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葛知道大爹爹又能陪自己一整天非常高兴,她拉着博雅剪纸花,折纸鹤,在翅膀上涂上羽毛的样子,捏着肚子起起伏伏,飞到博雅头顶上停下来。
飞不动了,鸟鸟要休息。
博雅随手摘了乌帽子,让她把纸鹤栽在他脑袋上,拍着他脸说不要动,转身又去拿了另一只摆在旁边,这是大爹爹,这是小爹爹,还有真葛。
真葛抓张纸认真折名叫“真葛”的小纸鹤,博雅僵硬着脖子,头上顶了两只纸鹤一动不动等着她——晴明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父慈女乖的景象,嘴角不禁微微抽动了一下。
博雅听出他的脚步声,依旧不动脖子,只抬手指着顶上说,你来啦,看这里,真葛的两个爹爹唷。
晴明嗯一声,位置放得不错。
真葛爬起来扑向他,带起一阵风吹翻了纸鹤,两只都扑扑滚落下来,一只掉到地上,一只被博雅接住。
晴明按照惯例问真葛,今天乖不乖,有没有听美浓的话,有没有好好吃饭?
博雅抢着说,乖,很听话,吃了好大一碗饭,对不对?
真葛一个劲点头,大爹爹也很乖哦,但是他不听俊宏的话。
晴明搂着真葛看了博雅一眼,博雅干笑两声,我什么时候不听他的话,不对,我什么事需要听他的话。
真葛偏头说,俊宏让你找小爹爹,你不干。
咳,这个呀。博雅挠挠头,摸乌帽子戴上,我不找他还不是自己来了。
晴明问他是什么事,博雅回道,也没什么,夜里可能做了个噩梦,俊宏听见我胡叫跑进来,非说我是中魔障,你把四条包得铜墙铁壁,谁敢乱闯?!不过,我还真不记得那梦是什么了。
他努力想了一阵,还是没想起来,便说算了不去想了,你今天来得倒早,没事做?
晴明点个头,暂时没事,明天寮里有晦日祭,我不过来,这段时间不太安生,你们也最好不要出门,还有告诉助雅君他们,尽量呆在家里,我上次给他们的咒符一定要带在身上。
既然你这么说,我立刻叫人过去说一声。博雅招俊宏过来交代了一番,俊宏应声出去找人带话,博雅又对晴明说,照你口气,这段时间很危险?
也许……
尸气那种东西,究竟是什么?
怨灵的一种。晴明给真葛理了理衣襟,说,让美浓陪你到别的屋里玩,好不好?
不好,我要和爹爹玩。真葛合手抱着他胳膊,晴明摸她脸柔声说,我和大爹爹有话谈,真葛是个好孩子,不打扰爹爹说话的是不是?
真葛又蹭了会儿,才被美浓哄着带走。
博雅感觉出一点严重性,端正了身子等下文,北居端了两碗羹进来,说,师兄,已经热好了。
留一碗,另一份给真葛拿过去。
北居放了碗在博雅面前,端着拐去真葛那边,博雅看碗里麻黄色的颗粒状加膏状物质,心里有些难过,咽了口唾沫说,什么东西?看起来好像是,好像是,泥浆。
晴明没有解释其成分及功效,只说吃了吧。
博雅迟疑着端起碗,微皱着眉舔了舔嘴皮,这个,能吃?晴明依旧没回话,博雅牙一咬,英勇无畏地捏着勺子狠舀了一大勺塞进嘴里,就当是吃药吧。
他如此想着,连味道也没去细尝,憋口气唏里哗啦吃完了抹嘴放碗,动作相当流畅,晴明倒杯水给他,桂苡羹,我添了点可以预防感冒的药材在里面,真葛那份另加了蜂蜜。
博雅手一滞,水杯贴在嘴边不动,你骗我,桂苡羹怎么可能是那种品相?!
药材的缘故吧,我吃着味道还不错,才多熬了些给你们带过来。
这个,是你做的?
