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流年----玉焱浅夜

作者:  录入:04-22

怎会有相似之处呢?
果然,是我一个人孑然于此太久了,久到,只能从眼前这个唯一的同伴身上,去回忆往事,去寻求慰藉。
所以,才会有那种不起实际的幻觉吧……
在去钓鱼湖之前,我们绕路到附近的竹林寻找制作钓竿的材料。
“这竹林深处,住着一只老虎,我们可得小心行事。”
“恩公莫怕,然儿的功夫足够应付那只老虎。”然儿下意识地握了握腰间的长剑,这种时候,却见他柔美的脸上,线条忽的变得有些刚毅。
“嗯。”
“怎么会……”走了片刻,忽见前方有一头被撕啃得残破不堪的野鹿尸体。
“怎么了?”随着然儿停下了脚步,发现他脸上似乎写着惊愕的表情,我不明白,明知这里有老虎居住,看到其他野兽的尸体该是很正常的事情,那他为什么会对一具鹿的尸体感到如此吃惊呢?
“我数日前来过这里一次,那次这只野鹿的尸体就是这样被扔在这里,白骨森森,没有被啃咬干净的皮肉鲜血淋漓……可是,这数日天气如此温暖,每日日光充足,这鹿的尸身就这样曝露在日光下,一直到现在,居然没有腐烂掉,还与我当时看到的一模一样……这……怎么可能……”
“许是另外一只吧,也许只是你看错了而已。”
“……不会错的,我确定……”
“是么……”
“还有……大概数月以前,我经过树林的时候,在一堆矮树丛里面发现了一只死麻雀,结果我昨天又路过同样一个地方的时候,发现它还在那里,一点变化都没有,没有腐也没有烂掉,就像只是睡着了躺在那里一样……”
“……然后呢?”开始的时日,是我领着他四处查看环境的,最近的日子,在我午后小憩的时候,他都会一个人到处转转,回来的时候,可能会带着猎来的野兔或是采摘的水果。我不知道,原来他自己一个人,已经走过了这么多地方。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尸体曝露在空气中,却好似被千年寒冰所封一般,半点都未腐烂……”然儿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我,“恩公,你说你在这里住了很久……难道你都没有发现这地方有些不对劲吗?”
“……有啊。”
“那恩公一个人,不会觉得害怕吗?”
“害怕吗?”我看了看那鹿的尸体,复又转过脸去看着然儿,只见他仍旧眉头深锁,“然儿你会怕吗?”
然儿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诡异。”
“那……然儿上过战场吗?”
“……还未。”
“那你一定不知道,满眼残肢断臂一片猩红的场景,是多么可怕吧。”
“恩公……上过战场?”
“是啊,所以,相较而言,这种程度,又怎么会恐怖呢?”我上前一步,双手捧起然儿的脸庞,轻声问,“然儿,你想留在这里吗?”
“……”他似是有一瞬间的犹豫,可下一秒,他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定定地看着我,目光如炬,“想。”
“那就不要怀疑这里,比起外面的世界,它要可爱得多,不是吗?”
“……也许吧。”
“我们把它埋起来吧。”收回双手,我指了指那具野鹿的尸体。
“嗯?”然儿对我的建议感到不解。
“虽然我不知道这里的尸体为什么暴露在空气中也不会腐烂,但是我知道,如果把尸体埋到土里,它还是会正常腐化的,你若不忍看它曝尸于此,就把它埋了吧。”
“……所以,当初恩公才会为了寒星立坟吗?”
“算是吧。”
“多谢恩公。”
那只老虎也许去了别的地方觅食,直到我们埋葬好了那头鹿,做好了钓竿,它也没有出现在竹林中。
只是,当我们站到湖前的时候,日头已经快要西陲了。
天边的红霞映在那清澈的蓝绿色的湖水之上,一片陆离光泽。
其实这个湖,是山间溪流的汇流处。因为溪水透彻,所以即便汇而成湖,水也是清亮的蓝绿色,其间鱼儿的身影,即便是在光线已经暗沉下来了的现在,也几乎都是清晰可见的。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鱼儿都这么肥硕……能来到这里,真的是很幸运啊……”说着这话的时候,然儿的脸上其实是黯然神伤的表情。
我于竹林中的那番话,令他忆起了外面那个战火纷飞的世界么?
