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晴明交陪了这么些年,博雅哄人的水平是一等一,保宪眼看着铃姬脸上的神情渐渐柔和起来,最后叹口气,雷神都站到别人家去了,谁来劈你们?!
那还有孔雀明王啊天照大神啊,都比那个半路捡个神位坐的强。
铃姬放开灯台朝他摆摆手,你也别在这儿跟我嚼舌头,总之你去把晴明看管好了别让他再犯糊涂,还有你们,晴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第一个刮你们的皮,风干了缝灯笼。
博雅忙说行啊行啊只要您喜欢,缝皮球都行。
玉梨公子一直都站在外面,等铃姬松口气缓过神,低声跟忠行大人道了声抱歉,他才踱进去扫了一眼,拎起铃姬就腾闪了。
保宪吁气说总算是走了,转头又对父亲说,您好生休息,我带博雅到别屋去坐坐。
博雅跟着他找地方,转来转去走了会儿,博雅腿上乏力,膝盖一软就摔在板廊上,鼻子磕出血,保宪皱眉说没力气还到处跑,博雅仰着头捏鼻子,闷声闷气地说,你刚走铃姬冲进来,说了两句我没听明白的话又冲出去,我猜着会来这边,怕你和她打起来,就赶过来。
你跟他过久了,操心都操到别人头上。保宪拧了两个纸团给他鼻孔左右各塞一个,又拉他坐起来,也不再去找地方,就地叫人端了水来喝。
保宪说刚复生要多休息,毕竟是生死道上走过一遭,灵气上或多或少有亏损。
博雅喝了两口水握着杯子问,昨天晚上你在哪儿?
家里,睡觉。
两个人都不说话,过了一阵保宪先叹气,你怎么知道的?
博雅摇摇头,不,我不知道。他垂眼看着水杯,我瞎编的。
博雅说我哄她的话都是自己猜的,远则的事是朝里的流言,他自嘲地笑笑,流言这东西,亦真亦假,有时候由不得不信。
他说我知道晴明在忙些事,他那几天心神不宁,把放在四条的好些东西都搬走了,我就知道他是下了决心,可我不知道他连杀我的决心都下了。
博雅端着水杯,突然觉得沉重无比,手一抖,整个杯子都打翻了,剩下的半杯水洒在衣服上,却像是一把盐洒在他心口的刀伤上。
他对我说,杀一个人和杀一只鬼没有区别,他以前总是偷偷放走那些小妖的呀。博雅揉了下鼻子继续说,他特别郁闷的时候,就是又让一只妖或者一只鬼化烟为灰的时候,昨天晚上,他却是那么一本正经的在杀人……我都看不清他的表情了,他没有表情,你知道吗,我很害怕——
保宪觉得应该说些安慰他的话,可是他想不出来说什么,他拍了拍博雅道,好歹是把铃姬哄走了,她要闹起来真得天翻地覆死伤大片,妖主鬼王两边都管不了的事,她一个妖界公主又能做到什么程度?!他顿了顿,回去洗把脸放开心睡一觉,养好精神再摸着石头过河罢。
博雅说我想去找他,保宪掴他一巴掌,上门再给他杀一次吗?这回我可没办法路过了——你别给我们这儿添乱,你还有个真葛,照顾好了,也让晴明少点顾虑。
博雅出门前回头看了保宪一眼,他会回来吗?
保宪心里没底,但还是朝他点了点头。
忠行大人摊了一地的书卷,保宪小心翼翼找空隙踩过去,问父亲,怎么办?
我活够了。忠行大人一句话说得令保宪莫名心惊,忠行大人说,最后拼一回,留个纪念。
父亲——
我出门几天,若是不回来,贺茂家就交给你了。
保宪凝神看着父亲,忠行大人闭了下眼吸口气,缓缓呼出来,说,道真大人不会真做出什么,关键是契约,只要想办法解了它,失去雷神加护再处理,要简单一些。
保宪说你要小心,忠行大人说,把保詹叫回来,我得给他些事情做。
保詹接到消息,日夜兼程,隔了一天赶回来,京城最近的变动他了若指掌,见到保宪他只问,父亲到哪里去了?
保宪没说话,丢给他一卷纸,纸上是忠行大人流水般的笔迹,保詹看完了,指尖一捻化成灰,他说,还有别的吗?
