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如何?从那个地方出来的东西,总觉得会沾染着什么,还是丢了的好。
看这上面的笔迹,娟秀清逸,写它的人一定是位优雅俊秀的公子。
于是这个女子就被人打趣道,哎呀呀,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留着这张纸的呀。
她大约是羞涩了,娇嗔着拍打左近同伴,博雅也知道自己哪跟弦搭错了道,开口表明了身份,把里面的女人们吓得不轻,趁机就婉转着把那张符纸讨到手,看了一眼,愣了愣,揣进怀里回到正殿上。
左大臣应付了大部分客人有些支撑不住,被近随扶助着回去休息,治部卿来得较晚,这时才看见博雅,打个招呼说,你脸色不太好,听说最近博雅大人很专心公务,在下以为传闻而已,如今看来,大人果真该为朝中表率。
在这种场合里他还不忘调侃,博雅佩服佩服加景仰景仰,治部卿捏着半截香头神情很是受用,低声又说,你不觉得这事蹊跷吗?左大臣把女儿当作菩萨一样隔绝在最深处供着,每天饮食是专人料理要过两三个人先尝过,近侍的更是严格挑选,一旦出了门就不能再进来,整座三条里外又不知分了多少重,我上次来稍微注意了一下,一张纸要送到里面去不折腾个大半天不算完,而且还不一定就能到那位手上——严密成这样还被传染上,不是很诡异吗。
博雅咳嗽一声,这中间一次次传递的,也有可能把病症传递进去了。
照你这么说,感染的人应该不只她,可全府上下除了她,就是一个时时跟在身边的小侍女,我估计这小侍女也是被她连累的。
治部卿大人此刻思维极活跃,分析极精辟,博雅频频点头,点到停下来就发晕的时候插话说,最近城里有几件半夜偷窃的案子颇棘手,你不去检非违使厅帮个忙?
尽完义务的博雅和治部卿同出三条,随意走了会儿说了些闲话,治部卿说你养了女儿之后都鲜少和我们一块儿喝酒了,真是有了父性没了人性。
此话说得博雅深感抱歉,过几天等我手上一些事忙完,邀你们喝个痛快。
这是你自己说的,可不是我逼的。
当然当然。
和治部卿告了别,博雅转去探望母上,自从疱疮流行王妃几乎就没出过府,忧心忧神,更加牵挂四条的儿子,老派人来问情况,有什么预防的偏方总会梢一份过去,抄写经文时也不忘儿子的那份。
博雅明白母亲的用心,时不时过来问候,为了充分体现自己身体健康还总要更加精神奕奕,说话比平时高两个调,走路带上双倍的风。
王妃看在眼里很是安慰,说,我年纪大了管不了你,你要自己照顾好,尤其现今乱糟糟的,你不去四处流连也好,免得沾上不干净。
歇歇又问,四条的孩子怎么样?
博雅说还好,有段时间不怎么吃饭,美浓说孩子都会这样。
王妃回忆起一些往事,口气很感喟地说,是呀,你小时候也有过,什么拿到面前来都没有胃口,你父上哄着你,跟你玩游戏,他吃一口喂你半口,结果反是把自己吃撑了,还得煎药汤来消食。
她想着不禁微笑起来,那个男人啊,真像个孩子,一直到最后都是——
博雅恍惚间似乎记得有这么回事,又不大清楚细节,只对端着碗豆粥追着真葛满屋跑的晴明印象深刻,后来他急了,撂下碗伸长胳膊把真葛捞进怀里,脸上又是严厉又是无奈地说,不吃饭怎么行?!
真葛根本不怕他,在他身上扭着身子蹭来蹭去,娇嫩的声音说,真葛不饿不想吃,小爹爹给真葛剪小人好不好?
不好。晴明是真的有一些生气,横了真葛一眼,真葛略瑟缩了一下,可怜兮兮嘟着小嘴,博雅于心不忍,打圆场道,现在不想吃就算了,一会儿饿了再说。
晴明瞥他一眼,博雅抓抓脸,你,你总不能硬给她塞吧,多不人道啊。
晴明转开眼吁口气,叫着美浓,中午前盯着她要把这碗吃了,晚上另做些味重的东西。
他还要赶去忠行大人那里,叮嘱之后又给真葛讲了通不吃饭的危害等等,博雅推着他说真葛那么小怎么听得懂,有美浓在就不要操心了,你不是要出门吗,我反正要去中务省带你一段。
车上晴明还埋怨他会宠坏了真葛,博雅笑着,我倒是想呢可有你在我没那机会呀。他靠近了说,有你在——
到了中务省要起笔批公文,博雅不得不放下掩面的扇子,中务少辅随便看了眼,惊讶地说,大人你脸上,怎么红了一块?
