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一边把他罩起来一边说,我叫你不要来,真是不听话。
北居伸手扯了扯他袖子,师兄,你不要勉强。
晴明把他手塞回将要成形的结界里,乖乖呆在里面。然后走回原清云身边。
北居脸上带着一点想哭的痕迹,纵然外表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了,但他实际上还是很幼小的妖物,看见师兄没有好精神自己心里很难过,可晴明把指头竖在嘴唇上,他又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尸气在预料之中聚集起来,城中各个角落里都飘升出浓黑的雾气,寻常人看不见,只觉得今天天气真阴沉。
要下雨了吧,一些人望着天色便开始收拾晾晒在外面的东西。
严密排布的法阵把尸气和零碎的怨灵引导到神泉苑上空,仿佛是苦夏时节忽然乌云压顶,那一片天空都变得很低很深沉。道尊没有丝毫怠工的意图,他做事的时候是认真的,他点燃了一张符纸抛到半空中,被火焰吞噬过的黑色残片散开,像撕碎的蝴蝶翅膀。
聚集的秽物即将进入净化阶段,四方做好了攻坚战的准备,等待接受分送而至的尸气或者怨灵,分坛祭主划出咒纹,在自己的范围里张开防护阵和净化网,助手们则在他们身边密切监控着周围动静。
一刻钟过去了,神泉苑的狭小空间已经无法再容纳更多秽物,部分尸气沿着给它们预留的通道分散到四个点上,保宪催动朱雀火咒焚烧了一些,小安和他师父化玄武神水溶了点,青龙和白虎两边也各自处理完毕。
如果顺利的话,道尊把剩下的净一半,保宪他们把散出来的另一半处理完毕,今天就算大功告成可以回家吃饭休息了。
但四方迟迟没有等到接下来该他们收拾的尸气,关口传了话给保宪,问怎么回事,保宪也在疑惑中,和神泉苑的沟通久久没有回音,又询问西、北两边情况如何,小安说忽然安静得让人担心,原清云十分严肃地答话道,工作过程中不要随便聊天。
北居蜷在结界里一直盯着晴明,看他比平日更加淡的神色,心知他注意到了细小的变数,而且是了不得的变化,北居想他这两天为了做准备通宵达旦,早上好容易歇了会儿,出门的时候额头上却是冰凉一片。
师兄,你这个样子没问题吗?北居皱着眉问他,晴明微微笑着,在他背上拍了拍,今天的法阵威力很大,你就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北居一个劲摇头,你不要我一起去,我就偷偷跟在你后面。
晴明很无奈地叹口气,那么你要答应我,呆在我给你指定的地方。
北居伸手碰到结界上,立刻像被针扎了似的缩回来,他低头看手指上渗出的星点血痕,晴明为他布设的竟然是铁棘结界,通常用做临时囚笼关那些刚逮到的妖物。北居咬了咬嘴,大声叫着师兄师兄,晴明凝神注视着京城那边,原清云低声和他说了什么,晴明偏过头道,也许是被困住了。
没有人注意到北居,没有人听见北居的声音,这个结界是个与外界隔绝的屏障,北居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师兄面色苍白地望见那些突然降临的污秽,手指飞快结印护住祭坛,原清云一指弹出白虎金气,撞了个火光四溅,尸气呼啸着从他们头上掠过。
晴明张手划符,原清云抛散咒幡朗声念“诸神护卫天罪消愆”,浓黑烟雾栽个跟头翻滚回来,转了几圈还是落入净化网。晴明加护,原清云实施,很快该消的消该散的散,剩了一小团负隅顽抗,晴明阻止原清云进一步清除的咒势,原清云侧眼不满不解,晴明只说了句师尊有安排,他便放下手拢在袖子里,冷眼看晴明先将那一团罩在淡色法阵里,然后放话给保宪,片刻之后保宪回答可以了,晴明抽了一支无矢箭搭在弓上,喃喃念“去往怨恨之源”,一箭射出,正穿淡色法阵,包裹其中的尸气被箭头冲带而出,又被上面描画的咒文束缚,紧紧夹带着箭头飞向它们被炼化之处。