嗯。
博雅转眼再看了看空碗,真想捶胸顿足踏破地板以表明自己内心中,强烈的悔意。
等到心情稍微平复了点,博雅喝口水说,尸气呢,你还没说明白是个什么玩意。
不是玩意,是怨灵。晴明指头在袖子口抹过,博雅抓住它们,拢在手里心想,果然有点凉。
怨灵来源甚广,打贼缴赃激动死的,捉奸在床兴奋死的,上谏不成反被侮悲愤死的,纯粹路过被炮灰无辜死的,类似种种,但凡不甘心,死必生残念,残念飘天地,凝之以为恶。术法高深者收集操纵这些没有找到目标或者没有能力报复的残怨,聚集炼化形成咒术的载体,施于人身导其堕落黄泉的,称之为尸气。
这不是一个亡灵的报复,这不是单纯怨气的发泄。
一根筷子容易折,一捆筷子折不断,集体的力量很威猛,前仆后继无绝休——博雅听完晴明的介绍,大抵便是这么想的,他默默抹把汗说,解决的办法,很难?
擒首拿王。晴明简洁,博雅明了。
在那之前呢?不能暂时控制吗?
保宪师兄已将城中零散的秽气清理过,关口他们也加强了护城结界,但是这些都只能减缓蔓延而已。
根本铲除之道原来是独木桥,连根辅助的拐杖都没有。
博雅出了更多汗,进内室换了身衣服,端把和琴挑个通风地方放好,调弦试音,朝晴明招招手,过来,给你听前段时间新谱的曲子。
他拨弄的姿态相当优雅,不愧是高级别教育出来的,动作流畅干净,起手落指间又意松神弛,怎么看都像是块模版可供瞻仰。而曲调却好似随性而为,也许便是某日信手弹奏,自己觉得旋律还好顺便记下来,后来稍微改动,没有磅礴气势没有缭乱指法,轻柔缠绵的花絮一般自在荡漾着,乘风来去化散无境。
晴明知道他是地道的乐痴,看见他又地道的自我陶醉起来时,回手从怀里掏了本薄册子翻开默读。
时常这样,各自做着自己乐意的事,晴明嫌吵会另找地方,博雅嫌闷就走去摸他的宝贝收藏。
他有只龙笛,是几年前在罗成门下偶然得到的,对方不仅能飞檐走壁还神出鬼没,博雅见了他两次,第一次他像蝙蝠一样忽然从树上倒吊着出现,博雅只觉眼花,面前多双眼睛,当时愣了会儿,自认为诚恳地问,公子是要劫财还是劫色?
第二次他比较有经验,没有在树下溜达,冷不丁背上被拍一下,手上搂着的花皮大西瓜差点摔个花开百里人人闻香。那公子眉眼弯弯地说我喜欢你的调调和你换个东西吧,博雅听说要交换,马上提高警惕绷紧神经,那公子依旧笑着说给你我的龙笛,而你,只需要用这管笛子给我做首曲。
因为这个交换有些诡异,博雅没有当场答应,他惦记着新鲜的瓜要赶紧镇在后院井水里,等着晴明回来了一起吃,随口应付了两句擦边走人。
后来把此事跟晴明一说,晴明道你觉得那笛子怎么样,他吸口瓜汁说看上去摸上去吹上去都还不错,晴明瞥他一眼淡然道那就换吧,他惊愕地说真换?那个谁来历不明,我有些担心会不会是妖或者鬼,那管龙笛会不会是被诅咒的?会不会附到我身体上为非作歹?会不会天天吸取我的灵元然后有一天我就干枯掉了?会不会——
晴明没有打断,任他“会不会”了十几条,自己说到嘴干停下来咬几口瓜。
应该是被称为乐之神的紧那罗王座下的童子。晴明说,即便是鬼笛,以博雅大人的英伟,还担心镇不住?!
半夜,四条南廊上啪嗒一声响,俊宏端盏手烛去探察,发现那里躺着一管龙笛,近乎墨色的笛身,头上绘着一红一绿两片叶子。
此笛名叶二,是吾赠源博雅之物,请源博雅莫要忘记约定。
这不就是强做的买卖硬塞的货吗?博雅掂着叶二想。
然而,叶二退不回去,他只得绞尽脑汁做了首相衬的笛曲,专门跑到罗成门下溜达了大半个晚上断续吹了一个多时辰,除了被蚊子叮出几个包,连个多余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叹息中晴明说,可以了,回去吧。说话间牵着他袖子转身,博雅于黑夜里睁大了眼,辨认那个确实是晴明,不由大惊。
晴明,头一次主动伸出手——
博雅心花怒放,博雅心潮澎湃,博雅反手捉住晴明,情深意重地喊了声,晴明。
晴明回头看着他,两两相望,静默片刻,晴明平静地说,你手很烫,是心火虚旺,最好煎些滋阴调养的药汤吃。
博雅桃瓣满眼朵朵红艳,你煎的我就吃,什么都吃。
晴明不动声色,抬脚就走,博雅乐颠颠地跟着,心想,紧那罗王您太英明伟大了!
