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老大是她的青梅竹马,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在她看的小说里,似乎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两人理所当然该是一对。
当然,她口中的萧老大是不是正如她所言的有这么层隐情,此时身处异地的她是无法考证到的。
之后季崇祺一直忙于应付官场之间的应酬,或是道贺或是拉拢的人何其多,起初他还能一脸笑容地从善如流,慢慢地耐性就被磨光了。他的正事完全被耽搁了,季崇祺看着满室的红妆聘礼却苦于无时间送出,终于忍无可忍地下令关上将军府的大门,今日不再接受访客。而他自己,则是命人带了一队列成的彩礼,上了沈王府。
沈亲王不动声色地坐在高堂上,边啜饮着手中的清茶,边在心里寻思着眼前这位年少风发的新任将军此举是为何意。
[王爷,季某向来直来直往,也便不多说体面的长话。]季崇祺从座位站起,不卑不亢地对着主人家说道。[今日带了这些聘礼,是想向王爷提亲。想必以我此时此刻的地位,应当高攀得起您王爷一家。]
季崇祺在面对沈亲王时,还是有着怨恨的,话语间还是有着刻意的疏离。但为了沈汐,他都可以将那些劳什子的陈芝麻事儿弃于不顾。
[将军,您是认真的?]在进门时看到那阵仗,沈亲王也知晓三分,只是不解为何他会有此想法。
[季某从不作玩笑之事。]
沈亲王无法应允。他能嫁的只有于络绎这一个义女,但她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他也不是她的生父,自然无法替她作主人生大事。
[王爷?]
[将军还是请先回吧,容本王再作详虑。]最后,他模糊地拒绝了。
[王爷不必为难。]季崇祺制止他离去的脚步,上前阻挡。[失礼了。我想提的亲并不是您府上的那位小姐,而是您真正的、唯一的……女儿。]
最后两个字,季崇祺停顿了好久。他不想说成儿子,只因为他自己也是。
[将军是在戏弄本王?]沈亲王面露薄怒,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你知道多少……
[请王爷成全!]
再一回首,季崇祺的脸上早已没了刚才的挑衅与试探,有的只是不容置喙的坚决。
若说他来提亲的对象真是于络绎,他倒也不以为奇,毕竟最初是她引荐的人。但若是……沈王爷迷惑了。对上那张莫名的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盘旋在心底,忽而他像是想起什么事,先前的困惑转为愤怒。
[季将军,您是真不知道还是有心想让本王为难?]沈亲王挥挥衣袖,重新坐到位子上。[您当真不知晓皇上已经下旨赐婚与你了么?想必这会儿早已派了人到您府上宣读圣旨了。]
皇上下旨赐的婚,他该凭着什么能耐、从何干涉起?
季崇祺是真的不知道。乍听完王爷一番话,他才匆忙地告辞——现在去阻止,就算以下犯上他也决不可能依从皇命!
[请王爷认真考虑。五日之后我将麻烦解决掉,到那时,请务必给我一个回复。]
沈亲王看着那抹仓促离开的身影,赞许地点点头——确实是个有担当的人。至于回复么,他根本不需要考虑,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尚不论现在用着这个身份的人不是沈汐,光凭他不是他的“女儿”这一点,便足以拒绝。简直荒唐!
季崇祺风尘仆仆地赶回将军府,等待他的是满厅的皇宫侍卫和宦官,文丞相正堂而皇之地坐在主位上。看见他手中的绣龙卷轴,他在心中暗踌:看来王爷所言不假了。
接着丞相照本宣科地宣读了圣旨的内容,老态龙钟的脸上笑得一脸谄媚。
季崇祺并不认识什么尚书的女儿,也没那个兴趣真的依照皇上的旨意娶了她,他现在满脑子想的是如何拒绝皇上的好意。
丞相满意的看着他的反应,在他看来,季崇祺这是受宠若惊了。得到皇上的亲自赐婚且对象还是高官之女,换作了谁都会是这个反应的。
这一门亲事还是他大力推崇的,尚书是他的人,所以这绝对是拉拢这个新任将军的好时机。若不先下手为强,恐怕迟早会被沈亲王抢了去,人是他举荐的,难保他不会有此意,到时候倘若这姓季的小子被他招了婿,那他岂不更输一筹了不是?