这次镇魂祭重点中的重点,秘密筹划的铲除祸首的行动开始进行了。
事前保詹说,里面的人得到信号后就会靠近那人,确保他没有机会躲藏起来,但你们的动作一定要快,我总不能让人家一直贴着那人像是要干什么不良勾当。
四方都留了小团尸气,做了与晴明一样的事,保詹远远望见四支箭带着四种色彩飞射而去,这边的信号在小半个时辰前就发出了,按照预想应该已经成功接近目标并控制了起来,但他略有些不安,晴明和保宪通气的同时传给他一个不太好的消息,道尊比计划晚半刻钟散放秽气,可能会打乱整体节奏,他担心道尊是故意使绊,不让他们顺利解决。
保宪也提醒关口和小安两边不可放松警惕,小心随时可能有反扑。
忠行大人此刻在京城最高点上,任何人都注意不到的位置,他的着眼点只有一个人。
道尊在自己身上设下了防护屏障,很明显他知道有人在关注着他,他的任何小把戏都瞒不过那人的眼目,他也不是特别的想要隐瞒,便如忠行大人安排的计划并不是严谨到丝毫不差,他就是那个最大变数。
既然不能掌控全局,让我们来赌一把,谁能笑到最后。忠行大人对参与者们说,这是场没有十足把握的对抗,他会插上一脚,因为他不想局面一面倒,那样对他而言就失去太多观赏的乐趣,所以你们必须相当谨慎,任何时候都不能留出空门。
他交给保詹一份法阵图,以命令的形式叫他在外围布设,保詹闷声不吭看了会儿,啧,你这是要牺牲少数人保全大多数吗?
不得已的情况下,只能如此。
我又得背上多少债啊。保詹埋怨着,毫不客气地要了五十两银子作为预支劳务费,揣在怀里去凑人手。
关口拍着保宪说,这次的抚恤金会有多少?
保宪想了想,因为不是阴阳寮的安排,最多是照着一般事故处理。
哎呀,现在米啊盐啊都涨价了,上面又天天嚷着要节俭节俭,把奖金都节俭掉一半,光靠那些俸禄勉强混温饱,要是这次有个万一,那一点点抚恤金还不够吃小半年的。
你跟我抱怨有什么用?我这几个月的出勤奖都没拿到,说是上面节俭去赈灾了,早知道我就多抽时间陪光荣做功课,还能给他预习以后的课程连跳个两三级,早点结业早点叙位早点领俸禄也给我减少些负担。
唉,你比我好,光荣怎么说也是个聪明孩子又听话,哪儿像我家那两个,成天不是打架就是东游西荡,前几天被我撞见合伙调戏隔壁卖豆腐家的小姑娘,被丢了一头豆渣。
豆渣好啊,你没见卖豆腐的人皮肤都很好,养个小白脸出来倒被别人调戏。
关口捶他一拳,你怎么不给你家光荣泡豆渣里?
我家孩子皮肤本来就好,跟他爹一样。
保宪摸了摸脸,被关口一巴掌捂着后脑勺给推到壁障上贴着。
晴明抬眼说,还没到新年,这副壁障若坏了,师尊保管是让你们出钱赔。
有时候忠行大人还真小气。关口松手对保宪说,你去找你父亲商量一下,抚恤金多一倍也好啊。
他又不在阴阳寮了,管不到。
关口真是失望啊,嘀咕着你们真冷血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保宪揉着脸皮说你每次都只想着抚恤金啊赔偿金啊,没追求。
那你说命都没有了还不给家里留点活路,又是什么追求。
我的意思是说,做人不要太悲观,你瞧晴明比你小吧,但人家从来都是考虑如何完善细节如何尽量周全,你应该学习着点。
晴明再次抬头说,对不起保宪师兄,我也想能多拿点抚恤金最好,毕竟真葛还小,能给她多留一些是一些,免得以后遇上个波折连周转的余地都没有。
保宪指着他“你”了半天,你也是跟着那个人学坏了,还说他令人发指,我看你气人的功夫也是一等一的了。
关口被他提醒,凑过来说,诶,晴明,他真有当着来客的面把你压在寝台上这样那样,还威胁你要是敢叫出来就让人看个清楚?
晴明一愣,什么这样那样看清楚?
