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帝王,所谓国家,所谓孝悌,所谓人伦,又如何?
他幼年登基,人生在后宫女子手中,政局则在大宋历来强悍的宰相手中。所谓君主,却未有集权;步步为营,事事都有祖宗成法。他细细想来,一生竟未曾肆意妄为一次,亦未遇过令得自己真正奋不顾身之人之事。
疯狂的欲念,在他脑中缭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尽是王臣,爱妃,此话是真是假?”困惑深处,他忍不住问刘妃。
“自然是真。”
“那是否朕想要什么,都亦应该得到,理所应当?”
“皇上,”贤妃声音微颤,“皇上当以万民为福祉,励精图治……”
“废话!”他当时便怒气上头。“朕知道,不用你来提醒!朕只是想要区区一个道士,道士!”
延宁殿中,掷物之声砰然。
“皇上,”刘妃哭叫着,“您上回动怒之后就说头疼,太医说要制怒养性,您忘记了么?”
“那,爱妃,你说朕能不能,能不能去寻那道士?”赵煦双目通红,摇晃着贤妃柔弱身体。
刘妃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赵煦却没有后悔。
爱妃那里,可以改日再去笼络,反正已要封她为皇后,这不世的荣宠,她还有什么可怨?
现今赵煦只想要压平心中那熊熊燃烧,冲口呛舌的欲火。
他只想为自己活这一次。
“皇上,人进来了。”
老太监轻咳提醒。
赵煦大袍一拂,坐上龙庭。
幽幽暗暗间,被烛火映照着身姿,却看不清楚脸容之人,被两名小内侍引了进来。
青色道袍看起来十分单薄,虽然束发,但几缕发丝仍垂在肩前,隐约流动。
赵煦端坐,指尖却感觉到扑扑的狂跳。
血脉行走到了已近魔怔的极处。
“小道叩见天子。”
那声音清幽幽的,到了面前,却挥之不去,犹如屏障,憋得赵煦喘不过气来。
“快快请起——对了,道长尊号为何,朕至今不知。”赵煦将天子身份先忘得精光,又想起来些许,又再抛诸脑后,又再勉力拾起,一时间竟是百转千回,迎也不是,拥也不能。
阶下人抬起面孔,微微一笑。
“小道青尘子。”
赵煦与那青尘子四目相对。
片刻之后,赵煦唯留下最后一点理智:
“全部退下。”
波荡心漾之中,无法容留他人。
“万岁乃人间之主。”青尘子眼神辗转间,似投射入了身后烛海之间的帐城。“小道能见垂怜,实属三生有幸。”
帐……帐城?赵煦完全听不到他讲什么。
他面色赤红,只知道青尘子着眼之处,乃是帐城。
帐……城。
“道长……随朕……随朕来。”
烛火盈盈。
“唔……”
刘贤妃自梦中惊醒。“官家!”
内侍急忙挑灯。“娘娘,皇上不在此处……娘娘靥着了?快,快召太医!”
刘贤妃手指颤抖,一句话亦说不出来。
圣瑞宫中。
“国师。”朱圣瑞面色苍白,看住盘坐的林灵素。“哀家总觉心中忐忑。这开封府内,竟真无一点妖氛么?”
“无。”
“但……”
“娘娘,妖乃精怪,衔自然之气而生。开封府百里之内,竟然全无妖氛,此事直比妖气冲天,要更为诡谲,令人忧心啊。”林灵素长眉上点染出苍老衰色。
“果然。”朱圣瑞指尖颤抖。“难道,难道是有人刻意封锁……”
“无错。这应该便是传言中的‘封气’之术。现今你我所感,不过是对方幻术。若真如此,此人修为深不可测,贫道忧心的是……”
“官家!”朱圣瑞仓皇喊出声来。
“娘娘。”林灵素从怀中摸出一符,递与朱圣瑞。“明日请将此符交予皇上,请他务不离身,也许为时未晚。”
朱圣瑞大喜。“道长为官家续命,几已竭尽修为。哀家实不敢以煦儿生死为念。只是如今,诸事未备,千头万绪,俱都仓促……”
“那娘娘更应及早筹划。”林灵素眉间煞气一闪而过,片刻又合十自念,“无量寿佛,罪过罪过。”
“哀家明白了。”朱圣瑞垂眸。“慈寿宫韬晦多年,但掌政之心从未稍退。为大计想,此孽圣瑞必担。他日结算,只无悔耳。”
“娘娘大圣大德。”林灵素俯首而拜。“灵素替苍生谢过。”
“国师。”朱圣瑞扶起林灵素,换了话题,闲话笑语。“对了,此前入京挑战国师的那名道人,现居玉皇阁。我着人看过了,是名普通的方士,并非妖邪之类,怕之时同道相轻而已。”
“玉皇阁?”林灵素忽然一震。
“如何?”