[丞相,季某有个不情之请。]季崇祺并不跪下接受圣旨,转而对一脸不解的丞相说道:[还请丞相替季某婉拒皇上好意,这圣旨,恕难从命。]
[将军言下之意是要抗旨了?]丞相在心中打着算盘。倘若当真是如此,莫非他不知道后果?
[您想这么理解,季某也不想否认。]
不过是反对了别人对自己终身大事的操纵,就是抗旨、就要杀头?所以说他讨厌官场。
[这老臣可担待不起,圣旨你且收下。该作何定夺,还需三思而后行。告辞!]
文丞相的话里暗含几分提醒和威胁,只是当下的他哪里在意这些?原以为只要爬上能够匹配得了王爷之子的地位,便可名正言顺地得到自己所爱的人。然而百密终有一疏,他始终不熟悉官场的运作,更何况在朝为官的,哪里能够随心所欲……
汐儿,恐怕要你多等等了……
季崇祺当即决定进宫面圣,请求皇帝收回成命。而另一头,沈亲王才意识到他对那名叫季崇祺的男子一无所知,当初听到于络绎提到他,以为他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想来是他错估了。那么,他会是何人?是夜,他唤来心腹手下着手调查季崇祺的身份。
[沈汐,你知道季崇祺跑来向王爷提亲的事吗?]
[季大哥他……]提亲?对他吗?怎么可能,他是男子何来被提亲之说?那么,是络绎吗……
[哎呀,你别看我,你该知道的。他提的是王爷之女没错,但他知道我并不是啊。]
[那……父王怎么说?]沈汐的言语间有掩饰不去的欣喜。
[沈汐,我说实话,可是你不要难过也不要担心……]于络绎吞吞吐吐地不知该不该说。[那个,听说皇上为他赐婚了……]
[你是说……季大哥要娶妻了?]
树梢停留的鸟儿忽然高叫一声,振动翅膀往高空中飞了去,头也不回,就在刚刚它还啄食着沈汐洒在地上喂它的谷粒。
沈汐看了看一地的狼藉,再抬头望向没有一片云彩的蓝色天空,再也找不到那只鸟儿的痕迹。
[沈汐,你没事吧?]于络绎担心地问,[你要相信他,他会回来你身边的。]
[啊?]沈汐有些恍惚地对上那双担忧的眼睛,淡淡地笑道:[嗯,我没事。络绎,你说如果季大哥不回来了,会不会对他更好?]
[沈汐,你不要这么想。]她知道他的意思,或许选择跟同为男人的沈汐在一起会有百般曲折,但怎么样也是季崇祺自己的人生,他有权选择自己的幸福不是吗?
[没关系的,我很好。]
于络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安慰的话她始终不懂得说,凭她单薄的能力,也改变不了所要发生的一切。
[我去找王爷,或许他可以帮忙季崇祺。]
沈汐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一丝苦笑浮上他苍白精致的脸。络绎,父王他即使答应帮忙季大哥,却决不可能答应我与他在一起……既是如此,那么让季大哥娶一位如花美眷,不是对他更好吗?
沈汐痴然地问着不知何时又回到地上啄食的小鸟:[鸟儿,你说是不是?]
[被软禁了?那个皇帝怎么可以这样!]
[住口!你这样的口气太过大逆不道,这是皇上作的决定。]
[我知道是他,可他怎么可以这么蛮不讲理?]
[因为他是天子,只要是这块土地上生长的万物,都归他管。]
[那又如何,在我们的年代,他不过是个死了近千年的历史人物。您可知道,到那时候连骨灰都早已消失了,不管是什么样高贵的身份都化为乌有了。我们那儿讲求的是人人平等,就算是亲生父母也无权干涉成年子女的人生的!你们所畏惧的皇帝,我才不放在心上,我不是他的了民。]
[络绎,你知道那个人的真实身份吗?]沈亲王的声音忽而变了深沉,想起之前手下调查的回报,似是在思忆着什么,一只手轻轻抚着下巴并不长的胡须,沧桑之态溢于言表。
[义父,您想说什么?]季崇祺不就是一个江湖上的侠盗么,除了是官府盯上的红人,穷苦百姓奉若神明的大恩人之外,莫不是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身世背景?