许是想起了那些在战乱中丧生的无辜生命,所以,多少会对自己现在拥有的这份悠闲惬意,感到一些愧疚吧。
“然儿相信投胎转世之说吗?”
“……啊?”正自顾自地感伤着,当然无法理解,我为何突然转移话题。
“人命由天定,今生苦难,若来世能幸福,也算是公平吧。”
“……我不知道……”然儿低下了头,霞光染红他的面颊,看上去,那般不真切。
我知道,相信投胎转世,不过是世人美好的寄托——有人富贵有人潦倒,有人得道有人失意,若真的只此一生,未免太过不公。
可未死的人,又有谁知道,是否真的有那么一个黄泉,是否真的有那么一间阎罗殿,是否真的有那么一位铁面无私的判官,在替人们安排着一个又一个的来世呢?
傍晚的风有些凉,吹得天空的红云都加快了移动的速度。
“回去吧,”我看了看然儿手上的那两支钓竿,“天色暗了,没法钓了,明日我们再来吧。”
“嗯。”
于是我踏上了湖边的山坡,想找近路走回小木屋去,可不知怎的,脚下的泥土突然滑动,我失去了平衡,向后倒去。
“恩公!”始料未及,所以即使然儿以最快的速度回身过来企图拉住我,也还是没能赶上,他就那么抓着我的胳膊,和我一起滚进了湖里。
水有些深,我却是不会游水的,然儿虽会,可毕竟身型比我小了一号,所以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把我拖出水面。
“咳咳……咳咳咳……”风吹到身上,更加冰凉了。
“恩公,你没事吧。”然儿贴过来,小心地抚着我的背,为我顺气。
“呵,现在该我叫你恩公了……我不会游水的,要不是有你在,我恐怕一条命就搁在这儿了。”
“别乱说,恩公可不像那么命薄的人。”看我还有精神调侃,便知道我是真的没事,于是然儿扶着我站了起来。
“……抱歉,害得你湿了衣服……”然儿今日一身丝质襦裙,现在湿了个透彻,已经呈透明状,“先脱下来把水拧干吧,风吹在身上怪冷的。”
打开衣襟之后,然儿突然停下了动作,他盯着自己的手和胸膛,一脸惊愕的表情。
“怎么了?”我正在拧着外褂上的水,不解地回头向他看去。
可他站在逆光处,就算看向他视线停留的地方,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如此表情。
“恩公,你等等然儿,然儿回去取干净衣裳来给你。”说着,他脚下一颠,便真的跑开了。
什么东西,让连老虎都不怕的你惊得落荒而逃?
连我,都不可以告知吗?
湿了的身体被风吹得一阵本能的战栗,但,为什么我却根本没有感觉到皮肤上有寒意传来?
是因为胸中的那股奇怪的气流吗?
那是什么?酸涩得,让人觉得好难受……
次日起,然儿不再于晨间练剑。
木屋内的脂粉气味,却是越来越重。
然儿什么都没有向我解释,可我知道,那些只是表象。
每日夜里,他都装作睡熟,却在我睡下之后,起身出门练剑,直至东方天空微微泛白,才又悄然潜回屋内。
整夜整夜,听着剑舞呼啸,我几乎无法入眠。
为什么?
你不想说的,我从来不问,你不想让我知道的,我可以装作从未察觉,可,你为什么要刻意躲着我瞒着我?
这诺大的天地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不是吗?
即便这样,你还是不愿与我坦诚相对吗?