博雅咳嗽着干笑两声,有蚊子。
蚊子?中务少辅严谨地端详了半晌说,可看起来很像是被扇子一类敲上的痕迹……
博雅对晴明说,你的字写得真好,尤其在画你们那些希奇古怪符号的时候,像水流一样的宛转舒畅,非常特别。
晴明从他手上抢回符文,平淡着说,没什么特别,师兄弟们写出来都是差不多的。
差很多!博雅加重语气说,如果摊上许多人的符文在面前,我一眼就能认出哪张是你写的,要不要现在试试?
晴明略偏头看他,心想这个人真是悠闲,嘴上却道,抱歉,我还有很多功课要做。
博雅就叹息着你们过得好辛苦,自己摸了晴明写的两张符文端详了一番,顺手收在怀里。
——这是很多年以前,晴明还在未坤邸做刻苦勤奋好学生时候的事,现在博雅又说出与那时类似的话,晴明,你的字迹依旧像流水般,又漂亮又特别。他捏着晴明的指头,稍微犹豫着,说道,但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上面并不是净神安身的咒文。
博雅和晴明一处过了这些年月,虽然对晴明所忙碌的事情不上心,但时常见他描绘扭曲线条,偶尔问上一问,耳濡目染下便认识了不少。
晴明默不吭声,他向来不擅长辩解,有些事不愿说,有些事不能说,混杂起来更无从开口,于是他只抽手翻了身,闭上眼轻声道,睡了吧。
这下连博雅也不知道要怎么接续了,指间留着微薄凉意,一如那日他刚刚认出侍女保留下的符纸上,千折百回的流畅柔雅,却仿佛好像尽是夺命索魂锁链,勾走了无辜婴孩,毁掉了年轻女子。
博雅自己想了很多个前因后果,他不知道的内情太多,无法臆断,便在忧虑与等待中渐渐的睡着。
仿佛做了个梦。
他被禁锢在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里,身体只能蜷缩着,膝盖抵着脸,胳膊曲在胸前,口鼻像被什么阻塞了,不能呼吸,他心里憋闷但半个字音都发不出。四周是茫茫的,感觉不出边际,又压迫十足,一种由外而来的力量,好似有东西要被强制性地灌入他的身体。他本能的抗拒,在内心里叫嚷着走开走开,他听见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模糊的呢喃,或者是低沉的念诵,那声音非常熟悉,那声调是一贯的安宁淡和。外来的压迫力越发强劲几乎要洞穿他了,而念诵的声音也随之严厉高亢。他感觉有两股相异的气流在周遭碰撞,像冰块邂逅烈火,而他就是那架在中间待宰的小羊羔。
唉,我走到哪里都这么受欢迎,真是伤脑筋。他暗想,人啊还是该尚可而止,闷声不响的偶尔出众就好了,千万不要完美过头,如现在这般,在冰火两重天中被抛来被荡去……
念诵声渐微渐弱,烈火更加熊熊地燃烧,他觉得皮肤要被烤化了,五脏六腑都冒出一股子焦味,就在他支撑不住险些要随了时局乖乖做干柴时,忽然间清风吹拂大地,甘露降临人间,他一个激灵翻身解放,伸胳膊蹬腿尽吐浊气。再回头,阴霾如同落入陷阱的猛兽,虽张牙舞爪依旧,奈何日薄西山气数将尽,他颇有气度地朝它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大踏步迈入崭新河山再轮回。
晴明拍醒他,说你一脸抽风似的笑,口水浸湿了半个枕头。
博雅恍惚茫然地蠕蠕嘴,又躺了会儿回过神,抬手到嘴边抹了一下,晴明。只叫了这一声,他伸长臂揽住晴明贴得紧紧的,晴明推他,他搂得更使力,晴明扳他手,他起头堵住他的嘴,缱绻又激烈的,顺便解了系带,顺便抵入深入。
晴明说你发的哪门子疯,博雅说我喜欢你比谁都喜欢,晴明扯衣被裹得严严实实,背身向他,博雅扒着他肩头小声在他耳朵边重复,就是喜欢喜欢,最喜欢你害羞时候装模作样假冷淡。
晴明听不下去,抓着衣被盖住头,博雅掀开一个边角悲切地说,你多伤人啊,刚刚才和人家滚来滚去,自己爽快了就把人家丢在一边。他搂着晴明喃喃,无心却留心薄情却多情,晴明你的不坦率真叫人烦恼,可是,我连这点也喜欢,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我全陷进去了你还在岸边上看热闹,你没良心你太不厚道。
他絮叨个没完,晴明一忍再忍忍无可忍,狠踢了他一脚,他哎哟叫一声,晴明叱他滚开,他抱着他无赖地说好啊,天色还早,要滚几次都没关系。
晴明要曲肘撞他,他严丝合缝地贴着晴明让他有力使不出,还得意洋洋地哼哼,晴明咬牙默默念了句,博雅脸色微变,提高了声音说不准用咒——晴明,你又咒我!
