着,低垂眼睑,拉高衣领,将半张脸埋入领子里。
见他懒懒的,顾流年没有打扰他,只是专心开车……
不能重蹈覆辙,所以不会再给他一丝压力。他只要像现在这样,守着自己的『小微幸』就好——小小的、微微的、幸福。譬如陪在身体不舒服的他身边;譬如和他聊些无关紧要的话,看他脸上自然笑容;譬如谈谈彼此的近况,像最近交了些什么朋友,看了哪些电影,各自城市的天气……虽然有些空泛,可生活不正是由这些不起眼的小尘埃组成的吗?
情深不寿,爱重面夭。
他已经学会了,什么叫做『放手』。
***
车子平稳行驶,偶有颠簸,很快停在一幢高档公寓楼前。一景一物,纪辉都非常熟悉。
「你……还住在这里?」一眼看到六楼的阳台,往事霎时如晚潮翻涌而来……
「嗯。」男人下车,替他打开车门。
「怎么不买新房子?你不喜欢挤在公寓吧?以前好像听你说过,想买有花园的独栋别墅。现在都是大律师了,可别说你买不起。」
「老公寓住习惯了,懒得再换。再说,万一有一天你想来看我,我怕你找不到。」男人的话听起来像是……因为他才一直待在老公寓?纪辉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沉默地跟在男人身后。
打开公寓房门,纪辉环顾四周,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一切似昨。房内的摆设丝毫未变,玄关的墙上,仍旧摆着同样的吊兰和挂画,仿佛他从未离开,从未有这两年的分离。
「你烧得这么厉害,快去洗个澡,早点休息。我给你拿新的洗浴用品,换洗衣服的话,你穿我的没关系吧,虽然有点大。客房一直空着,没有人住,被子枕头都是新的,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吧。」顾流年看着他道。
「谢谢。」
「你啊,对我说什么谢。」顾流年捶了他一拳,露出见面后第一次堪称爽朗的笑容。可即使是这样的笑容,仍带着说不出的清浅寂寥。纪辉不知如何应对,只能低下头,忍住内心业已犯滥的悸动。
虽然在客厅便能感知单身汉的痕迹,但至进八浴间,纪辉才确定,男人真的独自生活在这里。一个人的牙刷、一个人的杯子、一个人的毛巾,都孤零零摆放着,无法错看的单数。整幢公寓,散发着如影随形的孤寂感。
条件这么出色的男人,不可能没人追。以前大学时,男人就经常晚上被叫出去告白,到了情人节或耶诞节,更是免不了抱一堆精美的巧克力及小礼物回来,让他眼红不已。如果他想要,不会到现在仍旧单身。然而事实是,不论两年前,还是现在,男人都选择了一个人寂寞的生活。
怔了好一会儿,纪辉才开始脱衣服。因全身虚软,花了一点时间,才将自己完全浸入热水中。匆匆洗完后,他套上男人的全棉睡衣,头重脚轻地钻入柔软的被子中,沉重的晕眩感顿时席卷了他……静下来之后,才发现自己的病情确实加剧了,头晕目眩不说,喉咙还一片火辣的痛,呼吸困难。
「阿辉,吃了药再睡。」顾流年端着玻璃杯,走到床边。
纪辉抬起沉重的身体,也不用手,只以舌尖在男人掌心一舔,将药丸卷入口中。顾流年一怔,来不及解析他如此亲密的举动,一手扶住他的后脑勺,一手握住杯子,将水凑到他唇边……
纪辉把住他的手,像饥渴的小猫,一口气将水喝完。白开水的温度正好,不烫亦不冷,应该是男人把温度调好后,才端给他的吧。他向来都这么体贴,昔日同居的岁月,他不知刻意忽略了多少次这样的温柔。
「慢点喝。」顾流年忍不住提醒。记忆中,他也曾这样,捧着自己买给他的巧克力,吃得很香,一脸富足的样子。那时候,如果可以给他所有,他会毫不犹豫,把一切都给他,只是他不要,也不稀罕。于是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无尽的岁月兜兜转转,尝尽寂寞的滋味。
「我再去给你倒杯水。」顾流年起身要走,却被拉住。回头一看,纪辉伸手揪着他的衣角,眼眸隐没于昏暗灯影中,灼灼闪亮。他就像那些生病后倍感孤单,需要人陪伴的孩童。
时光倒流,顾流年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两小无猜的童年。
「是不是烧得难受?好好睡一觉,明天应该会好一些。我在隔壁,有事叫我。」顾流年轻轻挣脱他的手,打算离开。
「除夕那天,我去探望爸妈了。」纪辉抓牢他不放,以令他诧异的力道。
「爸妈?」顾流年停下看他,不甚明了,大舅舅不是已经过世好几年了?