“娘娘速查,皇上近日是否到过那处,速查!”林灵素霍然起身,青筋自额上暴出。
需云殿。
帐城如乱。
榻上余生。
赵煦的喘息声令人惊恐地传出了殿外。
静静地,无人敢入去伺候,亦无人敢上前询问。
天子自一生下来,便万人簇拥。
内侍宫婢,都不算在人头当中,茶水衣裳,总要人侍奉。做皇帝的,就算与皇后颠鸾倒凤之时,亦有侍儿辅助,早已习惯。
但如今,赵煦却将所有人等,全部赶了出去。
皇帝,与道士。
此举确实惊世骇俗,屏退耳目,亦能理解。
但偌大一宫,人心惶惶之间,不知此等前所未有之事究竟要如此收场,各个自危,一派死气沉沉景象。
却不闻那名青衣道士的只言片语,半点声息。
颠鸾倒凤,假意承欢。天不容此道,此道却勃勃滋长。
孤阳难立,雄雄于飞。
“啊——”赵煦大喝出声。
片刻极静。
缓缓地,一双赤足踏下锦毯。
毯上堆着撕裂的道袍,褴褛已不堪蔽体。
青尘子掠开帐城,伸手取过皇帝的貂氅披在自己肩上,然后站起来,慢慢用手梳理自己凌乱的长发。
“我要见皇上!”深夜仪仗不齐,但迤逦人群,自延宁殿而来,浩浩荡荡,亦自堪惊。
“娘娘,陛下他……”内侍吞吞吐吐,看住被贤妃从人的灯火照得亮堂无比的院子,只得跪地求乞。“陛下他在里面,吩咐任何人等均不可入,否则……族灭。”
“暴虐!”贤妃心痛之下斥责之词脱口而出,再一顿后,泪盈于睫。“便死罢了,让路!我要入去觐见!”
“娘娘……”内侍抖如筛糠。
“我的儿!”
另一队简单的仪仗自另一边来。人虽不多,雕龙绣凤,兀自尊贵。
“太后娘娘!”贤妃一见来人,痛哭失声。“臣妾闯宫惊驾万死,但臣妾心中如焚,总有不祥之感,恐怕,恐怕……”
朱圣瑞急急拉起贤妃。“莫说了,我知道,都知道。走,咱一起入去寻皇上。”
——
“皇帝在里面,你们去寻罢。”
正闹间,一句轻轻言语,却似穿透了世俗尘嚣,叫人怔忡。
“你是谁人?”朱圣瑞护着贤妃,踏前一步,凤仪赫赫生威。
“我不是人。”青尘子站在殿门前,炬火照下,面孔半数藏于阴影之中。“他是人主,我为妖王。一夕之欢,换此河山——”
“大胆!”朱圣瑞怒喝一声。
却听狂风霎那间大作,诸多宫灯火炬,尽全数被那妖风震灭!
浓云遮月,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
天地间再无一丝半点光亮。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宫廷禁苑,乱作一团。
(3)
“薛太医,有刀伤药没?……”
诸葛正我一步入太医院就愣住了。
若世间有人心造就的末日,那此刻此地便是了——
“薛太医,发生什么事?”
相熟的太医忙叫他噤声,然后拉他到混乱的太医院中某个角落。
“官家重病……怕是……怕是……唉。孙吴两位太医已经被下狱待罪了,刘老太医正去需云殿呢……”
诸葛正我只觉脑中轰然一声。
“怎会如此?皇上春秋鼎盛,什么病来得这么急?”
“说不得,说不得啊。这需云殿……哎。诸葛大人,这会儿太乱了,晚些老夫若是出得了这个门,再给您送刀伤药去可好?”