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忽然忆起当年,那个三番五次扰我清静的男人,毫无城府地笑着对我说,有了你才能有天下。
即便最后因为我的失策,败军阵前,却仍愿在逃离中用身体护着我,纵使只手不敌众剑,血光喷溅,也死死地抱着我,不忍放开我的男人……
“恩公,你怎么哭了……”黑暗中,一只手抚上我的眼睑,“你梦到什么了吗……”
他大约以为我正做着悲伤的梦,而我自己也不知,泪水是何时突破屏障,自己流下来的。
“恩公,不要哭……让然儿为你分担好不好……不论你的过往是怎样的,然儿都愿意替你分担,所以,不要哭了好不好……”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地贴上了面颊,轻轻地吸去了我的泪水,直至它一路向下贴上了我的嘴,我才发现,那是然儿的唇。
这才是你真正的心意吗?
那为何,不肯在白日对我说出口,却要在黑暗的夜里偷偷地碰触呢?
就连自己的心意,你也不愿让我知道吗?
那么,我就遂你的意,当作不曾知道好了,反正,我们也不可能有任何结果,不是吗?
每年的那一日,空中都会飘着几片灰暗的云彩,挡住日头,同很多很多年前的那日一般,让人感到分外怆然。
然儿又是接近凌晨才躺下,估计到他差不多睡熟时,我便起身出门。
屋后的土里,有我去年埋下去的酒坛,将其挖出开盖,一股醇香味便立刻飘散开来。
带上早就准备好的水果糕点,提上那坛酒,我只身向密林那端的山丘走去。
晨间的雾气沾湿了衣襟,鸟儿间或在枝头轻鸣几声,一路显得有些冷清。
“主公,又到了这个时候了……”走到坟前,将食物酒水放到地上,我伸手去抚摸那块空白的墓碑,触感冰凉,“您记得清楚吗?这是第几个年头了?青儿驽钝,竟怎么也数不清楚了……主公,您不会怪青儿吧……”
手顺着边沿,抚到碑面上,空白一片的表面,仍如当年立起时一般,光滑无间。
还记得然儿曾问,为何要将这块碑留白。
我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呢?
“在这里,墓碑什么的,本来就是多余的啊……”
是了,墓志什么的,即便刻满整个墓碑,又有什么意义呢?根本不会有其他人看到啊。死了就是死了,一切的一切终将如过往云烟。
即便如主公那般盖世英雄,一生戎马征战,无往不利。然一世霸业未立,最终只得化作黄土,烟消云散。时过经年,如今世上,又能有几人得忆之?
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国泰民安,不过是挣扎于世事乱潮中的人们,用虚荣的眼,苦苦寻求的浮华东西。
于现在的我,又有何干?
我不过苟且偷生,存活了下来,作为主公曾经驰骋于天下过的见证,留在世上。
但,只有我一个人。
从那个时候起,就只有我一个人。
为了不忘记如何写字如何说话,我甚至把自己所学所知全部书于竹简之上,每日无事之时便拿出来翻阅,为的只是,当有另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仍能保有与同类沟通的能力。
可,当那个人真的出现了之后,一切又能有什么不同呢?
即使能够交流沟通,又如何呢?
我仍旧是一个人,那些往事,仍旧只存于我的脑中,于其他人,无任何意义。
那么,我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
有谁能够告诉我,我还要在这里呆多久?我还要像这样,守着主公那空白的墓碑,守到什么时候?
“恩公!恩公……”那微凉的双手抚上我的双颊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视线早已模糊。
“恩公,你怎么哭了?”那小巧的脸上,写满了担忧,与怜惜。
“没事……”我抓住然儿的手腕,想要把他的双手拉开,但,却怎么也改变不了他的动作。
“恩公,不要白费力了,你一介书生,比力气,是比不过我这个习武之人的……”
“那又怎样?”他说得没错,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何要突然这样动作,是因为,又看到了我的眼泪吗?
