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秦吐得脸色白里透青,小乔像个苍蝇似的在他身边转来转去,说些奉承话,小秦一概不理,渐渐的,小乔也不再和他说话。
十个大活人,在数日旅行中安静如死人。
如此这般度过不知几日,遥想有一周了吧。
旅途劳顿折腾得人面黄肌瘦,底盘不稳,本就不是什么大美人,此刻蓬头垢面,说是丑小鸭都算客气了。十人中只有小秦穿着不象样的半旧粗布衣,进城的时候,别人像艺者学徒,他像艺者学徒的仆人。
适逢煦国的艺者进城,那一队里最低的级别是蓝玉,算起来还是小秦这种初出茅庐小菜鸟的顶顶头上司,按照艺者界的规矩,他们必须站在路边向长辈师兄行礼。
来自煦国的十余人衣饰短小凉快,和天雨国不同,煦国境内多温泉炎脉,终年温热。领队的艺天者也是大帅哥,肤棕齿白,黑发犹如乌金,丹凤眼帅气而傲慢地乜着,肢体细长挺拔,背一把巨大的重剑。
组里有人低声喃喃道:飞绫大人……
原来这个大帅哥叫飞绫,看来也是个很有名的人。
他的美张扬跋扈,不知是不是因为名字里带个飞字。看到路边有后辈艺者行礼,手也不抬一下,傲慢地走了过去。
官府的人将他们领到广寺雪衣馆,走后偏门进到一个大屋子里,换上干净的雪衣。屋子里有胭脂、白粉和颜料供他们使用,那几个人机械性地往自己脸上涂油彩,小秦不敢恭维,素面朝天地等。
艺者所的管事来监督他们梳妆,见小秦坐着不动,随口骂道:[哪来的不懂规矩的懒小子,不上妆想争头彩?!我可告诉你,我们广寺雪衣馆虽比不过别家,也是有上面罩着的!想在这儿浑水摸鱼门儿都没有!看到门口那块匾没有,那是歌王大人最宠爱的慈河大人亲笔提的!]
小秦这才想起来,此间雪衣馆的一切看上去都破破烂烂,唯有门口那块匾额焕然。慈河是谁?恕他无礼没听说过。
要他画妆可以,问题是那些毛笔和刷子奇形怪状,不知怎么使用。
小乔眼尖,凑过来殷勤为他上妆。这小孩数日来不辞辛苦地讨好小秦,小秦是个软心肠,心里原谅了他。可等他画完小秦就不想原谅他了!
什么破玩意儿!画得像贞子一样,又不是马王堆出土的白妆女尸!
管事将一群‘贞子’领进内院。
这广寺雪衣馆虽破旧,占地面积倒不小,外院作接待客人和考试用,内院给众艺者学徒平日起居、学习用。
此时十来个与他们年龄相仿的少年站在内院,穿着烟洲款式的宽松衣裤,有的压腿下腰,有的抱琴谈笑,有的旁若无人地大声唱歌。
这样的情形和小秦从前的学校生活蛮像,只是这些‘同学’比从前的那些同学看着更不顺眼,皮肤太白,举止太女性化,画着恐怖的白脸。据说这是艺者的规矩,用白粉掩盖自身的容貌和情绪,完全将身心献给高尚技艺,以取悦权贵。
管事叫那些人与小秦等人面对面站齐,互相行礼表示兄友弟恭。
师兄们面无表情,看不出是高兴还是生气,形式主义做完就各自回去练习。
因早课已结束,上午的时间管事允许他们四处参观,并吩咐那些师兄照顾他们。那些师兄嘴头答应得甜甜的,回头管事一走,又板着面孔不理人。
小乔这小孩大概兴奋过头,东张西望到处走,不小心踢到某位师兄的箜篌,被红了眼睛的师兄抓着训斥。
待到厨房的小厮唤他们去吃饭,那个师兄叫小乔罚站悔过,倒霉的小乔委屈地站在太阳下,鼻涕眼泪一大把,脸上的白粉花成面糊。
小秦虽不怎么待见他,却也知道他们作为新生一定会受众多老生的欺负,新生本就势单,不能在外部毫无助力的情况下把同一阵线上的人也得罪光。趁着饭后大家午休,偷了饭桌上的包子给小乔。
小乔感激地望着他,和着眼泪把包子往肚里咽。
什么叫可以有难同当,不可有福同享,有时小秦想想,就是这么回事。
雪衣馆和现代的寄宿高中差不多,课程安排的很满,其中大多数课程都是垃圾,一周七天,有六天不让人睡个好觉。
第一天的五更,那管事挨个房间地把他们叫起来,不是用吼,而是像赶牲口一样敲锣,吓也要吓醒人。