诸葛正我忙道,“我无碍的,只是练剑时划伤了自己而已。如此,那晚辈先告退罢。”
诸葛正我方才出门,便转身避入墙角——原来一队禁军浩荡而来,将太医院门封起。
封太医院,自是为了锁闭消息。
需要以封太医院来锁闭的消息,自然是——惊天的消息。
诸葛正我凭着记忆中需云殿的方向,暗自摸去。
一路上有禁军内侍梭巡,一见诸葛正我面孔,亦不敢拦阻,假作未见,悄悄放行。
——只因诸葛正我乃是朱圣瑞的心腹侍卫。
他幼年时本要冻毙路旁,却为上香途经的朱圣瑞所救。
后朱圣瑞委林灵素将诸葛正我寄养在道观之中,更修书引荐至大侠韦青门下习武八年;十六岁时回到京城,朱圣瑞命赵煦亲授御前侍卫之职。
后赵似出京,诸葛正我又受朱圣瑞之命,贴身保护简王安全。
在如今的内宫,朱圣瑞乃是后宫实权正主,与她虽为君臣之分却实有契子之谊的诸葛正我,自是一等一的红人,无人敢阻。
过去重重关卡,行至需云殿附近,却见相熟的太后殿中女官正急急行来。
女官行至转角处,被诸葛正我大手一把抓了过去,还未来得及惊呼出声,便被捂住了嘴。
“阿媚,是我。”
“诸葛大人!”女官惊神甫定,一双清亮眼眸如慌乱小鹿一般。“快,快,太后正找你呢!”
“找我?”诸葛正我疑云更密。先前亲见周遭女官内侍尽皆行色匆匆,更有不少极为陌生的面孔来去,心下更是不安。“好姐姐,里面究竟发生了何事?我刚从太医院来,听说……”
女官咬唇。“莫猜了,消息长脚,跑得比人快。没错儿,是大事,天大的事——快跟我走,太后那边,可是十万火急。”
女官话中有话。诸葛正我联系几面的说法,心中猜测大略成型,但震惊之情,惴惴之意,仍是不敢置信。那阿媚不带他再问什么,便拽着他沿小路向着需云侧殿而去。
密殿内守卫森严。女官在门口行礼退下,诸葛正我孤身入去。
却见殿内并无一个下人,朱圣瑞一身华丽朝服,未戴头冠,披发素颜坐在正位,眼眶通红,叫人触目而心惊。林灵素在旁闭目枯坐,面容灰败,神色一片凝重。
诸葛正我双膝重重跪地,磕了个头。
“微臣叩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正儿,莫赘礼了。”朱圣瑞伸手擦了擦眼,强自支撑着步下凤座,伸手搀扶。
“娘娘千万保重凤体!”诸葛正我借朱圣瑞一扶之势,反暗自扶了朱圣瑞一把,温暖真气,流入朱圣瑞腕脉。
朱圣瑞牵唇勉然一笑。“正儿,莫费事,我无碍的。”
“……那,便是皇上……”诸葛正我接住话头,直奔主题。
“官家他……为妖人所算,危在旦夕,断难撑过七日。”朱圣瑞香肩战栗。“国师正派人寻找灵药,若能寻着,亦只能多续命数月而已——”
“娘娘节哀。”诸葛正我的猜测落实,脑中嗡嗡作响。“微臣这就去寻药——”
“寻药不用你去!你知道去何处寻么?”朱圣瑞语带嗔怒,泪光闪现。“正儿,你,你能帮我的,是另一件事。”
“娘娘!”诸葛正我扶朱圣瑞入座,转身重跪于地,重重磕头。“正我此身是娘娘再造,刀山油锅,但请娘娘示下!”
“好,好,好孩子。”朱圣瑞伸手扶起诸葛正我。“要你去做的事,倒真与上刀山下油锅无异……正儿。”
“娘娘但说。”
“为我,杀人。”朱圣瑞死死看住诸葛正我的双眼。
诸葛正我内心狂跳。“杀,杀谁?”
朱圣瑞一字一顿。“慈、寿、宫。”
诸葛正我心中只觉气血翻涌,脑内并无半点清明,一生所学,半生之事,缠成乱麻,绞得胸口生痛。
“——七日之内,我要慈寿宫内无主。”朱圣瑞冰冷嗓音,带着颤抖,却毫无犹疑。“正儿,我知道你愿为我赴死。但,你愿不愿为我杀人?”