晴明做了两个深呼吸才瞥他一眼,没有。
骗人,我都不能动了!
只是不能动而已。晴明裹着衣被去挑了件干净内衣穿上,路过博雅时停下看了他一眼,博雅刚张嘴,晴明抓起旁边衣物盖在他脸上,然后披了外袍出去,俊宏进来略惊于主人怪异的造型,回头来问晴明出了什么事,晴明接过北居递上来的水杯淡然说,大概是睡姿不好拧了筋,你给他揉揉,过半个时辰自然就舒络开了。
俊宏将信将疑,他想,只听说过姿势不好拧了脖子,哪会全身都硬得动不了的?
但他作为一个尽职尽责模范随侍,识情知趣,不该问的话半句都不会说,闷着头就进去给博雅做按摩。
北居端了碗笋干豆腐汤给晴明,又去看小炉子上煎的药,已经煎好了,他熄了火倒一碗捧过来。晴明慢慢吃着笋干问早上有没有谁来找他,北居想了想说有,保詹师兄有捎了张纸条,说着从前襟里摸出来,晴明展开读过一遍,揉成团,越揉越小,最后就剩下米粒大小,晴明把它丢在碟子里,筷子沾点汤水滴上去,渐渐的就融化没有了。
北居收了碗筷放一边,把温度刚刚好的药汤给晴明,晴明闻了闻道,是谁开的药方?
博雅大人熟识的那个医师,上次真葛出疹子也是用他的药。
那人晴明不仅认识,而且还能聊上几句,他第一次给晴明诊脉便说你天生体质偏寒,用药要尤其注意,这是我家祖传秘药,包治百病且适合各种体质,博雅大人是老熟人了就打个八折,你要几包?
晴明自然推说不要,药这东西又不像是土豆花生,用不上可以放旁边,即便干了蔫了想吃的时候拿出来照旧能煮一锅,而且没病没伤的买它回来,真是不吉利。
医师倒很豁达爽快,说这次不要没关系,往后有个头疼脑热的找我,保管一个方子药到病除,无效不收钱呐。
晴明私下问博雅哪儿认识的这么个神奇人物,博雅摸着脸说不记得了,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会儿我还没元服,大概是跟朋友一起出去的时候遇见的吧,或者是谁介绍的。
博雅虽然顶着殿上人的身份,但什么类型的人都认识一些,他性情温良为人亲切不计较得失,和他相处一段时间自然而然就把他当老好人,于是别人也都愿意和他相处,这中间有豪爽的医师就有吝啬的乐师,有德高望重的僧人也有位卑职微的跑腿小吏,可在他眼里却没有区别,治部卿还是头中将的时候总说他,你是真呆还是装傻啊?某某明显当你是垫脚石,你还自己趴在地上让他踩,当真是日子过得太无聊了吧你。
晴明听博雅转了这段话,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想,头中将是个明白人,特别是最后那句,真叫一个精辟。
在他看来博雅就是个成天无事可做无事愿做而四处闲晃的人,这样溜达来溜达去,殿上坐坐府衙里盖俩印,对着日落月升伤感,蹲在池边上吹点小曲自娱自乐,有大把时间空虚着,不混在三教九流里结交些非凡独特的或者是平庸得掉渣的朋友,简直就只有与草木同朽了。
除了一部分是他自己在路边捡到的,有一些则是攀着关系硬要凑上来的——如此说来博雅大人的声誉还不错人品也够份——弹正少弼正是其中之一。
晴明对他的印象,因为那次自己好奇犯了错而显得不怎么良好,他想,纵然自己冒失,做客人的也不该随便说话,还要表现得多诚恳期盼似的,既不会看脸色也过于自以为是。可是他毕竟是博雅的客人,晴明又是个好忍耐的人,不去流露出什么厌烦之意。博雅心里知道他不满,自己也对弹正少弼的某些言行感到烦恼,但面子上还是客气,等他走了再去安抚晴明,说这人就这副德行,你不要在意。