二十二个人起床洗漱,老生历来欺负新生,热水都被师兄们用了,轮到小秦的时候已来不及烧热水,打了盆冷水回屋。
小乔用指头戳了一下冷水,冻得一激灵,怨道:[师兄们好过分,这么冷的水……]
小秦抹了把脸,道:[我劝你少说两句,被谁听到了又要整你。]
小乔大骇,点头如倒蒜。
梳洗后,他们跟随师兄去那间大屋上妆。做艺者的人早起上妆和睡前卸妆是生活中及其自然的一件事,可惜小秦不能习惯。坐在自己的妆台前手足不宁。
小乔坐在小秦旁边的妆台前,熟稔地用奇怪的香油和细粉调和白液,用小刷子蘸着涂在脸人,十指灵巧地按摩,那白粉虽细却不容易涂匀,画出一张匀称的白脸,要花不少工夫。
小秦学他的样子调白粉,搅拌几下,心里厌恶得很。要他像女生那样每日一画,不如直接给他一刀。
[唉,要是我们能像成名的师兄那样就好了。]小乔一边对镜自怜一边喃喃。
[怎么?]
小乔扭过头,鄙夷地瞪着他,[你难道没有参加过考试么?老是问外行话。]
他说的对,小秦的确没有参加过艺者考试。
见他懵懂模样,小乔了然又得意地道,[告诉你吧,知道为什么我们要把脸涂白吗?这是初代歌王大人上任时立下的规矩。我们的资历与技艺还远远不够,表演时情绪总会流露在脸上,这是对大人们以及神明的不尊重,特别是在和成名的师兄一起献艺的时候,不可以浅陋之姿夺取大人们对师兄的注意,资格低下的艺者不配伺候大人们。所以,红玉以下艺者每天都要涂脸,以示对师兄们的尊重和对自身的约束。]
这不就是……垄断么。不让下面小的露出本色,好重点突出上面老的。秋香完全是一堆如花里面挑出来的,把别人搞得很挫,自己在前面出尽风头,真恶心。这不是以大欺小的不平等条约是什么。
小秦肚子咕噜叫了一声。这些家伙什么时候画完啊。
每日早晨第一节是早课,所有学徒集中在外院,跪坐在蒲团上,面前摆着厚厚的大部头,由广寺城有名的老学究教他们习字念书。念的不是一般的文学著作,而是历代四大天王及艺天者们撰写的‘一个艺者的职业素养’、‘艺者是怎样炼成的’之类,甚至还有艺者行规。里面也明确规定了上下等级之间的礼数,说白了就是低等艺者该如何低声下气、吮痈舔痔,高等艺者应该如何装B还装得理所当然。
早课后是‘专业课’时间,雪衣馆聘请了三个年老色衰退居二线的碧玉艺者做他们的授业师兄,说得好听是德高望重老前辈,说不好听就是老孔雀。
二十二个艺者学徒中,有七个琴师,十个舞者,三个歌者,一个无从属的小秦。
小秦没有参加过艺者选拔考试,无法确定自己属于那种艺者范畴,管事叫他挑选自己喜欢的,他懒得往人多的地方挤,选了人最少的歌者。
小秦他们的授业师兄艺名很长,什么蝴蝶翩翩细雨绵绵的,好像某句诗,难以理解有人用这种古怪名字,小秦偷偷称之为‘秀才兄’。
秀才兄整天无精打采,面上涂着和他们一样的白粉,皮肤上已有皱纹,体态也不如年轻人纤细轻盈,嗓子倒是不错,只是不常说话,喜欢用下巴指人。
小秦从前上声乐课的时候,老师会先听新收的学生唱歌,确定他的音域以及音质。
这位秀才兄倒好,打着哈欠带他们唱了些乱七八糟的小曲,叫他们练习,自己开溜了。
两个师兄和小乔认真地端坐练习,小秦歪着脖子发呆。
屋子里温度适宜,不干不湿,地毯柔软,又有人工催眠曲,对于小秦这种堂上补眠大王来说,无异是如鱼得水。
不知过了多久,脖颈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小秦哇地大叫惊醒。
两个师兄在掩面偷笑,小乔偷笑的同时也向他打眼色。
秀才兄一脸扭曲,竖着一根续着长长尖指甲的小指,[叫你练习,你居然给我睡觉?!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授业师兄了?今年的考官瞎了眼么,怎么会允许你这种人当艺者!]
