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粥与汝默,真的非常……非常不相衬。
他看我一眼:“难道你不饿?”
“啊,当然。”
看起来他也是有脾气的,我的神情大概让他的自尊轻微的受了损伤。
我把碗接过来,然後他居然还递过来一把勺子。
很精美的勺子,大概又是样古董。
不过我一看到这勺子的式样,就觉得莫名的喜欢。
好象以前见过这样东西一样,但是我知道我没见过。
“这个,从哪里拿来的呢?”我实在好奇?
“圣殿的厨房。”
他含笑说,不过我看到那个笑容,下面的问题就都咽了回去,乖乖低头吃粥。
粥炖的很香,我能尝出里面一定有莲子和莲藕,大概还有花瓣,其他的配料却无法一一分辨,只觉得又热又香又糯,整整一碗都吃光了。
然後碗还给汝默,勺子却不想还。
“好吧,你留著吧。”
我反复端详那个勺子,汝默忽然说:“和尼尔在一起的,是那边的人。”
“哪边?”
我忽然明白过来。
还能是哪边?当然是圣殿的生死对头,自称光明照耀的那一边!
这让我一下子就僵住了,勺子脱手掉了下去,一直掉下了树,无声的落在雪里。
圣殿与那边是冰火不相融,听说从前打仗的时候,相互敌视到了全无人性,杀起来没什麽老幼妇孺的分别,一旦捉到了对方的信徒那是全部处死一个活口都不会留下的。
虽然这些年表面上算是平和,可是……可是圣殿要处死有异心的人,那还是绝不手软的。
就算说是被欺骗,迷惑,也不会有姑息宽容的。
尼尔他怎麽这样胡涂?
汝默连说了几句话我都没听进去,回过神的时候他正柔声安慰我:“不要紧,别担心,他不会怎麽样的。”
誓言23
“还冷吗?”
“好多了。”我心里乱的很,低下头去看著自己包在汝默斗篷里的手。
“你现在怎麽打算?是回家,或是,跟我去圣殿?”
我抬起头,有些疑惑:“你……不要处置那个人?”
还有尼尔,他也愿意放过吗?
“我又不是圣护军,这种事儿可不归我管。”他微微笑著:“我只是来追回圣殿的新成员而已。”
我心里说不出的轻松感激。汝默这样说,明显是不打算追究。
“我跟你回圣殿去吧……”我轻声说。
尼尔带我出来,父亲和母亲应该……也是知道的。
知道而没有阻止吧?他们也不赞成我去圣殿吗?
我以前没有对什麽事情有过坚持,可是现在却觉得他们这种漠视和尼尔的蛮横实在无法忍受。
“好吧,那一起回去。”他说:“正好,庭院里的芍药花快开了,那花非常美丽,你一定会喜欢。”
我习惯成自然的问一声:“那花的香味如何?可以做成香料麽?”
问完了我就发觉自己这问题实在煞风景,可是汝默却连眉梢眼角都带上了笑意,看起来令人如沐春风:“当然,芍药花又香又美,看起来赏心悦目,也十分的实用。”
汝默面对面的把我抱住,我知道他会用那种特别神奇的办法带我回圣殿,又看一眼树下,有些不放心的问:“他们在这里能行麽?要是有野兽……”
“你放心,我们走後他们就会清醒。”
我点点头。
至於他们清醒过来,发现我不见了会有什麽反应,那……
就用不著我多操心了。
汝默揽住我,从树下飞身跃下。被风吹的飘起的斗篷,就象一双翅膀。
我们落在雪地上,轻盈的象是雪花。
我看看那顶小帐篷,向前走了两步,掀开帐篷一角朝里看看。
尼尔和他的那个同伴并头而卧,身上盖著厚厚的毯子。他们呼吸平稳,看起来的确只象是睡著了。
我轻轻的放下篷布,退开了一些。
汝默挽住我的手,他的姿态这麽自然,徐徐前行。
树林边的雪显的特别松软,踩一脚就会陷下去好深。
“你让他们睡著的吧?”
