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真几乎要叫出口,非遥一个眼神遏制了他的这种想法。
非遥笑着向芸帝叫道:“我不是说了一旦有要绞杀风炎的行动绝不能落下我的吗?怎么说我也是阵心吧?”
芸帝回笑道:“这不是不知道上哪去找你吗?反正现在你也赶上了——风炎,这下你插翅也难飞了吧?”
非遥顿时念咒,闪身入阵。
他对上双真的眼睛,调皮的眨了眨眼。
双真的心紧张得鼓噪起来。
任性、胡闹、自大。
浅昔从不以为这是对他的侮辱。相反,他乐意听到这样的描述。他觉得这是一种称赞。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任性胡闹自大的,而他恰巧有这个资格有这个能力。反正无人会斥责他。
因为他是浅昔。
因为他是天帝周擎许诺要保护的孩子——五大古老家族之一的唯一遗嗣。
周擎帝是一个威严的男人,威严到让人厌恶却又可以深深信赖。他把浅昔从废墟之中挖出来的时候浅昔便有这样的感觉,目光冷冽,表情严肃。他的一切行为都像是在例行公事,他活着,仿佛便是一种责任。
但浅昔无所谓,他相信周擎帝是一个守诺的人,他说会保护他就一定会做到。至少浅昔已经在他的保护下活了那么久了。所以对这个雕塑一般的男人,他还是挺乐见的。
其实他也有像个人的时候,浅昔曾经有幸目睹这个男人的笑颜。虽然依旧无法用温柔来形容这个男人,但至少有了些人情味儿。
浅昔躲在大厅后边玩的时候看见周擎帝会见了那个人。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个高高在上的神笑得那么真切柔和,即使他在面对自己的妻妾与孩子时也不曾有过的表情。
他知道那个跪在下面的人是谁。他也出自五大古老家族,被周擎帝封了大将军,名叫杨。
浅昔不知道杨将军哪里那么特殊,值得天帝总是待他与常人不同。天帝笑是为他,温柔是为他,连生气,也是为他。
他第一次看见周擎帝愤怒至极就是在杨将军再次回到帝都的时候。带着一个温婉的女子。
那次会面之后大厅便被天帝用火烧成了残骸。他看见周擎帝动作木然的从火海之中走出来,火光照不亮他阴暗的脸,愤怒的呐喊随着火烧亮了帝宫上方静谧的天空。
之后,听说杨将军跪在帝宫大门七天七夜。
再之后,杨将军在帝都办了盛大隆重的婚礼,天帝为嘉奖杨将军多年劳苦,赐予他们夫妻皇家珍宝——世上唯一的一对渡灵。
传说此物可吸取日月精华,提高自然之力,但它也不失为一种束缚,若其中一个拥有渡灵的人丧命,那么另一个亦无法独活。浅昔不太明白,周擎帝明明一脸的不乐意为何还赐予他那对渡灵。
他是挺想问的,不过没那个胆,周擎帝当时脸色骇人,任谁都不敢多说一个字。
后来有人跟他说,周擎帝做这些,不过为了情爱二字。
话说得似乎有理,可说这话的却是浅昔很不喜欢的一个人——他出生在最繁华的帝宫,最高贵的皇家,是周擎帝唯一的一个儿子,芸。
浅昔承认自己天生讨厌那个人。或许是因为相同的傲气,或许是因为身份上的悬殊,总之是改不掉的讨厌了。但他还不至于笨的去招惹他,他究竟是寄人篱下,受人家的父亲保护着,还得懂得估量轻重,该嚣张的时候嚣张,该让的时候他也不会争个一时之气,全看情况而定。
所以他很少见芸。
他对他最深的印象也不过是他对自己父亲、周擎帝的评价。
他清晰的记得芸是如何骄傲的笑着说,若是他,一定不会对自己心爱的人放手,他会不惜一切争夺那个人的心。
浅昔在很多年后见证了他是如何实现了这句话,并将这句话变成了一场悲剧而不自知。
当他再次回想起来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叹息,所谓的情爱二字,又岂是不放手就能够得到的?
即使得到了,又应该如何去守护?