他刻薄地望向那三个人,小乔低头,两个师兄神色泰然,其中一个悠哉道:[授业师兄,听说这人是合宣的瑟乐大人推举过来的,没参加考试。]
秀才兄酸酸道:[有大人推举啊,难怪不把我们这些退下来的人放在眼里。]
这种人……
小秦抿嘴不语。一些不好的回忆在脑袋里乱舞,秀才兄的嘲讽再无一句入耳。
第 5 章
05
日复一日,广寺雪衣馆无人问津。
馆里上至授业师兄下至打杂小厮,无人不知小秦其人——传说中的懒鬼。从不涂脸,早课睡觉,授业师兄的课不见人影,食量大如猪……
起初小秦也随大溜,别人干什么他干什么,没几天就腻味了,越来越觉得艺者学徒的训练无聊得可笑,这样下去再学几十年也学不成材,何况那些授业师兄都是小丑嘴脸,说出的话臭不可闻,只怕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特别是那天小秦不肯向秀才兄低头认错,得罪了授业师兄,每天上课秀才兄都用各种理由找他麻烦,要么叫他回答冷僻生涩的问题,唱从没学过的小曲,他回答不来就冷嘲热讽。这样的小人他实在无法强迫自己去面对。
于是乎早晨起来吃过饭,睡上一个早课,逃到后院的一颗参天大树上继续补眠。
反正他不想做什么高级艺者,趁着年轻赖在雪衣馆里混吃等死也未尝不可。
馆里的闲言碎语越来越多,管事时常点名训斥,师兄师弟们拿他当臭狗屎。
艺者业规其中有一条:戒浮躁怠惰。
有欲求的人必需为了向上爬而起早贪黑、付出惨痛的代价,小秦这样淡泊名利,令他们鄙夷、难以理解又很是嫉妒。
起初是集体性的疏远,渐渐的,有了非议之声。
小秦所到之处,人人躲着他走,却又用他能听见的声音嘲讽辱骂他。
从前小秦也被同学排挤过,他还是那个心态:走牛B的路,让SB去说吧。
浑浑噩噩过了十天,一个好消息快马传来。
歌王弟子之一的红玉艺者秋思奉师命出任务途经广寺,会代师兄慈河来视察一下。
小道消息称,慈河想在下面选个资质好的做弟子,秋思有事师弟服其劳。
得到消息,管事把学徒和授业师兄、打杂人等召集起来开会。
[谁说上面不惦记着咱们?明日秋思大人莅临,好好打扮着,把自己的看家本领使出来!被大人看上,那是几辈子修来的好运,以后飞黄腾达了可不要忘了故人啊。]说罢,老脸兴奋地扭曲。
众学徒唧唧喳喳议论起来。小秦站在角落里,他们的话不请自来进入耳朵。
[听说秋思大人最喜欢细腰,这几天不能吃饭了,不然腰又要扎不紧。]
[哼,你那腰再怎么扎也是水桶腰,要说细呀还是我……]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瞧你那一脸横肉!]
[吵什么吵,秋思大人喜欢温柔和顺的,你们这样吃枪药的能被选上才怪!哎,你们说秋思大人为什么突然收人啊?]
[听说呀,咱们的记名师父慈河大人为了和秋思大人争宠,每天不肯吃饭,最终闹了怪病,不管吃什么都吐出来,人瘦得皮包骨头,歌王心疼他身边没人关照,这才想起在下面选个人。这事儿也只有管事那种蠢材才当好事,哼。]
[闹了半天是找我们去当仆人啊!不过……嘻嘻,也不一定是坏事呀,得了那种怪病还有的好么?他要是死了,歌王兴许会破格收我们当徒弟呢。]
[哪有这种便宜事。慈河大人的弟子都是声都那边大富大贵人家的子弟,伺候人的事躲的远远的,可等师傅死了位置一空出来,这肥肉还容得你抢?]
……
和买菜欧巴桑一样没品的对话,实在□耳朵。
小乔一脸讨好地凑过来,[小秦师兄应该高兴才是呀。]
小秦道:[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小砂和意意那两个贱人偷你的钱贿赂官府,挤破脑袋钻进那慕仙雪衣馆,没想到我们广寺老树发新芽,他们花钱挤进个坟坑,嘻嘻,真活该!]