“是啊。”
我在黑暗中轻声笑:“我怀疑,你究竟有什麽不会的。感觉你……似乎无所不能。”
“不,有许多事,我做不到……”他声音很轻:“很多时候,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如果曾经发生的事情可以重来一次,可以改变……那麽我可以挽回许多事情。”
“怎麽你的过往,也有许多遗憾吗?”
“没有人会觉得自己的过去完美无瑕,总会有做错的事,或是错过的人……”
“河水不能倒流,时光……恐怕也不能够逆转吧?”
“是的,时光不能逆转。”他一手揽住我,在我额头上轻吻了一下:“我们要回圣殿了。”
我微微有些眩晕。他的唇微凉而柔软。
四周的雪色如水一般动荡褪去,我眨一下眼,已经站在了圣殿的,那片栽满芍药花的庭院中。墨绿的叶子,还有温暖的风吹来,一瞬间仿佛从冬天走到了暮春。
花枝上已经挂上了饱满的花苞……大概很快就会绽开。
“来看看你的房间。”
我的房间?
我怔了一下……
以後我就要住在这里了,圣殿,一下子从那麽远,变的这样近,近到呼吸里都是陌生的气息。
我要在这里,住许久。
有些期待,又有些惶恐。
他领著我穿过庭院中的石径,忽然问:“你喜欢大些的房间,还是小些的?”
“小的。”我本能的脱口而出。然後又急忙说:“无所谓大小,可以住就行了。”
他停下脚步:“你不喜欢大的卧室?坦白说出来,不要跟我客套。”
“我喜欢小卧室,但是喜欢大床,那种带四根帷柱的大床,幔帐很厚实软密,放下来就围成一个隐密的小世界……”我觉得自己太孩子气了,可是在汝默宽容而温柔的目光里,心里想的什麽就直接说了什麽:“小的时候,我常常钻到桌子下面,还用毯子把桌子围起来,那样让我觉得又温暖,又安全……”
因为幼时的家,在我看来太大,太空,一个人,真的很害怕。
汝默带著我穿过一条走廊,他指著尽头的一间门:“我住那里。”然後指著相邻的一扇门:“你住这里,看看,喜欢不喜欢,有什麽需要变动。”
汝默推开门,我怔了一下,慢慢的迈一步,踏进了那间屋子。
地下铺著手织毯,上面的花纹流畅而细腻。房间真的不大,浅驼色的细绒窗帘,靠窗下有张精致的小书桌,一个衣柜,一张床,就是我描述的那个我喜欢的样子。
四柱床,床脚浑圆厚沈,床上悬挂著栗红色的天鹅绒帐幔,看起来就是一种温暖的颜色。
可是最让人欣喜的,却是靠左边的墙上,整面墙上都是嵌进墙壁的书架,上面满满的──
全是书。
“喜欢这里吗?”
“喜欢!”
屋子不大,尤其是床很宽,还有那些书,一下子显的满满当当的,我却觉得……站在这里就觉得心里踏实安乐。
汝默推开旁边一扇门:“这里是浴室。”
浴室却宽敞些,墙上镶著水晶镜子,浴池大概可以容下四个人在里头,池子用木板镶著边,里面的热水还在氤氲的升腾,镜子上却完全没被薰蒸上水汽,我看著镜中的自己和汝默,他高贵凛然,我却看上去有些茫然无措。
“你休息一下,浸一会儿热水可以驱驱身上的寒气。换洗衣服我会给你送过来。”
我点个头,汝默微微一笑,转身出去,关上了门。
誓言24
我觉得自己都快泡化在热水里了。刚下去的时候觉得水烫,但是很快就适应起来,最後躺在池水里不想动弹,连一个指头都不愿意抬起。
感觉再不起来,我可能真的会在水里睡著,我扶著池边缓缓的站起来,墙上的镜子里映出来我的样子。
为什麽要在浴室里装这样的镜子?
只是为了让人看清楚自己吗?