于是叶二成了他最心爱的笛子走哪儿都揣着,某天晴明对他说你身上带太多东西了……有点硌人。
博雅扶他稍微离开些,伸手到怀里掏,零碎一堆摊在面前,秋荻蝠扇,护身短刀,一串佛珠,几块碎银,和龙笛叶二。他摸着叶二很怀念而感激地笑,你累了我吹首曲子给你听。
晴明摇摇头,刚才三日节会上你们还没过瘾?!
不同嘛,这个是只给你的曲子。
晴明捂嘴打个呵欠说,随便你。
十月初,京城里出了件十分了不得的大事件,轰动上下震撼内外。
天皇陛下自登基后对于没有子嗣一事很是耿耿于怀,想他元服至今已过去六七年,身边竟无一人能产下男丁,虽然后宫必将日益壮大说不定未来哪一天能得偿所愿,然而东宫位一日空缺便一日暗潮翻涌不断,他是个有雄心的人,立志要将国势推上崭新高度,他需要一套安稳的朝臣班子,只为了辅佐他的富饶天下勤勉于政,而不是每天处心积虑地探察哪位女御更衣侍从女官被临幸,哪位有身了,脉象如何,谁家的女公子又容易生养有望入宫侍奉。
说实在的那些人讨论这些的时候简直当他空气般肆无忌惮,强调他对后代问题要重视再重视的态度就像他唯一的功能不过如此,今上每每想来,相当郁卒。
还不如偷听女房们为最受欢迎公子榜争论时那单纯的欢乐。
于是女御述子有身的消息让天皇陛下很是亢奋了一把充满期待,再三叮嘱女御身边的侍侯人要周全照顾,又拿出内里名贵的滋补品赠予女御调养,女御退出内里回三条待产后更几次亲临问候,并与左大臣谈到,如果此次得产男婴当为东宫无疑。
左大臣回答得诚惶诚恐谦虚谨慎,内心里却早是又渴盼又焦虑到几近吐血,他在三条一隅召集大批僧人日夜祈福念经,还找经验丰富的医师诊断脉象,找经验丰富的产婆判断男女,两厢一致认定了男胎的朕兆,左大臣暗压狂喜更殷勤照料女儿,为防止意外,对她的日常行动严格规定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
然而,意外从来都在意料之外发生,这次尤其突出。
女御身上出现了不明疱疹并起烧,两三天后神智混沌昏迷不醒,左大臣惊骇无比,立刻延请医师诊治下药,僧人加重念诵法华经文,阴阳师弹弓驱秽。
依旧毫无起色。
先是胎落,后是毙命。
几天内,母子俱亡。
天皇陛下愤怒,无可奈何。左大臣愤恨,亦无可奈何。
博雅叹口气说,才十五岁呐,太可怜了。
晴明翻开一卷书册看了看,叫北居拿笔纸过来,北居将文台摆到他身边,磨好了墨问,忠行大人让人送来的盒子该放在什么地方?
给我吧。晴明写了几行字,将纸折好给北居,吩咐他交给保宪师兄,然后再去开了盒子拿出里面方正的一块石板,石板上密密麻麻刻满奇怪的符号,博雅凑过来瞧了会儿瞧不出所以然,晴明却立刻叫回北居,先不去了。
北居把纸片还给他,晴明几下撕了另铺纸提笔,顿了顿没写半个字。
这几天他总是很忙碌的样子,博雅自觉不便打扰,反正中务省的事务也比较多,他努力的专心看文书专心盖印章,甚至和下属开展讨论会听取多方意见亲自写批文,中务少辅逢人就说,博雅大人最近一定是受到什么刺激了。
中务卿大人神色端正的对今上赞叹,博雅越发有个当责的样子了。
天皇陛下的心灵有一半还沉浸在悲痛里,略附和了一声,惋惜道,朕的皇儿啊——
那神情很是凄切,左近侍侯的女房忍不住擦了下眼角,劝慰说,请陛下千万保重身体。
是呀,那样才能有下一次的机会。今上心想,曾经有份真实的幸福离朕是如此的接近,朕没有机会珍惜,如果上天能再给朕一个儿子的话,朕希望,一定要是个能顺利活下来的啊啊啊!