「嗯,先去看了阿明和妈,然后去扫墓……说是扫墓,其实也没带什么像样的礼物,希望爸不要怪我才好。」纪辉苦笑了一下。
「你在过年的时候去扫墓?」顾流年微蹙眉心。
「正因为过年,所以才要去陪陪他老人家啊。」
纪辉脸上并无自怨自艾的神情,反而一片坦然,顾流年却无法像他这般平静,时间的确改变了很多东西,他能感觉到,纪辉和以前有所不同。虽然还无法准确捕捉,究竟是怎样的改变,但先前那份无法捉摸的冷淡和抵触情绪,已消失不见。包裹在他冷淡外表的一层尖刺,被岁月的风沙磨碾得渐显柔和。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妈看上去很好,除了仍不怎么理我外。阿明也不错,交了个漂亮女友,应该很快就结婚……大家都很好……」
「那你呢?」顾流年低头看着他,眼中温柔似水、却又寂寞成海。
雪夜静谧无声,彷若流年偷换。整个世界在此刻凝固,行人车辆几乎绝迹,只有他们两人,在封闭温暖的房间,静静相对。
眼前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人,像只受伤的小动物,乖乖躺在他身边,仿佛这是他唯一去处。他心里充满对这个人的爱怜,封存的情愫像滚烫的熔浆,在胸口无声沸腾,无论岁月如何消长,这份烧灼的情感只会增加,不见消退。然而,不管你再爱一个人,再为他忍受千般苦万般痛,到头来,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远。爱情就是这样,并非努力,就能拥有,反而愈想求,愈求不得,仿佛一种魔咒。
「这些年来,你过得好吗?」终于还是忍不住,在床边坐下,伸手抚上了他细柔的头发……纪辉露出安心的表情,一如被人抱回来的流浪小猫。他并不讨厌他的碰触,这让顾流年很欣慰。
「很好,真的很好。我找了一份长途货运的工作,虽然有点辛苦,却认识了一帮有趣又热心的同事……大家都对我很好,尤其是我的队长,他一直很照顾我。本来他还想叫我去他家过年,但我没答应……他们夫妻很久没有见面啦,我才不要去当电灯泡……」游走在自己发间的温暖手掌,让人舒服得昏昏欲睡。好想让男人就这样一直抚摸下去,却羞于出口。纪辉缓缓眨着沉重的眼皮,恍惚看着对方。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交到好朋友的。」顾流年轻叹道。纪辉已经有了自己的世界、自己的朋友,和他的,愈和愈远……也许,终至,陌路。
「那你呢?」
「我?我也很好,有一份很具挑战性的工作,一个优秀的团队,父母健康……没什么可抱怨的。」男人平淡的声音中不存一丝激情,更像年逾八十的老翁。
「前天去看阿明时,他说,去年春节,你带了位漂亮的法官女友出现。那时我就想,你这小子,终于还是把了位美女啊……」
「那是童瞳。去年那段时间,老妈逼婚逼得厉害,童瞳就自告奋勇,假扮我的女友,的确令我的耳根清静了大半年。」
「大律师,没想到你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纪辉不由笑了。
「这种事,我一直都很狼狈。」
「你现在……一个人住?」
「一个人比较自由。」
「可是这样不会寂寞吗?」
顾流年不知如何回答,抚在对方头顶的手不由停住。
寂寞,这个词深入骨髓。自从爱上他以后,寂寞便在心里一天天生根发芽,以血肉浇灌生长、以刻骨的思念佐以养分。怎么可能不寂寞,爱他有多深,寂寞就有多浓!
「还好,都习惯了。」
那些寂寞难耐的夜晚,无处可去,于是就一遍遍想他,想他会在做些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是否过得快乐无忧……一分一秒,也就这样过去了。其实不是那么难的。他固然难以忍受那些没有他的清冷夜晚,却更难忍受随便和什么人将就了,浑浑噩噩地麻木一生,不是他就不行。虽然这句话在时下已被用得泛滥成灾,却是他无法妥协的执念。人总有难以放弃的东西吧,年少青春时萌动的情愫,无法忘怀的美好画面,那些内心最深的牵挂。
「……」纪辉不知该说什么。
男人一句「习惯了」说得淡然,他却只觉心疼。他还清晰记得,大学同居时,他有多么黏他。那时就连看电视,他都喜欢抱着他,或是整个人赖在他身上,男人根本不是习惯寂寞的人。
「你为什么不结婚?」不知是纪辉没有意识到,还是故意的,这个问题相当残忍。
男人良久沉默着,过了好一阵子,才哑声道:「真的不早了,你睡吧,否则病情会加重。」
纪辉一把抓住他的手,以仅剩的虚弱力量握牢,「阿年,你为什么不结婚?」
「你真想知道?」男人低头看他,眉心一道深深的刻痕。
「我想知道!」他已经不想再逃避了,更不想看到男人露出如此揪心的表情,不知是高烧、药物,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的大脑一片混乱,迫切想要知道答案,却又比任何时候都害怕听到答案。
「因为我怕你会寂寞啊……」仿佛等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男人才缓缓开口。依旧是很温柔的声音,听起来,却有令人心碎的感觉。
「如果我真的和别人结婚,你会非常寂寞吧。我和你之间,就再没有任何可能性。虽说我也清楚,这一世和你大概是不行了。然而人啊,总是固执的生物,总想着,万一有那么一天,你想回到我身边怎么办?如果那时我已结婚生子,你会一声不吭、掉头离开吧?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放弃这种可笑的妄想,尽管无数遍说服自己要放手。不见棺材不落泪,见了棺材也不落泪……说的正是我这种人吧,你会鄙视我吗?」
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纪辉拼命摇头,握住男人的指尖不断颤抖……
这一刻,他无比痛恨起自己,竟让男人说出如此椎心的话!两年了,他对他依旧深情不移;而他呢,却和以前一样,只会一味逃避,甚至拔刀相向。如此扭曲阴沉、不可理喻的自己,仍能被他所深爱,是上苍赐予的厚礼,还是命中注定的折磨?是自己的幸运,还是此生最大的不幸?