找几个人,守着四条。
保詹不废话,立刻张罗出去,保宪又丢给他一袋银子,低声说,不够写贺茂家的欠条,随时兑现。
道真紧捏着远则的胳膊说,你适可而止好不好?你究竟是要个清醒的帮手,还是个崩溃的傀儡?
他撇手一摔,没有使什么力道,远则啪一声扑在地板上,帷帽面纱翻起一个小角,露出腐败下巴。远则慢悠悠爬起来坐端正,整了整帷帽说,国运之辰虽已散离,博雅仍是必须得死,我要永除后患。
除吧除吧,做过一次的再做第二次,你当是捶年糕,冷了硬了回笼上蒸热了再捶一回软和吗?你是不是忘记你这口气是谁给你吊着,他有个好歹你就等着倒霉吧你!
远则不认为自己有错,梗着脖子强调,我要他没退路,我要万无一失。
两位讨论什么这么热闹?道尊捏把桧扇拍着手心进来,远则开口就问他,什么时候能离开这个阴暗的鬼地方?
道尊在他面前站定,摊手翻掌,虚罩在他头顶上微合眼晃了晃,晴明的那半边灵元在你身上越发稳固,这一年半的时间他可是够尽力的。
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道尊浅然悠然地笑,春意萌动,正是好时节。
是啊,好时节。道真哼声道,蛇虫蝎蚁纷纷出洞,妖气鬼气样样抖擞,好得不能再好。
他瞥一眼道尊,转身穿帷帘出去。
大中午,阳光明媚,两株红梅艳丽非常,数枝新叶娇翠稚嫩,道真吸口气,满鼻子清纯,却暗想真是笑话,最污秽不过的地方,居然春色仍旧。
举目望了望,晴明在北庭风檐底下对着一株枯草出神,道真心念一转,立到他后面,刚要来段亲切问候,晴明抢先说,玩个小把戏,道真大人有空否?
既是有把戏可看,我随时有空,就不知道耐不耐看。
晴明略笑着伸出手去,修长白净的手指微笼,但见枯草回春,渐渐苍绿挺立起来,须臾抽出一枝穗,顶端连开粉白小花,花落结实,实落草枯,繁荣一个轮回,由败始,由败终。
道真默然半晌笑道,你这是在提醒我良辰短暂,行乐须及时,莫错过了眼前春光吗?
他斜眼,轻佻着眼神瞧晴明,徐徐凑近了说,我们这便行乐可好?他蓦然搭上晴明手腕,电击似的滚烫温度霎时间窜跃上晴明的皮肤,晴明微抽身,道真盯着他,放手扬长而去。
阳光很温暖,晴明几乎是贪恋地伫立在日光里面,然而,他依旧觉得冷。
他想总有一天会习惯的,寒冷可以让他麻木,这样他就不会去思念了。
一只燕子飞进中务省议事殿,盘旋了几圈落在二尺高文书上面,提爪子挠了挠,走两步,又歪头啄了啄,唧里咕噜的从喉咙里冒些鸟语,中务少辅紧张兮兮地卷本册子驱赶,博雅拦住他说,我累了,休息会儿。
中务少辅偏头退身看他一眼,半个时辰前您才休息过,还有五十六份公文没有处理,今天之内得发放出去,昨天就要下给式部省的诏书,您一眼都还没看——
知道了知道了,就一刻,不,半刻钟好不好?我保证绝对不会再偷懒,下午之前就给你弄完。
什么是给我……中务少辅嘟嘟囔囔的,磨不过,被支出去,自从博雅消了病假回来就老是恍恍惚惚,要紧的公文都不敢直接给他看,拟好了文字只交给他抄一遍盖个印,就是这样小心了,还是把该誊在公文甲上的批注写在了公文乙上面,中务少辅连撞墙的念头都提不起来。
没到一刻钟,中务少辅跟同僚说不行我得进去看看,同僚说正好我这里的公文处理完了一并拿去让他盖印,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去,中务少辅忽然不动了,后面的人戳他一下,快点急着呢。
转过他上前一看,也不动了。
中务大辅的位置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人影子?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没一次说话算数,他就当我是软柿子好捏好耍,我不干了,我要回家我不干了!
博雅觉得背心凉飕飕,打个哆嗦抽了下鼻子,保宪说感冒了?他摇摇头,问,叫我到这里来干什么?他环顾四周,中务省和阴阳寮之间偏僻的角落,有劲松有苍榆,就是阴暗潮湿散发着一股股霉气。
保宪递给他一封信,素雅的一页纸寥寥几行,字迹熟悉得令人着迷,博雅反来复去地读,摸了好半天小心折起来揣在怀里,保宪说信我是传到了,去不去在你。
博雅说,哪个……他,怎么样?