[……不关我的事。]小秦懒得听他讲无聊东西。
[怎么不关?关呀,关得很咧。那些家伙呀,]小乔用下巴指指不远处吵闹的其他学徒,[以为自己资格老,成天摆架子,和您相比他们算什么东西。]
见小秦不为所动,继续道:[师兄您可是瑟乐大人推举的人,秋思大人对您的兴趣一定比对他们多,跟着秋思大人,飞黄腾达是迟早的事儿。小弟要提前向师兄道喜,师兄富贵后不要忘了小弟呀。]
[你胡说什么,选徒弟不是要考技艺么,我不会跳不会弹,唱又唱不好,他为什么要选我?]
小乔忽然笑的很邪恶,[师兄你有所不知,样样都会那种的反而没人要。]
[怎么说?]小秦有些好奇。
小乔还未作答,一个不客气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大家都在干活,你们两个站着不动,脸不小啊。]
管事说为了迎接秋思大人,前堂后舍都要打扫干净,遂停课一天做卫生。两人赶紧低头抡扫帚。
晚上下课卸妆后,小乔拉着小秦回住处,小秦被他拽着手很是不耐烦,甩手道:[你干吗鬼鬼祟祟的。]
小乔插上门,确定隔墙无耳后,道:[要防人呀,小弟接下来要告诉你的话不能被别人听见,这是不传之密。上面有规矩,泄漏师兄的私事要受重罚。]
小秦不以为意,八卦不是他的兴趣。
[你别叫我‘师兄’,听着别扭。]
[行行,你说什么都行。]小乔像块年糕贴过来,[小秦你真单纯,什么也不知道。起初我以为你和瑟乐大人一定有关系,可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喜欢扒泥墙的。]
[我又怎么了?]这小乔太会故弄玄虚,小秦被他晃住了。
[……嘻嘻,脸皮子薄不承认也没关系,上面这样的事多的是,有什么啊,又不是什么丢人事。明天要来的那位秋思大人是歌王大人的侍寝,他是个阴子,偏偏喜欢跟阴子做那种事,手下两个徒弟都是阴子,慈河大人也是阴子,自然逃不过他的手。]
阴子?什么东西?
[慈河大人为了保持身材不吃东西,又和阴子厮混,不生怪病才怪。所以秋思大人这次肯定要收一个阳子,为的是给他师弟阴阳调和治病。嘻嘻。]
阴阳调和在武侠里面是某种行为的潜称……可是这个世界不是没有女人么。
[哎,小秦你是阴子还是阳子?虽然瑟乐大人是阴子,但是难保他跟秋思大人一个样啊。你把衣服脱了让我看看。]小乔嘴上说着,伸手去扒小秦衣服。
小秦正懵懂,猝不及防被小乔扯开上衣。
白皙细腻的胸膛,无暇,几乎没有体毛。东方人可没西方人那么夸张的毛发。
小乔看了一会儿,又抬起小秦的胳膊看腋窝,小秦恼火地抽回手拽紧衣服,瞪着他。
[小秦你……怎么没有体征?]小乔的表情怪怪的。
[体征?什么意思?]
小乔剥开自己的上衣,展开右臂,指着腋窝内侧一颗鸡蛋大淡青色绒花痕迹,[这是阴子的体征,阳子的话,是树叶型胎记生在胸口。为什么你身上没有?]
[别说这些没用的,你先告诉我,为什么多才多艺的人选不上去?]
[这不明摆着的,]小乔嗤笑,[你什么都会,还要人教么?什么都不会才好,带回去手把手地教,慢慢□,好玩又好看。再说,三流师傅教的乱七八糟,恐不入上面的眼,好似一张白纸,写上去什么是什么,别人写过的不值钱。]
小秦齿冷,垄断,又见垄断。
被小乔灌输一大堆杂七杂八,小秦脑袋里乱成一窝蜂,晚饭比平时多吃了一个馒头,气得那些结食减肥的学徒咬牙切齿。
第二天,三个授业师兄与众雪衣学徒端坐前堂等候,穿得一丝不苟,脸上的粉涂得比墙皮还厚,一说话都怕簌簌掉渣。
从清晨一直等到下午不见人,个个坐得双腿发软,面色不善。
小秦在最后一排靠墙角落里补了不知第几觉,忽听管事道:[快起来迎接秋思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