当然,那时的浅昔还没有想那么多,只是从那以后,他对情爱之事充满了好奇。
想有个爱人。这是最初的想法。
其实以他的身份样貌要找一个爱他的人并不难。在帝都盛大的庆典上,男男女女争相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时,他收到的礼物可以淹没他的宫殿。可被爱惯了的人总想着能找到自己爱的人。
他常常趴在那成堆的礼物面前想着挑着,却总是挑不着更想不透。要找个可以爱的人当真那么难?还是他对爱期望太高,以至于遇上了也以为不是?
想不透的结果是礼物全扫进了仓库里,无爱依然无爱,只有一肚子气。
偷偷尝过鱼水之欢。
其实也不算偷偷了,他浅昔殿下做这事也犯不着偷偷,只是他自己总是别扭,每次都只悄悄吩咐贴身侍女,惹来她们轻声窃笑。他若红了脸,那些被宠坏了的侍女会笑的更加开怀,让他只有憋着气徒装不在意。
上床……是挺舒服的,只是,不快乐。每次云雨过后醒来,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身边睡着的人再是娇艳,在他眼中也总是一番摸样。莫名的慌。
后来便很少做了,总觉着累得要死却还丝毫体会不到对方表情透露出来的陶醉,吃亏。
遇见那个人,也还是因为自己贪玩。
那时候,周擎帝已经回归尘土——就是死了。其实死了也未尝不好,他亲自偷偷派兵追杀杨将军一家,然后谎称他们是因公殉职,他自己却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之后的他便没了精神,恍惚撑了十多年,死了也好,总好过整日喝醉了蹲在大殿上喃喃自语,不死不活。
芸正式登基成了下一任天帝,正殿改为“崇青”。
也许是因为芸还年轻,原来安分的异族又开始在边界作怪了,芸派人镇压了好几次才奏效,抓回来一堆堆的囚犯在牢里养着。
之所以浅昔会溜到牢里,纯粹只是好奇,想看看何谓异族。
可当他见到那些长相丝毫没有特殊之处的人时,失望透顶。他有些泄气,蹲坐在地牢阴暗幽长的隧道之中,听着滴落的水声,滴答滴答,百无聊赖。
“……喂,你能帮我个忙吗?”一个略显清冷的声音用没有情绪的平板调子唤他。
浅昔愣了下,左右望望,这才发觉是附近的一间普通牢室里传出的声音。
反正他闲,掸掸衣摆晃悠了过去。
透过粗大的锈迹斑斑的铁栏,浅昔看见他注定会为之付出所有的,所谓情爱二字。
当然,当时他没有那个意识,只是惊叹着,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凛长发有些散乱的披着,棕灰色的长衫上染了斑斑点点的血迹,可他的神情却泰然自若,没有属于边界的野性和暴躁。那人显得温润冷清。
他的眼是深深的黑色。其实黑本就无所谓深浅,可浅昔却不由自主想这样形容,因为他的眼睛仿佛有时间流过的痕迹,又仿佛什么也无。
因为这双冷的眼,反而注意不到相貌了。
冰一般的人,明明晶莹,却看不到深处。
第一次见面便是浅昔足足盯着人家瞧了半晌。
凛也不急,硬是等浅昔瞧够了,回过了神,才又开口问道:“可以帮我个忙吗?”
不疾不徐,好像笃定了这个满脸骄傲的少年会帮他。
浅昔也确实帮了他。
凛同房间的那个人(原来还有一个人,浅昔抹汗……),伤毒发作,需要的药材恰好凛没有带,所以只好拜托浅昔。
浅昔倒丝毫没有注意到帮的是芸帝抓回来的囚犯,想帮就帮了。
凛当时已经是数一数二精通医药的人,正巧在给边界大战里受伤的人治疗,就给芸帝当作叛逆者抓了起来。
浅昔常常去看他。他不由自主喜欢那样的日子,什么也不做,只是做在牢房边冰冷坚硬的青石地板上和凛说话。听他说在各地流浪的见闻,也告诉他帝都里的趣事。寒湿的空气里回荡二人的低语轻笑,里面可以嗅到有什么的温度在增长。
凛见浅昔总是肆无忌惮的跑到地牢里来,问起他的身份,浅昔昂首挺胸:“我便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浅昔殿下呗。”
“那芸帝也许你老闯地牢?”