保宪想白他一眼,没白出来,轻轻叹口气说,想知道自己去看。
虽然约定的时间是翌日傍晚,博雅还是一大早就去了,俊宏说夜露沉重晚一点等潮气都散了再去吧,博雅头也不回上车就催促着快走。
他坐在车上,掀起帘子看着太阳一点点升起来,升高了,树林里腾起飘渺的轻雾。他记得上一次来,也是有雾,比现在浓,他和晴明背靠背坐在那边石头上,他摸叶二出来吹了首越天调,晴明说不好听,他说那你想要听什么,晴明没说话,博雅听见他低低地哼唱,依稀仿佛是东游的曲调,博雅说你不管想什么都和你们本业有关系,晴明停下来说,我乐意。
好,你喜欢就好。博雅抓着他手说林子里怪冷的,早知道要等这么久应该带件夹袍……
话音未落,树林深处传出来叮铃铃清脆声。
除去从头罩下来的披褂,那天,博雅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白比丘尼君。朴素的僧尼服,朴素的面容,两只纤细手腕上,各一串很扎眼的五彩璎珞铃。
她掩嘴笑道,本来想挂脖子上的,可惜和衣服风格不搭,只有藏在袖子里。她很有些遗憾的感喟,博雅抽着嘴角笑,一样的,很漂亮的铃。
博雅大人真识货。她凑上来一边展示一边介绍,速须佐之男不是宰了只八头蛇吗,我这铃铛就是用那只蛇的头骨做的,你瞧瞧,玲珑剔透如白晶,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材料了,我做了六串,一串送了妖后一串给了鬼王妃,一串不知丢在什么地方,还有一串送了最好的姐妹。她看一眼晴明,晴明说不在我这里。
唉,她把它拆散了,一天一颗,磨成粉,和在晚饭里……妖和人是不可能有后代的,她不信,用了各种法子,八岐蛇是神兽,当年我不知道还有这个用处,否则,我绝不会给她。
博雅咳嗽着,悄悄勾着晴明手指,白比丘尼君转眼又笑起来,难得见面别尽说伤心的话,晴明,这次要怎么招待我?
博雅心想一直都是你在说话,他牵着晴明袖子,领着白比丘尼君去安排好的地方,简单一间茅屋,后面一排高竹,瑟瑟风过萧萧响,屋里摆了几壶酒几碟菜,晴明略抿两口博雅就止住他,自己跟白比丘君碰杯。喝到一半白比丘尼君说干喝没意思。博雅说那我们行个酒令。她说我没读过几本书文雅的不来,猜拳最好。博雅说行,赢的赏一杯,输的罚一杯。
白比丘尼君说要加个筹,我输了认罚两杯,你输了要晴明陪一杯。
博雅微瞪眼,不行,他喝不了。
那么——白比丘尼君略思忖,这样,你输了他脱件衣服,我输了他穿上。
晴明终于说,你们胡闹别扯上我。
博雅却眉开眼笑,这主意好。他搭着晴明肩说,相信我啦,我让你怎么来怎么回去,只多不会少。
白比丘尼君叹一声,说晴明,我又不是没见过你脱光衣服,那时候我还给你洗过澡。
一边说一边笑得喘不过气。
博雅喝高了,后面到底有没有脱,有没有没脱却被他们硬扒,不记得,只知道第二天第三天,连着四五天晴明都没给他好脸色。
小酒怡情,多饮伤情。博雅对着半边月亮发出肺腑感叹。
等了一天,等得身子发僵天色昏暗,博雅看见一个微薄的人影,从树林深处走过来,恍惚里他以为是回到那个有浓雾有斜阳,有人在伴的日子,来的是要和他再拼一回酒的白比丘尼君。
晴明拨开披褂露出脸,博雅从车上跳下来,临得近了反而停住脚,他隔着薄薄水气看着晴明,晴明也看着他,面色白得像张纸。
晴明的语气还是那样平平淡淡的,神情有点模糊有点迷离,他说,博雅——
博雅心尖上抖了抖。
晴明仿佛是捧着脆弱的翡翠盏,小心翼翼地唤他,博雅,可以再抱你一次吗?
