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你没什么东西,就是书啊册子啊挺多。
所以我准备用几个大箱子装起来码一排,还少惹些灰尘。
箱子不用别处找,我这里空了许多。说着博雅就叫俊宏去找出来,晴明却摆摆手,保宪给的几只够了。
于是接着说些闲话赏看闲花。
扶桑开得正艳,沉甸甸的花朵垂得很低,重重叠叠繁复娇丽,恣意烂漫的,晴明看得有些出神,博雅拉他一下,也不知道是醉了还是倦了,晴明顺势就倒在他身上,揽着他腰合上眼,博雅说你是不是困了呀,困了我带你进去睡吧。
晴明摇头在他怀里蹭了蹭,你不是找我喝酒的吗,才几杯呢。
博雅笑着说往常一两杯你就不耐烦的,今天是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陪你喝个痛快。
这些话听在博雅耳朵里怪落寞的,又有说不出的心酸,他暗想可能是那残了半张脸的人真把晴明恶心到了,试想那副德行就该找个没人旮旯自生自灭,居然跑出来吓人,简直是罪无可赦。
一边替晴明感到可怜,一边提着酒壶斟酒,说,是你说要喝个痛快的,可不要反悔。
渐渐有红晕浮上晴明的脸,摸上去还热乎乎的,博雅低头贴着他说扶桑都比不上你而羞愧了呢,晴明喃喃道,羞他的,我又不靠他吃饭。
醉酒的晴明说些话十有八九离谱得很,博雅就爱看他此时表现出的平日里难得有的轻松散漫。晴明抬起头来瞧他,眼神都对不齐焦点,还要一个劲儿勾着他脖子,将目光在他脸上飘来飘去,他说你别动,不要想跑掉。博雅拍了拍他说我没动,晴明很生气地抓着他耳朵说,你胡说,明明就一直晃过来,晃过去——
晴明手上力道挺大,博雅哭笑不得,歪着嘴说快放开呐,好疼。
晴明迷迷糊糊搂着他,又说些含混不清的话,博雅要扶他进屋里,他拖着博雅的胳膊死活不肯走,俊宏和北居看见了要上来帮忙,博雅心想要是被晴明那样一个好面子的人,等醒来知道了还不羞愤得更加自闭,就把那两人支走,又哄又拽的好不容易回到内室。
俊宏端了盆热水进来,北居递上热巾子,两人默默做事默默退出,博雅连叹真是识时务,一边给晴明抹脸,晴明被暖暖的热气熏得身心都爽快,刚才没发散的酒意这会儿也发散出来了,伸手就扒拉着自己衣服,扒拉着博雅衣服,博雅满头大汗捉他手说,别闹。他跟着就凑上来巴着博雅一阵乱蹭,博雅被蹭出更多汗,心一横,丢开巾子和他滚地板,忽然想会不会着凉,一鼓作气拖到寝台上接着滚。
博雅承认自己那时候是晕头晕脑热血汹涌,银白月光底下就见着一副无边美色,晴明抓着他胳膊的右手手背上,幽蓝色调像催情药一样蛊惑着他,待到晴明轻轻哼了一声,博雅再想要收手,除非天雷正正劈中他发烧的脑袋。
至于晴明,是真醉或是假装,只有天知地知他自己知。
晴明在未坤邸遇见保宪,他叫北居抱着收拾出来的书卷交给北对屋的师弟,倒了杯水递给保宪。
保宪说,你决定了?
晴明点点头,保宪说我真的不知道,如果他早给我说了,我才不会同意,总能有别的办法。
其实也没什么。晴明说,师尊两边权衡,最好的结果便是如此。
我不信!保宪捏着杯子荡出几滴水,他是看天命看出老花眼。
晴明微皱眉,你不该这么说你父亲。
他拿出一张怀纸覆在水滴上,保宪说如果告诉博雅呢?他的话,会阻止你干傻事,然后做我们做不出的事,说不定能挽回。
谁知道呢。晴明垂下眼帘,淡着神色,我不想再多一个人苦恼。
反正到了最后他逃不过要苦恼,何必在乎时间先后。
晴明摇着头,不一样,入无间,或者入修罗,不一样。
保宪说事关性命的事,我会阻止你,不管他知不知道,我都会用自己的办法阻止你。
好吧,你按照你的心意,我按照我的决定,终究有一个对有一个错,我们最后也要站在不同的方向上。
也许我们做的都是对的。保宪说,只是想法不同罢了。
那还是不同的。
晴明显出一些哀伤,被博雅看见了问他,有烦心的事吗?