晴明说我是小气的人吗?博雅急道不是不是你当然不是,我只是怕你心里堵。
他这样说了晴明也不好真的在意,有两次正和博雅在一起的时候那人来了,晴明还催着博雅去应酬。
又一次在朝中遇见,弹正少弼和左近交谈得甚欢乐,居然还注意到走在另一边廊上的阴阳寮一行人,晴明位于侧后方只能被望见个大概,他依旧深情满怀的表达了一番向往,还跟领头的道尊大人说,安倍君识文达理,温良正直,实乃朝中俊才。
晴明低着头什么都没说,心想这人还真像只苍蝇啊,比博雅那副铁舌又强出一个等级去了。
后来道尊大人拿着他的话来说晴明,看来你的人缘很不错。
晴明真不愿意要这种“人缘”,可他又能说什么呢,道尊眼神很是凌锐,盯着他,他平淡地说,愧不敢当。
忠行大人的高徒都不敢当,还有谁能坦然?!道尊似笑非笑的,可他始终留你在身边,安倍君,你真的没有愿望?
他总这般说,晴明听过很多次以后,垂着眼不答话,道尊仿佛也不是为了答案而提问,他只静静注视着晴明,显示出足够的耐心。
道尊的心思,如果没有猜错,是晴明要小心提防又要借以利用的。
两边都设下了陷阱,两边都在等待对方落坑。
晴明一口闷完了药把碗递给北居,喝半杯水到内室帷帘外看了看,俊宏在小声劝解博雅,什么“大人请看开些”,什么“手指已经可以活动了就快好了”,博雅似乎为着肢体上的不爽快而沉闷,一直不说话。
活该。晴明暗责了一句,转身走开。
真葛听见晴明的声音欢快地跑出房间,晴明矮着身子接住她,真葛勾着他脖子奶声奶气地叫小爹爹小爹爹,病好了吗?可以和真葛玩了吗?
晴明点点头,你想玩什么?
真葛偎在他脖弯处蹭了蹭,什么都想玩。
晴明微微笑道,人小心大,你这几天都做了什么,和我说说。
我有画画,有折纸,大爹爹还教我写名字。
哦——写会了吗?
真葛使劲点头,美浓夸奖我写得很好,我写给小爹爹看。
晴明便抱着她进屋里,地板上铺了好几张纸,笔墨在旁边摆着,看来刚刚就在随便涂画来着,真葛抓起笔抹平了纸,不熟练地在纸上转笔锋,她口里念念叨叨,曲曲折折画出字符,晴明看着笑着,说,果然很不错,不过呀,这个地方还可以更好。
他把着真葛的手教她起承转合的要点,真葛认真的跟着他练习,又写了几遍,越发漂亮,晴明摸着她柔软的额发,蔼声道,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去庭院里走走?
真葛乖顺地牵着他的手,略微摇晃着,小爹爹,怎么大爹爹不在?
他呀……晴明俯身说,东庭豆角树上长了好多果子,我带你去摘一些。
弹正少弼轻车熟路的跟着俊宏往里走,一边感叹博雅大人真是流年不利啊感冒了这么久都还没有好,俊宏没说什么,只在心里嘀咕,谁感冒不耗个两三天才能好的,您昨天来的时候大人才“病”了没到一天,您还说大人病得厉害要养很长时间的……真好坏话都是由您说,真是……
俊宏领头走着同时腹诽着,一分神的工夫没留意到弹正少弼大人直直望着庭院里停住了脚步,
晴明抱着真葛站在豆角树下,真葛胳膊伸得长长的去摘顶上一串绯红的果子,晴明昂着头笑着说你要这串?旁边的那串要大一点。
真葛拍着晴明的肩说高点再高一点点,晴明扶着她腰把她往上耸了耸,真葛一把抓住了枝条扯果子,晴明柔和地说小心点别弄破了沾一手的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