“恩公……我一直瞒着你,是我的不对……其实,我是当朝皇子,因为父皇治世无能,各地农民揭竿而起,皇城被破,我是踩在亲人和侍从们的尸首上,才侥幸得已逃脱的……”虽然我远离尘世已久,可,好歹也曾是名震一时的军师,我伴主公左右,征战四海那么多年,对你举手投足间,那股无论怎样刻意掩盖,都无法真正消失的贵气,又怎会浑然不觉呢?只是,突然之间,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那……又怎样?”
“我叫李然,恩公,抱歉,连名字,我也一直瞒着你……从来到这里一直到现在,我都只称呼你为恩公,那时我觉得,只要为了报你救命之恩而活下去就够了,所以只认你是我恩公,不问你姓氏……但是现在,我后悔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他手上的力度是轻柔的,眼神却是热切的。
“这有何难?敝人复姓尉迟,单名一个青字,青色的青。”
“青色……很适合恩公的颜色……”他犹豫了一阵,然后鼓起了勇气般地抬头,“我全部对恩公坦白了,那,恩公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过往?”
“知道那些……于你,又有何用呢?”
“恩公……就当是然儿任性,告诉我好不好?”
“……”这,要让我从何说起呢?
“在你的国家,有人奢望寻得蓬莱仙境,炼成长生不老药吗?”反正挣脱不开他的怀抱,我索性伸手拾起他的一缕青丝,缠绕在指尖把玩。
“……自是有的。”他大约想不通我为何会从这里说起,微微皱了一下眉。
“但,自古天不遂人愿,没有人成功过吧。”
“嗯。”
“也许是老天爷的玩笑,从来让奢求这些的人们得不到,却大方地施舍给也许完全不想要的人。”
“什么意思?”
“也许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但是,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这里,就是一处仙境,这个地方的入口,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
“……什么?!”然儿瞪大了眼睛,一时之间无法理解我的话语所表达的含义,也许因为太过吃惊,他的手不知不觉中离开了我的脸。
“其入口,凡百年,始洞开一次,且,唯有诚心乞求天下太平真心憎恨战争之人,才有机会,觅得其踪。”
“百年?!”然儿倒吸一口凉气,“那,恩公你……”
“这是这里的另外一个离奇之处,”我松开缠着他发丝的手指,转而按上他的唇,示意他安静地听我说完,“你只发现在这里,尸身曝于外却不腐,但你没有发现,在这里,除非受到足以致死的严重伤害,否则任何一种生物,都可以永葆成年之后的模样,不老不死,直到永远。”
“……怎么可能……”然儿已从最初的震惊,渐渐冷静了下来。聪颖如他,当然会想到,我的直裾深衣,我的竹简草席,那都是数百年以前的人们才会使用的物品,我就是保有着那个年代人们的生活习惯,一直像活化石般,一个人在这个自己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的地方,活过了数不清到底多少个的百年。
“……当年,我带着身负重伤的主公策马狂奔,只为躲过追杀的敌军,可惜,追杀终是躲过了,误入这片仙境之后,我才发现,主公早已气绝……那时我并不知道这是块不寻常的地方,只是发觉此处了无人烟,想到如果连我都追随主公而去,那么主公的坟,岂不是就这样被遗弃在了荒郊野外,那么他的生平过往,百年之后,又还有谁人知晓呢?于是我决定活下去,只为有朝一日,战乱终止天下安定之时,我能有机会,将主公的尸骨带回他的故乡去厚葬起来,好好为他书写一番墓志……可,没有过多久,我就发现,这地方不但看似宽广,而且好似受了什么屏障保护一般,就跟迷宫一样,根本没有办法离开……”
说到这里的时候,然儿的眼中浮现一丝黯然。
怎么了,你是后悔进到一个无法再出去的牢笼里来了吗?
“每一个百年,都会有若干飞禽走兽闯入,从来,不曾出现第二个人类……直到,不知道是第几个百年,闯入一匹白马,马上驮着一个重伤的女装少年,这里,终于不再只有我一个人了……”
“恩公……”然儿靠了过来,我看见他眼里泛着水光,“很寂寞吧,以后,就让然儿来陪你,好不好……”
“……也许……不太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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