他牵着晴明的手,拍掉落在他肩头上的树叶,晴明说没有到秋天,为什么会有树叶落下来?
博雅捏着叶梗说可能是呆腻了吧,想换个新环境。
这样一来它就死去了。
不会呀,它把自己化成养分,会有更多新鲜树叶长出来,就像是你说过的,元灵重生再造什么的。
晴明张嘴要接句话,天空里噼啪一声很响的雷,博雅缩了下脖子,仰着脸说,最近雷声真多,但老不下雨,怎么回事。
他不是要问晴明,晴明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五月以来,进行了数次祈雨仪式,仁王经、孔雀经都被修来祈甘雨,天皇陛下派遣奉币诸社,始终不见成效。阴阳寮的压力也大,道尊大人每次殿前奏事,总被人说叨起在神泉苑举办了龙王祭之后,为什么连阵风都没吹起来,道尊没表现出特别的惶恐或是羞愧,镇定自若地说,龙王放假。
当场一片哗然。
他这话却没有说错,只不过给龙王放假的不是某个位高权重的天神。
据说菅原道真亡故后愤懑难平,先拖了不共戴天的仇人时平下地狱,又断了他血脉,再劈了清凉殿,藤原一族心怀恐惧,战战兢兢商议来思量去,上奏天皇陛下,在恢复他名誉之外赐他雷神名号,希望从心理上安慰这位委屈到家的亡者。兴许道真的怨灵感受到了他们的诚意,此后真的收敛怒意,偶尔巡查人间,也只是打个喷嚏而已。
但是道真的解释却不是这样。
他说,天作证,我最后两年活得挺开心,成天游山玩水,没有看不完的公文没有吵不完的官架,想睡到什么时候起来想跟谁出去溜达都不用顾忌,说起来还得感谢那位死对头,让我潇潇洒洒安安乐乐的过了段好日子。
晴明看他没个正经相地翘着脚坐在勾栏上,指头弹着左近繁花,歪嘴笑得很是惬意。他斜眼瞧着晴明扶额头,说晴明小子,明天我去和龙王谈交情,要不要跟着去他家里顺俩珊瑚珠子回来呀,个个都有拳头大,给你家小姑娘当球玩一定喜欢。
晴明恭敬地说多谢不用,他哼笑一声,小子看开点,人生就短短几十年,闭眼了才明白错过多少乐事,那时候再后悔有个屁用?!他走过来狠拍了晴明一下,拍得晴明呛咳,你当是天要垮了地要塌了,其实眼一眨,水照清山照绿,耗子照旧会打洞,过了这个村还有另家店,何处无芳草,天涯满是歪脖子树。
晴明停了咳嗽抹一下嘴角,在以前,他万万想不到过五关斩六将披了一身血色杀进公卿阶层的文人政客,会是副吊儿郎当不输保詹的德行。
作为天神之一的道真大人轻而易举看穿晴明心思,笑得那叫一个豪迈,你以为书生都是呆子,文官必然迂腐?!喂,好歹我是火里炼过水里钻过的,从京城得职直接外放,穷乡僻壤里混个十几年再折返入公卿座,艰苦争斗几年又回归广阔天地,像你这样闷骚的早抗不住了。
抬手在晴明脸上揩把油水,心满意足哼着小曲走开。晴明要抹汗,他忽然转头大声说了句,小子,晚上也陪我喝酒醉上一醉,啧啧,天底下最美不过薰风送香佳人在怀——
晴明血一涌,脸颊滚烫,在未坤邸住了两晚上,在师尊书房里合衣躺了一夜,跟保宪下了通宵棋,又到刚回京城的保詹府上闲聊加借宿。
道真和龙王谈判完毕碰见他,说看你面色憔悴一定是思虑过重没有好好休息,我那边空着的房间多,你过来随便挑,我奉陪。