诸葛正我咬牙,镇定片刻,再重重磕下第三个头。
“臣——领命。”
不待朱圣瑞开口,他起身便走。
“正儿。”林灵素忽然从定中出来,睁开双眸,叫住诸葛正我。
“道长爷爷。”诸葛正我心中一动,幼年记忆如泉涌入。
“小心平抑气血,莫要一时纠结自郁,走火入魔。”
诸葛正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是……多谢道长爷爷。”
“你记住,你并未为恶。”
“……道长爷爷,正我此身是太后娘娘所救,死生事小,偿恩为大。”
“杀人是孽。偿恩是义。但孽海之中,正儿,你只看得见面前的九重地狱,在你身后,却有三千善果,悬于济世之舟。”
“道长爷爷,正儿不明白——”
“去罢。”林灵素缓缓阖眼。
事情至此,已无退路。诸葛正我步出圣瑞宫,忽觉双目酸涩,太阳穴微微刺痛。
停下来反手一摸,竟是出了一头的冷汗。
“诸葛大人,你怎么了?”女官阿媚抱着一卷宫殿营造的图纸俏然路过。
“我……无事。”诸葛正我勉强一笑,拱手离去。
朱圣瑞杀人,求的是什么,不用开口,已是昭然若揭。
赵煦无子,诸弟之中,赵佖赵佶均年长于赵似。
向氏若在,诸子无嫡,唯立长君。
向氏若除,朱圣瑞即为嫡后,赵似与赵煦一母同胞,赵似继位,亦合祖制。
——朱圣瑞想要自己的亲儿继长兄为君,甚为合情。
诸葛正我身受重恩,出手杀人,亦是合理。
诸葛正我唯一不解,乃是为何林灵素最后要叫住自己,嘱咐那奇怪的几句。
于他而言,忠主即是自爱,有勇便为有情。朱圣瑞既有此命,无论罪恶滔天也好,还是行善仗义也好,诸葛正我都唯有“去做”这一条路可走。在朝为官,除去忠孝伦理,诸葛亦不是不洞明成王败寇之理。为恩人而血染双手,便又如何?这世间善恶,何尝有数?
钟声敲响。
诸葛正我从沉思中惊醒——转身快步离开皇宫。
七日转瞬即过。要准备的事情还很多。
诸葛正我望了望天色,便向着简王赵似的府邸而去。
“正我快来!”
一入简王府邸,诸葛正我便皱了皱眉头。直是春风拂面柳如眉,人逢喜事精神爽——
宫中消息,竟没传到此地。
“正我来看这枚簪子,西夏进贡的……啧啧。”赵似见着诸葛,直接拉他入了书房,打开个神秘的盒子。
流光溢彩,白光耀目。雪白的真珠边上镶嵌了光华四射的一圈白色晶钻,下垂万千碎帘,清丽逼人。
“殿下……”
“你说我送这个给三哥,他会高兴罢?”赵似乐呵呵地把玩。
“这是女子首饰,怎说送给三殿下?送给三王妃便合宜。——殿下,宫中……”
“哎呀,你怎么不开窍呢。这当然不能送给三嫂,这是要给三哥去讨小美人欢心的。我挑来挑去,还是这支比较合。十二三的小女孩,戴凤总是过了些,哦?”
“十二三的小女孩?”
“是啊,三哥在矾楼看中了个绝世的美人胚子。”赵似咂着嘴。“真挺好看一丫头,就有些神神道道的,老说天上有龙神争斗什么的。让三哥送她这簪子,大珍珠压惊。”
诸葛正我退了半步,靠在门边。“殿下可曾入宫去向太后请安?”
“不过这颜色有些太素了……还是该弄支金的好?”赵似还在喃喃自语。
“先前我过来时遇见二殿下三殿下正入宫去。”诸葛淡淡看住少主。
“二哥,三哥?”赵似忽然打了个寒战。
诸葛正我望入他眼眸深处,“殿下其实什么都知情,什么都明白的。只是惯了躲藏,却不知一朝天色已变,殿下已无需再躲。”
赵似定定愣了片刻,迅速垂下眼眸。“我即刻赴圣瑞宫请安……你陪我前往好不好?”
“殿下自己去罢。”诸葛正我起身。“微臣奉命,还有大事要做。”
“大事?……能有什么大事。”赵似面色煞白。
“殿下尽管放心……殿下。”诸葛正我凝视赵似仍旧带着些孩子气的面容,柔声道,“将来,定要英明睿智,勤政爱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