博雅一眼看去,微暝的光还有些温度,但一分一毫都照不进对面那双清凉彻骨的眼,晴明垂下眼帘,睫毛像新长出的花絮一样微微颤抖,博雅忽然冷笑,你下刀子的时候有想过,今天会说出这样的话吗?
晴明抓着披褂的手紧了紧,却没有退缩,他小声说,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么?是我,还是你自己?
博雅心一急咬到舌头,疼得要跳脚,他拳头捏紧了又松开,扑上去抱了个满怀。披褂从晴明手里滑落,他轻轻捉着博雅的外袍,轻轻说,你说过,如果有一天我们走到断崖,没有回头路,你会陪我跳下去,你现在,还会陪我吗?
博雅觉得眼眶鼻子都酸酸的,忍不住就哭了,他伏在晴明肩弯里,把眼泪都灌进去,咬着他领子狠狠说,我不陪着你,还有谁会抱你?我独个儿去死了,你跟谁说这些话?你这个薄情寡义的家伙,你真下得了手……你知不知道我那时候,多疼多怕……我要是真死了,留下你孤零零一个人躲在角落里难过,该怎么办?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晴明贴在梦寐以求的温暖里,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眨了眨眼,流不出半滴泪。
博雅说你身上冷得像冰块,他们虐待你你也不知道照顾好自己。博雅脱下外袍子裹住晴明塞上车,走,我们回去,我让他们熬热热的粥再烫壶酒,我哪儿也不去了就陪着你。
车到四条,晴明走上熟悉的板廊,眼睛红得像兔子的北居直直冲出来挽着晴明胳膊就哭,师兄你又把我关起来。晴明摸了摸他头发,说,我不能再照顾你,回到你的地方去罢。
不!北居使劲摇头,我不离开师兄,死都不离开。
博雅扯开他,皱眉说什么死不死的?快去把火盆生起来。转头吩咐俊宏,去熬盅人参粥,还有,烧锅热水。
他拧了热巾给晴明擦脸,晴明说我自己来,他说得了吧,你指头冷得都抓不住东西。北居,手炉点好没有?
北居拿袖子垫着,捧了手炉过来,博雅碰一下烫得哎叫一声,原来的那块罩布呢,快找出来。
用罩布仔细包好了,博雅才把手炉塞到晴明手上,又扯厚厚的衣被过来裹着他,端了热乎乎的粥吹了吹喂给他,又问还想吃什么,我让他们做去。
晴明说甜果子,博雅说你不是不喜欢吃甜的。
但是现在想吃了。晴明这么说,博雅就交代下去。
晴明问真葛呢,博雅给他擦了擦嘴,说在母上那边,你放心,那里都是很细心的侍女,一定能照顾得很好,母上又挺喜欢她……美浓的事,我说她回家去了,真葛是个听话的孩子,没有闹……
晴明不怎么有精神,果子拿来的时候吃了两口就不太想再吃,博雅说刚才的粥才吃了半碗,好歹把这个吃完,乖。他哄着晴明像哄真葛,还摸了摸他的头,冰凉的触感让博雅心惊。
晴明看了他一眼,你也吃吧,我一个人,怪没意思。
博雅便自己吃一口,再喂他一口,含混着说这个好吃,或者,这个有杏仁。
晴明恹恹的,靠着他,渐渐要睡着的样子,博雅扶他在寝台上躺好,晴明伸出手搂着他,博雅说你好生休息,晴明没吭声,只是搂着不放,在他怀里蹭了蹭,气息有些凌乱又有些沉重,一双眼微眯着看博雅。
他手指仍是冷冷的,伸到衣襟里冻得博雅打哆嗦。
博雅大概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他想到那一年,晴明可怜巴巴地被压在小山似的衣被下面,一边抖着嘴唇一边还勉强笑着安慰他说,没关系。
晴明难以忍受地贴着他,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钻到他身体里,博雅无可奈何地暗暗叹口气,解开了衣服。
晴明是本能的吸取着博雅的温度,或许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无意识地在填补他缺失又渴望的部分,博雅心疼而心酸地迎合着他,给他抹去眼角流出来的眼泪,抱着他,在他耳边悄声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全部都可以给你——
醒来的时候晴明没那么冷了,他觉得仿佛重新活过来,但他看见博雅略憔悴地端着粥要喂他时,他像是难为情又像是羞愧的别开头,博雅说趁热吃,你真瘦,骨头硌得我浑身疼,我要给你狠狠的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