[他是本王流落在外的儿子,一个本王至今才知道的儿子。他是知道的吧?所以才会在第一次见到本王的时候,露出那样的表情和眼神。]冷漠,却闪烁夹杂着一种复杂的感情。
[他是沈汐的……哥哥?]于络绎顿时傻了眼。那么,沈汐和他,爱上了自己的亲兄弟……
沈亲王没再说话,他仍在震惊中无法平复下来。季崇祺的母亲并不是他的妻妾,不过一介平民女子,他甚至忘记了她的名字。
人不风流枉少年。现在他总算知道这句看似轻浮潇洒的话,字里行间是多么的沉重了。
[您会救他吧?毕竟他是您的儿子。]
[救他?他违抗皇命,皇上没有立即执他死刑已是难得,还谈何救他。除非他答应成婚。]
[真的只能这样吗?沈汐会难过的……]
沈亲王在听完于络绎充满担忧的一句话,无以复加的震惊比知道季崇祺是他儿子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你是说他们两个……]
无法接着往下说,心存侥幸地希望事情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啊哈,那个……就是你想的那样。]她讪笑地解释,但怎么样都不会有作用吧?[那天提亲的对象是沈汐,他也知道那个秘密了。]
[那个不孝子!他明知道那是他的弟弟啊,现在外面的世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风气,让他长成这副脾性……]
高贵沉稳的沈亲王顿时气愤得不知该如何责骂他那个从未养育、从不曾真正认识的儿子。往日的优雅全被这怒气掩盖了去,他只恨不能将那不成器的儿子抓来教育一番。
两个男子在一起,且不论他们是否真的相爱,有能力厮守终生,在世人眼里那样的交好是龙阳之好是分桃断袖,于情理所不容。人生在世,既是无法跳出法外,要如何抵住悠悠众口?更何况那两人是直系血缘的兄弟!亲子乱伦……这究竟是那两个孩子的劫,还是他这个当父亲的孽?
一旦这段感情暴露于天下,遭受厄运的将不止他们两人,恐怕连亲王府也会落人口实,遭有心人话柄而陷入危难境地……
[他是知道啊,不过爱了就是爱了嘛。您也别介意了,反正两个都是您的儿子,谁也不亏喽。]
气温急剧下降……说错话了……
[你出去吧,让我想想该怎么办。]
于络绎看了看一脸疲惫的沈亲王,还想再劝他点什么,但最终还是决定不说离开。他是一个父亲,总不至于对自己的孩子见死不救吧?凭她这些日子的了解,她相信这位看似无情的王爷作为人父其实还是很仁慈的。
季崇祺看着始终紧追他不放的那卷绣着腾龙图案的金黄卷轴,脸上难得露出了落寞的无奈神情。汐儿,季大哥是不是一开始就做错了?
他不该单一地以为只要地位相等,他就可以让沈亲王以嫁女儿的名义将沈汐托付给他。他是有能耐可以让沈亲王妥协,却忘了,人在江湖尚且身不由已,更遑论是在连生死都不自由的朝野……他不怕死,只不过是,舍不得放下那个纤弱的人。
事情还是有转机的,这一次宣读的人是沈亲王。季崇祺重新获得自由了,但结局却是始料未及的。谁也无法说导致这样的结果可以称之为圆满……
风萧瑟,轻卷落花舞于空中,淡淡的无奈挥不去的忧愁。抚琴的人依旧是那人,只是往日里孤单的身影如今有了陪伴。季崇祺眼里流露的怜惜止不住那琴声的幽怨,且断且续,绵远悠长……
扶岸蝉啼,
烟波清影映娇容。
日向归山,
只灯掌已久。
欲诉哀愁,尤怨声声送。
乍重逢,弦断花残,脉脉叹息留。
庭中鸟戏,
青空碧树栖孤燕。
新月勾寒,
薄衣缀朱颜。
唱满离歌,
难舍凄凄咽。
恨作别,凝笑轻泪,句句伤心诀。
噌!伴随突兀的沉闷声响,弦断音止。
[汐儿,你没事吧?]