浅昔调皮的笑笑:“边界作乱平息之后芸帝外出四方巡查去了,哪有空管我?”
“他要巡查很久吗?”
“本来是不久的,不过听说最近他对兵器打造特别感兴趣,住在飞剑殿好一段日子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当然我是不希望他那么快回来啦。”
之后,一切如常。
本来日子会在它应该在的轨道里缓慢的行进。浅昔知道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正在侵入他的心脏,如潮席卷一切。他也知道,是该做些什么了。
他像往常一样去牢房里找凛。他的手里攥着冰做的七巧小盒,四四方方的外形,透过冰层可以看到里面精细的雕刻的雏菊,线条光滑流畅,还冒着寒气,澄净的冰层折射出七彩的光,别致的韵味。这是纪念品,纪念他和凛相识的礼物,也纪念他们今天最后一次在地牢相会。
他要救他出笼,还他应有的自由。与他一起。
或许情况……有些许出乎意料。
救的确是救,却救的不止一人;一起也确实是一起,却带着散发冰冷香味的毒。
“这药伤不到你。”凛没有看呆滞的被撒了一身毒粉的浅昔,径自说着,“等它们都安全回到自己的地方,我会给你解药。”
依旧是清冷的声音,剔透如冰,清晰,却也依旧不明白。
浅昔想问,张了张嘴终是什么都没有问出来,玲珑的冰盒在他手里化成了碎裂的冰粒,割得掌心生疼。
那天夜里浅昔解开了施在牢房里的法术,放走了所有囚犯。
远在飞剑殿的芸帝在第二天收到消息,震怒万分,下令捉拿逃犯,以及其同党浅昔殿下,不,自此以后,再不能称他殿下了。
浅昔依旧跟着凛。毒已经解了,两人几乎形同陌路,谁也没再和谁说什么,浅昔也还是跟着他。每次凛忍不住看过去,总又像被灼伤一般收回视线,心惊莫名。谎言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为了救人更是必须的,为什么对着不一样的人就会有不一样的结果?是他不该吗?
他终究忍不住开口:“你走吧,别再跟着我。”目不敢斜视。
回答他的是浅昔一贯的倔强:“我喜欢你。”
“你不了解我。”
“我浅昔从不会看走了眼。”
这个骄傲任性的身影在某天凛试图甩掉他之后终于从他的视线中消失。
凛松了一口气,提起行囊继续前行。
失落感却不请自来,尘雾一般渐渐弥漫开在大脑四肢,让人再辨不清该有的方向。
直至帝都传来消息,说叛徒浅昔已经捉到,不久将于祭坛毁去所有自然之力,轻则废人一个,重则……
行刑的那一天,一向闹腾的浅昔异常的安静。事实上从他被捕以来他就一直很安静。
宽广的祭坛上,浅昔跪在瑰丽的古老图腾中央,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前方,没有一丝即将承受极刑之人该有的颤抖。那般自信满满,让认识他的人依旧忍不住想唤一声浅昔殿下。
不怕,他一定会来。
芸帝走到他的面前,遮住迎面而来的光线。乌黑的影子举起那只准备行刑的手,手上是跳动的青色烈焰。
不怕,他一定会来。
烈焰燃烧更旺。
“放了他。”
浅昔心头一颤,几欲落泪。
没有情绪的声音,冷静、淡然、轻柔。
却陌生。
芸帝停下手,“双真,你这是在求我?”
“算是吧。”
“为一个不相干的人?”
“嗯。”
芸帝沉默良久,他看着浅昔身后的人,缓缓走到他身侧。
“好,我答应你。你要记得。”
“是。”
“今晚在宫里等我。”
“嗯。”
芸帝的压迫感消失之后,浅昔抬头看清那个名唤双真的人。
他的眼睛并不只有清冷寂寥,还有些歆羡。
“你就是飞剑殿殿主双真?”浅昔忍不住问。
双真语带轻嘲:“飞剑殿都烧了,哪来的殿主?”
“……为什么救我?”
“也不是会要命的事,为什么不救?”他顿了顿,又问,“你相信你等的人真的会来吗?”