道真此番游戏人间,食宿都由道尊安排,他爱热闹,道尊在西市附近给他找了个宅院,收拾出来有模有样。道真三番五次邀请晴明去坐,晴明心想还没到那地步悠着点悠着点,他也不多勉强,叹口气露出寂寥神情说,漫漫长夜,孤身一人,难耐啊。
晴明转身回四条,博雅惊喜交加立时要靠上来一诉衷肠,晴明伸臂隔开他三步远,一面请俊宏另外腾间房出来,博雅问有客人要来?晴明说我住,叫北居拿上生活用具搬过去,博雅在他身后跟进跟出,晴明推他一把,说你别在这里碍事。
博雅可怜巴巴望着他,好几天没见你,回来就分居,还说我碍事,你,你真是——
说着擦眼角,眼睛从手指缝里偷偷往外瞧,晴明手上端着砚箱,看着他,闭眼出口气,将砚箱重重撞在他胸口上,把这个搬进去。
博雅连忙接到手里,又哎哎叫疼,晴明终归还是狠不下心,撇着嘴给他揉了两下,然后不知怎么的,清点房间里的物件多出好几样,仔细点开来看,博雅在旁边得意地指着说,好在我的东西不多,轻轻松松就搬过来了。
他挨得近近的,气息吹到晴明脖子上,又暖又痒,他底声说,你要换间房我便陪着,横竖都是在自己家里,哪里不是睡觉。
晴明似乎听见道真窃窃笑得很开心。
不良老头。晴明少有的暗自啐骂了一句,博雅却情深深意切切地揽着他说,这几天天气热,我倒更想你,我怎么会总是念记你这么个薄情的人呢,真是孽障呀,可我又是心甘情愿的——
晴明被他搂到寝台上的时候想,人生有几个十年?能迷恋的人又有几个?一生有一人,已经足够,已经圆满。
京城每天人来人往,除了面目特别扭曲的人、品行特别恶劣的人或者有了通缉令的时候,罗成门下的守卫不会对谁多看一眼,至于达官贵人的高级牛车,则基本属于畅通无阻。很久前的某日。晴明跟着博雅享受了一回优待,从此对老百姓为什么总朝着车尾后面的尘土啐口水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六月中的一天,一辆丝毛车晃进城,检非违使厅正巧巡视过来,当头的看了一眼牛童,牛童目不斜视鞭子甩得脆响,跟在车旁的侍从一副没吃饱饭的身板,眼神倒是精明,垂头和车里的人悄声说两句,牛车拐进了杨梅小路。
此情此景最平常不过,检非违使厅的人也没在意,抬袖子抹把汗继续溜达。
当晚下了场暴雨,雷电凌厉,有一个接一个串珠子似的,又有一重踩一重叠罗汉似的,劈头盖脸滚压过来,京城里住了几十年的老人家都说没见过这么强烈的阵势。
四条里,美浓和小侍女抱做团,北居挽着俊宏胳膊,博雅搂紧了真葛,真葛歪头拍博雅,快看快看好白的一道电!她非但没有表现出恐惧惊慌,甚至兴致勃勃兴奋异常,博雅怀疑她是被吓出心理失常,真葛攀着他脖子说,大爹爹不要怕,雷神伯伯是好人,不劈好孩子。
晴明没有回来,博雅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根据惯例,阴阳寮众人要在清凉殿守夜,道尊领头,保宪关口都在,晴明却是在另一所宅院里呆了一晚。
道真蹲在他面前说,没事了吧?