如今分辨这些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纪辉只知道,他好心疼,心疼这个男人无怨无悔为自己做的一切;心疼他爱上自己后所忍受的种种煎熬;心疼即使到了今天,男人寂寞眼眸中仍然满溢的温柔……胸口不断涌上酸甜苦辣,复杂的重重纠结,将他的情绪不断推向崩溃边缘……
「你别哭啊,我最怕你这样。」男人顿时手忙脚乱,一遍遍擦拭他的眼角,「我真的不想给你压力,也不想让你同情。」
「我没有同情!」纪辉以嘶哑的嗓子喊,红着眼睛瞪着男人,「我他妈的……是眼睛里有沙子,有沙子!」
「是吗?」男人苦笑,小心翼翼地摩挲他的眼角……不想在男人面前糗愧毕露,纪辉按住他的手,回避他的视线,却又不愿意松开,于是干脆把脸埋在他的掌心,鼻尖立即闻到男人温实干燥的气息……
「你真是个笨蛋!」闷闷的声音,从男人掌心发出。
「在感情方面,我的确很傻。」
听男人如此轻易承认,强烈的心痛涌上心头。纪辉抬起头,满眼透明的泪……
四目交投,顾流年的心脏阵阵收缩。
掌心湿湿的,无庸置疑是他的眼泪,一滴滴像无声的焰火灼痛他的心。他曾经见过这样的眼神,大舅舅出事后,纪辉就这种眼神看着自己。那一刻,他决定哪怕天塌下来都不管,一定要和这个人在一起!
原来爱一个人到了深处,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褪色的。不管当初,还是现在,他的心情仍和那时一模一样。他一直是他最重要的人,过去、现在、未来。他孤独至今,也不过是为了等他,只等着他,等他一个人!
「阿辉……」强烈的想要亲吻他的冲动,让他无法遏制地低下头,一寸寸,接近他苍白的嘴唇……
这两片唇瓣的颜色十分渗淡,微微开启,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既惹人爱怜,又令人心疼不已。他的动作很慢很慢,如同电影的慢镜头,给了他足够时间拒绝,然而对方并未逃开,只是睁大眼睛看着他……双唇即将黏合之际,顾流年停住了,以惊人的毅力,然后命令自己偏过头……
「我还是回去……」话音未落,头颈就被对方一把揽住,一个柔软温热的东西,猛然堵住了他的唇。顾流年大吃一惊,下意识推开,却被对方紧紧抱住……
令人困惑至极的吻,进行得并不深入,也不算激烈。对方把舌头伸进去,勾住他的强行搅动了一会儿。与其说是吻,倒更像是他单方面的强迫。顾流年因为太过震惊,一直无法回应,好不容易醒过来,纪辉已经松开了他。
「为什么?」顾流年的表情一片空白。
「不为什么。」纪辉有些气喘,刚才的举动,已把为数不多的气力全部耗尽。
「如果是同情的话……」
「我他妈的不是同情!」纪辉粗鲁的打断他。
「那为什么……」
「烦死了!哪来这么多为什么,想吻就吻了,你他妈的不想吻我吗?」纪辉揽着他的脖子骂道。男人单膝跪在麻烦边,目瞪口呆的样子,让他觉得有点好笑,又十分心酸。想要坦露心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可不像男人,再肉麻的话都能说得脸不红气不喘。他的性格一向冷淡别扭,向来不擅长表达,也不知道该如何表示。因此到了关键时刻,只觉阵阵羞耻的尴尬。心里不由发急,原本因高烧而发烫的脸颊,更是嫣红似火。
「两年多了,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你呢,还是原来的你吗?」好不容易,纪辉才憋出这么一句,他不知道男人到底明不明白。
「我一直都是!」男人的回答斩钉截铁。
「你真是死心眼。」嘴里骂着,手上却揽紧了他。男人没有说话,露出困惑的苦笑。
「你的接吻技术比以前烂多了。」纪辉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是吗?今后我会好好练习的。」
「你他妈的还想找谁练?」想到男人与别人接吻的画面,心里就一阵嫉妒。纪辉不满地揪住了他的头发,力道并不大,足以将他的头扳下来,双唇再度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