[季大哥,这把琴怕是坏掉了……]沈汐惋惜地低垂眼睑。
季崇祺轻抚着他弹奏得渗出血痕的指腹,充斥在胸口的痛苦都被那几处伤痕染红了去,成了他心里愈合不了的最柔软的伤口。
[汐儿……]他轻唤着他的名字,一时竟忘了如何组织言语。似乎如何开口,都避无可避只得一个伤字。
叮!清脆的弦音细弱不可分辨,化作一滴透明的泪水绽裂在木制的琴身。
[季大哥,我累了。]朝站在身旁的人伸出两手,沈汐对他扬起清丽的笑靥。隐去泪眼,满足地等待季崇祺包容他最后一次的撒娇。
拨开鬓角散落的长发,弯身将那抹苍白的身影抱在怀里,季崇祺深邃的两眼直视着前方,自始至终不曾落于柔顺地靠在胸前的那张脸庞。是怕看见他眼角的泪痕和那脆弱得让人心碎的哀伤,还是怕被他看见自己隐藏不住的心痛和悲愤?
置于沈汐后背的手中清晰地触摸到那一处伏贴在背上的柔软,带着反应了不安的轻颤。意识到那是什么,连心脏都被揪紧得生疼。季崇祺抱着沈汐一步一步走回房间,每跨出一步,心情就沉重一分,他红了眼眶,却只是倔强地抿紧了薄唇。
[你好好休息,季大哥回去了。]
拉住正欲离去的衣角,仿佛是最后一面的深深一眼,沈汐轻声的呢喃:[如果我不是身为男子,季大哥是不是就可以娶我?第一次质疑自己的性别,如果我真如外界所传,是个女子……]
[别说傻话,不管发生什么事,季大哥永远都是你的,永远都是……]
季崇祺搂紧他,只要这一刻还在一起就好。让怀里冰凉的身躯恢复温暖,就是经历了一场情人间不言而喻的幸福,纵使短暂一如烟花瞬间伤逝。
用尽了所有力气回抱对方,沈汐仍然不依不饶地继续说下去,似是要把一辈子的话在这一瞬间都诉说完结,将此生的委屈都倾倒在这个温柔的怀抱里。
[你回来后,我认真地想了很多。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是一只怪物,毕竟世上再没有人会跟我一样,身体多了那样一条尾巴……第一次怀疑自己身为人的价值,如果我没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多好,母亲不会因为我而丧命,父王不会为了我烦心,不需要对着虚无飘渺的空气凭吊对母亲的思念……假如我从不曾出现于这个世上,或是投人平凡人家,会不会一切就不一样了?第一次这样怀疑,第一次觉得不甘愿。可是,我怕啊!季大哥,我好怕……怕如果真的是这样子,我就遇不到你了,那该怎么办……遇不到你,我不要……]
断断续续的话语,一字一句都溢满了不堪重负的悲痛。沈汐嘤嘤地低泣,一脸凄然。
纵使有再多的不舍,这一刻他还是得离开。再不忍心,他终究也一如其他人般,以保护之名残忍地伤害了心底最疼惜的那个人。
季崇祺讲不出安抚的话,他自己也被众多的难题逼迫着,怕一开口,两人就一起崩溃了。自始至终,轻楼着沈汐坐在床沿,无言以对。
明日,便是将军府与亲王府缔结姻亲的大喜日子。
沈亲王以季崇祺与其女早有婚约在先而拒绝皇上的赐婚,实属于守约信诺,故他的作法算不得抗旨忤逆为理由替季崇祺漂亮地开脱,继而解救了他即将面临的危机。皇帝也有成人之美的好意,当即便以天子的名义为两人主婚,以弥补之前的不知之过。又因将军府中无亲人长辈,于是大婚的地点择在亲王府中。
丞相于一旁暗自琢磨,这下子非但拉拢不了这新任的将军,连得不到手趁机除了他的机会也随之消失。反倒出他意表地加深了沈亲王与他的羁绊,或者他不来此招,两家也不会结亲……他心中自是气愤难平。
[季大哥?]
[我在。]
[过了今晚,我就忘了你,好不好?]
可以忘得掉吗……沈汐嘴角浮起一丝苦笑。
这样是最好的吧……理智这样认为,但却无法坦然地回答说好。季崇祺闭上眼,他的绝望不比沈汐少。
[季大哥,抱我……可不可以?]
沈汐自他怀中抬起头与他相视,过份平静的表情让季崇祺开不了口拒绝,然后他看见那张绝美的脸上露出一抹令人惊艳的浅笑,凄苦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