也许是浸多了水,皮肤看起来有些半透明,头发湿漉漉的披在身上,经了水的头发,比平时的颜色显的湿了一些,也亮了一些。
象是秋天栗子树上最鲜亮的那种色泽。
我看到汝默放在门外的袍子,质料很柔软,看起来是一种自来旧的灰紫色,让人觉得一点都不突兀,很舒服。
汝默坐在一扇敞开的窗子前面,旁边的桌上有打开的一瓶酒,还有两个杯子。
“喝一点吗?”
“好。”
我答应了又迟疑:“是上次那样的酒吗?”
“呵,不是,”他说:“这种酒很淡,喝不醉的。”
倒在杯里的酒是一种淡淡的绿色,映的汝默修长优美的手指,也染上了一层优雅的浅绿。
我端起来闻了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清淡的酒香。
象花香,果香……也象泉水雪水的香气。
柔软的酒味不会让人觉得辛辣凛冽。
我抱著杯子小口喝,感觉那种香气在周身弥漫,呼吸都是香的。
“象果子露,可是……果子露没这麽好喝。”也没这麽香。
“嗯,这是我闲来无事酿的,用的就是芍药花的花蕊。”
“啊,这种花,还可以用来酿酒麽?”
“是的。如果你有兴趣,等花开了你也可以尝试。”
我很快把一杯喝完了,他又替我续了半杯。
外面一片墨绿色的芍花花丛,叶子在月光下有点朦胧的光泽。吹拂在脸上的风一点儿都不冷,让人有种已经置身於春季的错觉。
“再坐一会儿。”我拨了一下头发:“还湿淋淋的,没办法睡。”
那瓶酒不知不觉被我喝了许多,我忽然问了一个我平时可能根本不会问的问题。
或许是夜色令人放松,也可能是这酒让人陶醉:“你以前说过,这些花是种给你的爱人的。可你又说对我有好感……那麽你爱的人呢?你已经遗忘了他吗?”
“不,我没有忘记他。”汝默的声音低沈而柔和:“正相反,是他忘记了我。”
我不知道。
他的语气那麽平静,可是这句话让我听了之後,觉得胸口慢慢的抽紧,发疼……
我想,那平静下话语下面,一定有一段极复杂纠结的往事。
“我……去睡……”
汝默对我,究竟是什麽样的心情呢?
他吻我,拥抱我,对我如此温柔。
但他……又是有爱人的。
那麽,我又算是他的什麽人呢?
我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床上,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全和温暖。
我觉得有很奇怪的感受。
看不清,听不清。
身体象是被细细的丝线捆著,似乎……有一种萌发的冲动。但是,又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只知道拼命的想要,非常……
然後突然间松懈了,身体没了力气,就象绷的紧紧的线突然松开了一端,於是另一端也不再坚持。
我醒了过来。
然後感觉到有点不太对劲。
我有些慌张,为什麽在这里,在这个时候?
看的书很多很杂,我知道自己现在是怎麽。
可是知道归知道,我急忙把贴身穿的脱下来,填进壁炉里面,在衣柜里另找了一件穿。用火钎子拨著火,看著那些烧成了灰。屋里有种奇怪的味道,我不知道是因为布被烧了,还是因为那件事情的影响,脸热热的坐在床边。
外面,天亮了。
我是个大人了……
这件事,是一个标志,一个信号。
我不再是一个孩子。
但是,成年人的世界,在什麽地方?
那里面是不是充满了陌生的,激烈的冲突与伤害?
还是,纸醉金迷,情色离乱?
我在书架上找了一本书,本来想打发时间,可是翻开後发现上面的字我一个也不认识。
我捧著书,茫然的看著庭院里幽微的光亮,渐渐扩大,天空变成了白色。
我换了衣服,梳洗过之後,看著放在枕旁的那个头环。
这个应该是在原来的家里,放在我的卧室。尼尔带我出去的时候没有把这个带上,它应该还是留在家中的。
但是现在出现在这里,会将它取来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汝默的体贴是就象他的人一样,是沈静的,不著痕迹又无处不在的。
我推门出来,汝默正站在走廊那里和人在说话。他穿著一件银紫色的袍子,这种要是旁人穿会有些轻浮的颜色,在他身上却是说不出的高贵雅致,衬著一双眼瞳如秋日的湖水一样,明澈而深远。
和他说话的那个人穿著全黑的法衣,领子上有银边刺绣。手里拿著一根赤色木质法杖。
汝默最後吩咐了一句:“你们要多当心,不要有疏漏。”
“是。”
那个人退了下去。
“醒了?睡的好吗?”