晴明摇头不说话,犀利白电横空划开,照出他一脸惨淡,道真便说看来还是有点虚,要不要我帮你一把?想开点,就当被狗咬了一口,不对,咬了狗一口,也不对——咳,怎么这么别扭。
他拍着膝盖站起来,甩甩手,这么大雨你也走不了,我那间借你住。
说完了走开,到东面最里的房间,几层帷帐低垂,拢得严严实实,他挑开缝隙钻进去,靠壁障的寝台上躺着一个人,周身笼在幽淡略呈粉色的气团里,偶尔强烈的雷电透过屏障穿进一点光,气团的色彩就更浅一些。渐渐的气团消失了,那个人的气息也平顺了些,像是终于睡着。
道真站在他跟前底头看着他。
原本多俊俏的脸,硬是坏了一半,真是蠢!——毕竟太年轻,报仇这种事,比浮云还浮云,活到我这岁数你才会知道。
道真想起了一些事,曾经有个年轻人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聪颖优雅,重权在手,他被众人簇拥着,于高殿之上睥睨天下,那一眼的绝代风华,足耀日月。
但他过得很累。
道真最后一次看见他,依旧扑在公文里呕血,全然没有察觉死亡步步临近。道真没有出声提醒,眼睁睁看他被狠咬了一口,蛇毒蔓延得很快,他在素白衣被里等死。道真悄然现了真身,而那人的视线已经模糊,唇舌也已经麻痹,道真听见他在心里说,是你来了吗?终于要来带走我……一点时间,再有一点时间就好了,我还差一点点……
风吹过文台上垒起的纸卷,一页页写着他的心血,不管道真多努力最后可能也只是文书的法令改革,他利用他的手段他的权势实现了。
他最后说了声对不起,他说我没有办法,我必须选择。
然后他去了轮回台,道真则与天地同存。
这样的长生其实一点意思也没有。道真对晴明说,我现在有神的力量,想刮风不下雨,想劈谁手一指,但是,很无聊,我有点怀念在生的时候和那个人争斗的日子,还有一次御宴上,我在左他在右,他和近旁的人说话,瞥了我一眼,举杯笑了笑……
晴明纳气凝神调养得辛苦,道真托着脸伸指头在他眉心抚了一下,我和道尊定了契约,完成之前总不好拿着他的银子养小白脸,只能帮你这一点,剩下的,好自为之吧。
道真一边走出去,一边说,为什么我现在越来越善良了呢——
暴雨下了一个晚上加半个白天,城里干结的土地被砸出大大小小的泥水坑,晴明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到未坤邸,保宪跟着就过来,扯着他领子怒火冲天地说,你去干这样的事还不如直接抹脖子死了干净!
北居扑上来格开保宪,保宪一抡胳膊把他推翻,又抓紧他前襟说,小子你怎么还活着?!你不是一向最体贴你师兄,还不快把灵元吐出来补给他!
保宪狠命压着北居,捏着指头就要戳穿他心口,晴明扑到北居身上一边咳嗽一边提高声音喊着保宪,师兄,我把他关在法阵里,跟他没关系。
北居骨碌翻身贴到晴明身边给他拍背顺气,保宪喘息着瞪他们两个,好半晌才阴沉着说,我这就去做了他。
不行。晴明急切地抓着他,保宪看眼他的手,和以前没什么不同,抬眼再看他的脸,白里透着青。
保宪陡然颓丧了,直直看着他说,我该怎么办?我现在连去做了他都不行,你说我该怎么办?!他指着晴明鼻子,从来没有这么无力,你是专门生来克我的是不是?!
晴明像是把好容易积蓄的一点力量都用完了,北居心慌地晃着他说,师兄你醒醒呀,你别吓我呀。
原清云周年的那天,晴明请了个假去趟城外,野草长得到腰际,火烧的痕迹是一点都找不到了。他记得原清云最喜欢红叶,这边没有枫树,他把几枝女郎花幻得通红。
博雅等在罗成门外,极没形象的靠在车轮上,俊宏说天要下雨了,他问有没有带伞,俊宏从车里摸了把伞出来,博雅提在手里,想了想,又放回车上。
算了。他说。
他翘首远望着,暮色四合的时候,终于看见缓缓过来的人影。
博雅堆着笑迎上去,说你可回来了,冷不冷?快到车上去。我让人熬了香喷喷的银耳百合羹,暖乎乎的吃上一大碗,再烤两只甘薯,你记不记得我们在院子里拿树叶烧了烤甘薯,差点把俊宏的眉毛烧没了。
晴明顺从地点着头,被他拖上车,依在他身上听他说话。
他心里那些哀伤的情绪,无论怎么掩藏总能被博雅察觉,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什么能瞒住博雅。
博雅了解他的性子,不会问他不想说的事,有时候就是拉着他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闲话,想让他开心一点,把琐碎的趣事夸张地讲出来。
而有的时候,只是静静陪着他什么都不做。
以前晴明对他说你很烦,你呆一边去不行啊?博雅笑眯眯地说不行,我一转身你就会把自己藏起来。
晴明朝他瘪了下嘴,我藏什么我?横竖这么大块地方,我能藏到哪里去?
我够不着的地方。博雅说,很认真的看着他。
晴明甩袖子别开头,跑去陪真葛睡觉,真葛挺高兴的搂着他脖子悄悄说,大爹爹在外面偷看。
晴明说别理他,真葛说外面下雪了,晴明还是说冻死他,真葛又说刮了好冷的风,一边往晴明怀里钻。
博雅作为温石的替代品被叫进去,抱着一大一小两个人流了半枕头的口水。
晴明再去那个阴暗的房间,对房间里的人说,让我看你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