就是——
保宪刚喝的一口水全喷到关口脸上,关口骇了一跳,慌忙擦着脸说你干什么你,保宪抹了下嘴,不好意思,呛到了。转头就对晴明说,你过来,我有份阵图要给你看。
说完领着晴明就走开了,关口还想等着他们回来了继续问,谁知道这一走,再见面就是在镇魂祭完了以后,晴明被保宪背回贺茂府。
北居手上全是拍打出的血迹,又哭出一双兔子眼,真是红成一片,保宪拿目光刮他两眼,骂他没担当,不就是被逆风反扑了吗,将养一端时间就好了,要哭外面哭去。
北居抽着气不动,一只手死死抓着晴明袖子,忠行大人料理完原清云的事过来,摸晴明额头问保宪情况,保宪说身体还好,就是伤到灵元,我给他渡了些灵气把受损的地方保护了起来。
忠行大人点点头,北居断断续续地说,我的灵元,可,可以给师兄,是师兄,师兄给我的,还,还给他——
忠行大人拍了拍他肩,还用不着,损坏的程度很轻微,放着不管自己也能好起来。他转头又对保宪说,你弟弟呢?
他去那边探潜伏者的情况了,大概晚上回来。
等了一夜保詹没有回来,又过了一天,才见他拖着步子,神情憔悴。
都没了。他说,被丢在荒野上,胳膊和腿脚,在不同的地方,我给拼了个囫囵,在山脚下埋了,泽君最喜欢山橘,等春天的时候我去撒些种子。
保宪抓着他胳膊,保詹朝他歪了下嘴角,走了一整天很累,我想先去休息一下。走了两步,回头问,晴明怎么样了?
保宪说你顾着自己吧,他坏不了。
保詹垂眼点个头,慢慢走到里面去。
保宪沉吟了会儿,招手叫个人过来交代几句,那人领命走了,保宪再去看晴明。
北居心情平静多了,他拧张温巾给晴明擦脸,小声说师兄你睡了这么久该醒了吧,我熬了你喜欢的菜粥,放了几片百合一些枸杞。
他说你醒来呀,我以后一定听话努力修行,我会变得很强,让谁都不能伤了你,师兄,你再这么睡下去可怎么行啊,真葛很想你,博雅大人也很惦记你,我,只有你一个师兄——
北居哽着声,抓着布巾说不下去,保宪站到他面前厉眼看着他,你哭丧呢?滚开。
北居抹眼角乖乖移开位置,保宪坐到晴明脑袋边上,说,他久经历练,什么境况没应付过,你跟他也不是一两天,怎么说的话还像个孩子。
我,师兄他——北居哭丧着脸,保宪朝他摆摆手,你出去洗把脸,冷静了再进来。
他伸手点着晴明眉心,均一缕灵气在他周身走了一遍,微微皱了眉思考对策,外面有人过来报告说,中务大辅大人过来拜见忠行大人,但忠行大人刚刚出府去了,中务大辅大人便说要拜见大公子。
保宪想了会儿才想起来的是谁,不由微微焦虑,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会亲自找上门,当然是来要人,而且是要活蹦乱跳毫发无损的人,我到哪里给他变一个出来?!要是他没跟晴明交陪过倒好办,唤个式神就应付过去了,可是——晴明,你没事干教他那么多干什么?!
这一点保宪是冤枉了他师弟,晴明再无聊也不会把阴阳道上的秘密泄露出去,博雅那是无师自通,又或者可以说是近朱者赤,尤其是和晴明有关的,他闻个味道就能辨识真假。
保宪一边考虑措辞一边去到东对房间,博雅东张西望,看见他进来了,熟人熟面地打着招呼,你们家门口的杂役也太尽责了,把我拦在外面审了个外焦里糊才放进来,我总算是明白为什么贺茂府号称是全京城最安全的地方了。
他打个哈哈,保宪跟着笑,承蒙夸奖,其实是前段时间有人假冒了内大臣的名义进来,结果胡乱创进父亲的法阵里,为了避免类似事件才命杂役要谨慎。
谨慎好。博雅咳一声,那个,我来的目的,不用多说了吧,昨天公务忙,今天早上才听说镇魂祭上似乎出了点小状况。
保宪心想问题总得要面对,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他点了下头,晴明在内室休息,请随我来。
博雅的表现没有保宪预想中的激烈,只是咬牙切齿地盯着昏睡不醒的人,又闭眼缓了会儿,再坐到晴明旁边轻轻说,我就知道,你答允的事都像是放屁。
他问保宪最好的处置措施是什么,保宪说也没有什么特别,将息着等他自然好起来。
留在这里好还是让我带回去?