今上在郑重许愿的时候,博雅在勤奋地写公文。阴阳寮经过卜算推演,认为举办八十岛祭可以驱除疱疮之灾,但鉴于近日污秽频频建议推延,道尊大人一个计划报告交上来,博雅就推敲着字眼准备奏折,他知道晴明也参与此事的筹备,所以格外用心。
中务少辅看见他居然写文书写得眉开眼笑很是陶醉,不由得再次认定博雅大人受了很深重的刺激,想法和周围的人一说,纷纷点头,有人说“是不是被情人抛弃”,有人说“没听说他有情人”,又有人说“坊间流言他在四条的那位不是什么养女是为自己培养的未来妻子”,一人惊曰“不会吧”,一人答曰“也许是碰壁太多只有自力更生”,默了小半晌,大家偷眼看了看博雅,感叹道,人不可貌相啊。
八十岛祭的事很快就批复下来,中务省宣了旨,博雅大人亲往阴阳寮勉励诸位要为了京城的和平安定勤奋工作,这个城市的未来就有赖诸君的力量了。
总结完毕,博雅转眼四周扫了一遍,到场的是寮里主要官员,尽是他不怎么乐见的熟人,道尊大人表面很恭敬,原清云依旧板着脸坐得循规蹈矩,博雅暗叹了口气。
保宪为下个月要上呈的历书做最后的完善,关口被派去主殿寮守护新任伊势斋王,小安虽然晋升为阴阳大属但还要跟着他师父修行,多半时间都跟着师父左右,而晴明更是好几天不见人影。
博雅还有个疑问想要问他,却一直没有时机。
真葛依在他身边说小爹爹什么时候才回来呀,真葛想和他玩弹棋呢。博雅摸着她头说,小爹爹忙,过几天才能回来,真葛和美浓去玩好不好?
美浓哄着真葛去别的房间,博雅身边空下来,就觉得有一点点寂寞。
快到半夜,四条守门的杂役被敲门声吵醒,晴明尽量轻手轻脚走进来,小声和俊宏道声抱歉这么晚了才过来,俊宏连忙说没有没有,大人也刚刚才睡下。
晴明在内室外停了会儿,转身对俊宏说看样子已经睡着了,我在别的屋里休息。
北居帮忙整理好寝台,晴明道,你今天也累了,就一起在这边吧。
北居点头自己铺了床被,倒头就睡,晴明听他片刻就呼吸沉缓起来,心想他还真不像是长大了的样子,当然就妖来说,他也确实没有长大多少……具有八百上千年寿命的北居,将见识到更广阔的人间,漫长的岁月之后,会忘记了这一段太幼稚的时间,也许连“安倍晴明”这个名字都想不起来,这样的话……未尝不是好事,过去的便过去,消失的便消失。
他静静躺着,屋角火盆里噼啪响一声,寒风从帷帐细小缝隙里钻入一缕,吹上了晴明的脸,他翻身扯衣被略蒙住,指尖缩在胸口上。
要是博雅在的话,就可以伸他怀里温暖了。
从清晨开始飘着些小雨,博雅勤奋地跑内里去参加朝会,然后又去中务省处理公务,有人禀报说阴阳寮有人呈送历书,博雅让人进来,却看见保宪捧着册箱走过来,博雅打开历书看了看,字迹清晰注解明确,十分符合规范。
博雅说保宪大人你的字呀,真有乃父之风。
大人赞谬了。
八十岛祭的事准备得如何?
但由道尊大人安排。
最近寮里众位如何?
在下区区博士,与身边同僚牢记大人教诲,勤勉为公。
博雅干笑两声,甚好,请保宪大人回去后代我问候大家。
在下不敢辱命。
公务处理得差不多,博雅出了中务省直奔美福门,保宪溜溜达达的出来,溜溜达达走到牛车旁边,博雅掀了帘子一个角招呼他,保宪斜着看他一眼,钻进车里。
牛车在京城大道小街上晃悠着,保宪坐了趟顺风车很是惬意,靠在车棚上微合眼,博雅咳嗽一下,保宪大人。
保宪问,博雅大人还有何事?
在外面就不要还端着官腔官调。博雅摸着鼻子,你们昨天干什么了?晴明很晚了才到四条来。
保宪想了想,昨天下午我就和晴明分开走了,后来他应该是去找了父亲。
唔——博雅拢着袖子沉眼不语,保宪就说,出了什么事?
你今天有见过晴明吗?
没有,我听父亲说今天他可以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