“很好。”
我这样说的时候,有些心虚。
“对了,我今天该去领自己的差事了吧?”我轻声说:“总不能白吃饭不做事。”
“差事已经分下来了。”他说:“你没有看到你屋子里的书吗?”
“当然看到了。”
“你得将那些书翻抄重录,这可不是个轻省的差事呢。”
我笑了。
这明明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他却说的好象十分辛苦一样。
看著他的笑容,我忽然想起昨天晚上那迷乱而狂热的感觉,脸一下子又热起来。
誓言25
虽然,昨天的梦境那样模糊,但是我不会错认,汝默的眼睛。
晕眩的煎熬似的快感,那个人的面目模糊,可是他的眼睛我记得。
就是眼前这个人,这双眼睛。
他灼热的的亲吻似乎要把人整个吞噬,还有,被撩拨的火热象是要烧起来的身体……
“怀歌?”
“啊,我没事。”
汝默也没有追问,他只说:“雪停了。”
“嗯。”
“春天要来了。”
“不会这麽快。”
“早餐准备好了。”
早餐有一道汤很鲜美,我喝了不少。然後坐下来静心抄书。那是一本游记,那个人乘著船走过许多地方,他说有一个酷热的海岛,上面寸草不生,砂石都是赤红色的,在阳光下会刺的人睁不开眼。
但是那岛上有一种漂亮的的鸟儿栖身,它们有著最美丽斑斓的羽毛,在岩石缝中做窝,以海草海鱼为食。
那种鸟……
我把书放下。
明明平时这种书我最喜欢,可是现在却怎麽都定不下神,无法集中精神。
昨晚的梦,实在让我坐立难安。就象胸口捂著一块火烧的热炭一样,灼的人心神不定,又不敢被人知道。
我站起来往窗外看,长窗下头就是那深绿芍药。
芍药花开了第一朵。
它不过是所有的花苞里最普通的一个。但是这一刻它是庭院里最先开放的花。
我看著那花苞裂开口子,然後缓缓绽放。
这花美丽精致,花瓣仿佛是用玉石一片一片雕琢出来拼镶嵌成。
我放下笔,弯下身去专注的,看著这朵花的开放。
似乎哪首诗歌里面这样说,一朵花开的时间,可以发生许多事。
比如,爱情。
我伏在那朵花前面。看著秀美的花瓣在风中微微颤抖。
我以前,见过这种花。
是的,我见过……
粉白的,秀美无瑕的花朵。
大片大片的盛开在古老深暗的庭院里,从高高的穹顶上透射下来的一缕阳光,让那些盛开的花朵,有一种幽然而楚楚动人的韵致。
我恍惚著,向那朵花伸出手。
一个沈默的少年,在我之前将花剪了下来,他抱了一束粉白色的绝品芍药,向我羞涩的一笑。
我茫然,和他一起向前走。
这是在圣殿里面,还是在……
不,不是圣殿。
圣殿没有这样古旧,岩石的沧桑,印在石壁上的时光痕迹是抹不去的。
还有,河水的气息。
圣殿周围没有河。
我们经过长长的堤道,然後,进入一所石头神庙。
门柱上刻著奇怪而优美的文字。
我应该不认识那文字。
但是我却本能的知道,那写的是什麽。
遗忘神殿。
那个小小的少年跟我一起进去,然後,将手里的花摆在神龛前的长案上。
我抬头看著神龛的上方。
上面雕刻著精致花纹,却没有神像。
那精巧的花纹石柱之间,有一片阴影。
我僵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潮水一样的往事汹涌扑来,仿佛要将我击成碎片。
百年孤寂,爱恨离别。
荒漠,烈日,酷热,危城鲁高因和城里日渐冷漠的人们,拼命挣扎要活下去,深碧的双子海,库拉斯特海港,长长的海边堤道,还有,崔凡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