“会!”没有犹豫,斩钉截铁的一个字。强烈,骄傲,毋庸置疑。
虽然始终相信一个人真的需要好大好大的勇气。不是没有动摇过,只是他决定要信,就一定信到底,就算到头来摔得粉身碎骨。
他赌的起。因为他是浅昔。
双真绽开一个笑容,静静地离开了这块空旷的祭坛禁地。
烈日守在晴空中央,等赌局揭晓。
漫长得让人手脚冰冷,尽头仿佛已经忘了归处,迷失在荒荒大漠。
炎热将大地上的水珠蒸成了梦里的景象,浅昔在扭曲的画面里终于看见那个满身伤痕血迹的人。
不再冷静。
凛疯狂的跌撞进来,看见浅昔安好的跪在他前方的高台之上,他停下来仰望。急促的喘息成了祭坛里唯一的风声,贯穿耳膜。他挥手抹了抹脸,不知是血是汗还是泪,愣愣的盯着台上笑得依旧自信满满的人。
“我娘说,随心而活。”浅昔突然说起回忆中的事来,好像这里依旧是那个阴暗幽长的地牢隧道,他们轻声的在闲聊,“她说过的话我只记得这四个字,因为她走的时候我还小,她只留下这四个字。别人说这是任性,你觉得呢?”没等凛回答,他又继续道,“不是每个人都有任性的胆量的,凛,因为我任性,所以会不顾一切的信你。”
凛望着他半天,却依旧只硬生生吐出三个字,“为什么?”
“我若不信你,天底下还有谁来信你?即使有一天你自己都不再相信自己,至少还有我。”他自负的俯视台下的人,张开双臂不满道,“还不上来?我跪得腿都疼死了。”
凛失笑。
是,他的浅昔,骄傲又任性,无人能敌。
双真趴在柔软的锦被之上,肩头的发丝滑落在下来。他汗湿的背脊上有触目的点点红痕,衬着柔和的线条和白皙的肌肤,独自妖艳。
一只有力的手轻柔的拂开他背上冰凉的青丝。芸低下头在他赤裸的背上印下一个吻,微微辗转流连。
“双真,我不会放手的。”
双真没有应他,心里无力而茫然。
不放也好。若放了,他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压着、囚着的时候,他尚且可以去恨;若芸真放了手,怕是他会克制不住自己脱轨的心,忍不住去想念,纠缠不清。
毕竟他们不是凛和浅昔。不要说看到彼此的心意,他们连坦然对视都做不到。没有坚定,没有信任,没有付出。
故而无所谓情爱。
只是心依旧痛了。
风从不知名的方向涌过来,吹起地上的沙尘,灰暗的飞扬。
双真不由自主的向希夷和奇然的方向挪了挪。奇然扶住希夷,紧张的走到双真身边。
风炎看了双真一眼,重又盯着布阵的非遥。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原本狼狈染上的鲜血此刻如同花一般动人,静悄悄的绽开。
看来这次是托了双真的福。
非遥对上风炎的眼,回敬似的也笑了。
风炎,怎么说你这次也得欠我一回了。
芸帝重新念动咒语,慢慢将力量积蓄起来,他的掌中悠悠的散出光芒。
金色的丝线在黑衣人的牵扯下渐渐织成了网。
晶莹华美,却是危险。
忽然,一阵金光从非遥的所在地爆发出来,猛地向两边冲开,划出两道耀眼的弧线!
黑衣人措手不及,只有几人反应及时的闪开,其余的都被震出了好一段距离,金网在一片混乱中瞬间支离破碎。
风炎在下一刻已经抱住了双真向外飞去,奇然也带着希夷紧跟其侧。
非遥高声叫道:“带他们走!”
芸愣在原地一时没反应过来,当看见黑暗中又冲出的两人时,才猛地回过神,二话不说将手中的力量射向风炎的方向。
风炎没有回头,任由及时到达他们身边的凛和浅昔对付。
双真望过去,只见凛和浅昔拦住了芸。他有些不安,凛只是擅长用药,芸这方面也不弱,自然早早防了他,而浅昔也好不了多少,论力量,他们联手也不是芸的对手。
芸厉声对挡住他去路的二人吼道:“我饶你们一次,你们也别太得寸进尺了!”
“我还就是个得寸进尺的人了!”浅昔毫不客气的回敬,心里却早已在冒汗。他们能拖住的时间实在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