最好是留在这里,我要随时摸清他的状况。
博雅点头说,那他就交给你了,我会常过来。
他说“交给你”的时候,保宪莫名抖了一下,好像被天雷击中,又像是千斤负担陡然落在肩头上,无比沉重,无比苦楚。
博雅回忆着今天新出的流言,说为什么安倍君不敌秽气被击倒,还不是因为某人夜夜鬼畜,精气严重亏损,虽然前一天避开来难得安稳了一夜,但长年积累下来的哪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补得起来,终于还是体力不支倒下了。
博雅暗暗的有点佩服谣言制造者,没有下苦工夫怎么能得到这么多细节,还能虚实结合编得天衣无缝,也亏得他的勤奋,博雅才知道晴明出事了,说来还该谢谢他。而其它养成每天一来就四处问有没有新传闻的同僚们,更是把它做为了最大消遣,如果某天传言不再及时更新甚至消失了,恐怕有很多人会忽感人生空虚吧。
原清云和晴明这次发生的事被阴阳寮视为意外事故记录入档案,在上报中务省的报告书里也这么写,而讲堂却把他们当成反面教材用来教育那些年轻的阴阳生——
干这一行,必须时刻谨慎,哪怕是极细微的疏忽也可能酿成大祸。原清云大人是他同期中的佼佼者,安倍晴明更是被誉为阴阳寮有史以来天赋最高最聪敏最出色的学生,然而就是因为一个不留神放松了警惕,结果造成一死一伤的严重后果,前车之鉴,望诸君切记,切记!
台上博士痛心疾首,台下少年窃窃私语,大抵是在怀疑其真实性,想那两位一个是出名的严谨,一个是有名的认真,加在一起就是“规矩”,以前被称作榜样现在出了点事便踢入黑名单,会不会显得有点过分?
忠行大人没有大驾亲临阴阳寮,道尊在跨越合川的石桥上见到了他。忠行大人送他一只青胎墨纹的瓶子,他接得坦荡,拔瓶塞的时候利索,瓶口歪过来,倒出两颗牙齿,牙根上沾着枯涸了的褐色血迹。
那股尸气忽然反噬回来的当口,素来不怎么待见晴明的原清云推了他一把,尸气全数灌进他自己的身体,他的面目瞬间灰中带青,一根根经络暴突,晴明回手急起净神诀,原清云扬袖卷风化气剑逼近晴明咽喉,晴明偏步侧身,虚捏咒划符线,流水行云。原清云连连退避,气劲过处草焦叶枯,飞溅碎石划破皮肤,近黑的血丝纠结在他爬满藤蔓样魔纹的半张脸上。晴明高唤“六神纳真身”挥出锁魔索,锁链直袭原清云,圈圈缠绕束缚了他,原清云奋力挣扎,晴明扯住锁链一端欺近身前沉声叫他名字,原清云低吼一声眉间泛红,他说晴明杀了我,晴明只抽紧锁链,他说毁掉我的灵元,晴明咬牙拧眉,原清云嘶哑着嗓音狠狠说孬种。刹那间,他圆瞪双目自背心腾出逐渐浓厚的青色雾气,晴明一手催动白虎精能,原清云翻掌起灵火击向晴明胸口,晴明不能两顾,拼了修为硬接攻击,同时指点原清云檀口穴将精能注入,附着在原清云体内的尸气急切地冲撞着,试图突破精能的抑制力量破体而出,晴明耗上十成灵气与之对抗。原清云最后看了晴明一眼,猛然挣脱锁链,一口血箭喷涌。尸气被他死死困在自己的护身结界里,直到最后,同归于尽。
忠行大人对道尊说,原清云自毁灵元,幸亏留了几颗牙,同僚一场,做个纪念罢。
他转身就走,道尊在背后慢慢说,这个世界上,真是充满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啊。忠行大人回头看他一眼,他略笑着把纪念品收回去,摩挲着瓷瓶光滑的表面,接道,如果当年在下没有离开摄津,此后种种该会如何?
人生确实充满奇特的变数,然而,终究脱离不了既定命数。
可是在下却很想,变更星辰的轨迹呢。
微风鼓动忠行大人袍袖,他平静地说,那样做,并没有你想象中的有趣。
是吗?可是不看到最后的结局,在下很难相信大人的说辞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