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浮叶摇头,「我没有,他因我受罪,为我而死,这是我欠他的。」
青藤的手按在了沈浮叶的胸口上,她说:「浮叶,你的心就在这里,还要欺骗自己麽?」
「青藤,我们只是死物,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沈浮叶握住胸口那双柔细的手心。
「就算是植物,也是有心的,在世三千年,你又怎会不懂?」青藤问他,浮叶愣了一下,青藤叹了一口气,她悠悠的说道:「浮叶,当年你执意来到人间,便已经是你有心的证明,你知道我们百般阻止便是因为担心会有这一日麽?」
「青藤,你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草木无心、花叶无情,世间上,从来都是这麽说著的,但此刻,他并不这麽的确定。
不可能,他是真的不可能麽?
「是不可能,还是不会呢?」青藤偏了偏头,墨绿的近乎黑色的长发掩盖在沈浮叶的面前,像是一抹黑色的纱幕,「浮叶,问问你自己的心,你难道没有对他动过一丝感情麽?」
动情?他麽?对李严?他不过是一株死物,他会懂得人间所谓的情爱、他会明白这个情字麽?
沈浮叶淡淡的说道:「这是我欠他的,是我应该还的。」
还?青藤听到这个字眼,她不住笑了一笑,她笑浮叶在世数十年,却傻的看不清,分不清恩情与爱情的分别,她笑他连自己的真心都不明白,直到今日他才发现自己这位同修傻的可怜,傻的悲哀。
青藤问他:「用你千年道行来还麽?」在青藤的质问下沈浮叶白了脸,青藤却仍是执意的说道:「那一夜损你有多深,你自己知道。」
沈浮叶知道她说的事实,咬了咬唇,没有说话。对李严来说,与他不过就是一夜风流,但他一世清修,沾不得情欲,一旦动情,千年道行便毁於一旦,那夜之後,几乎将他打回原形。
「浮叶,你想过自己怎麽会答应麽?」青藤慢悠悠的说道:「或者,我该叫你方时?」
沈浮叶看著他,没有答话,青藤爱怜的摸了摸他苍白的脸,沈浮叶现在靠的不过就是一点剩馀的道行硬撑著才能维持这副模样儿,幸好他的本体是一株清净的荷花,在修行上并不这麽困难,亦帮了他不少忙。
青藤问他:「浮叶,你知道这世道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注定好的麽?」
浮叶看著青藤,没有答话,那双黑眸中,有的只是一片清澈的了然,青藤当然知道浮叶是懂得,超脱一切世俗、六道之外的他们,数千年来,总是看著世代更迭变迁,又怎麽会不懂所谓的命里注定。
他知道,人生在世的一切,都是他们出世之前便已经在生死簿上写好的,并不是任何人事物,甚至是他们便可以轻易改变的了的。
青藤仍是提醒一般的说道:「伍齐宁生下来时便已经注定为王,代价便是失去自己的挚爱;李严注定要受牢狱之苦,就算不是因为你,他也将因为其他理由下狱而死。」
这些都是他们生来就注定好的了,生死簿上记注分明的,不是浮叶这一个小小的荷精就能改变的了他们的命运,「你从来都不欠他们什麽,你所付出的一切,不过都是因为你愿意,浮叶,你知道麽?」
沈浮叶偏了偏头,他知道青藤说的是事实。
当年伍齐宁面临伍昱暘的要胁成王或者败寇的选择时,从他选择了为王,就注定了得失去自己一生的挚爱与好友,但他不愿意见到伍齐宁伤心,因此,当太后要他帮助她,要他帮助伍言晨离开皇宫的时候,他让言晨选择,留下还是离开。
不管言晨最终的决定,是留下,或是离开,至少,那都是一个选择的机会,他为伍齐宁与言晨之间,留下的一个机会。
李严命中注定得因叛逆罪而下狱,受牢狱之苦,即使不是李严本人所为,也将会是李严身周的亲人,或是他的儿子,不管是不是因为这世上有个他方时,李严命中早就注定了他得受牢狱之苦,注定了他得死在牢狱之中。
「青藤……你别再说了……」沈浮叶偏过头去,不再肯看眼前这位认识数千年的好友,此时逼迫他面对现实、以及一身妖氛的她,陌生的让他发觉自己从来不曾真正的认识过她。
草木无心?花叶无情?青藤不知道这话究竟是谁说的,她只能说那人实在不懂就算是花草也是有心的,那人不明白纵使是花草的他们,只要认定了,便是一生一世的追随,不言悔。
一如浮叶,一如她,他们的心里,只要认定了那一个人,即使不被允许,也从来都不说後悔。
他们把那份爱深藏在自个儿的心里,不给任何人知道。
她自己,已是如此,因此她实在不愿意眼睁睁的看著浮叶步上她的後尘,浮叶一世清心寡欲,只要修行得当,总有一日能飞升为仙,浮叶执意投生为人,走过红尘一遭,已经损他百年,李严却损去他千年道行,她不想看著他烟消云散,数千年清修付诸流水。
青藤说道:「既然明白,那又何必执迷不悟呢?」
「青藤,这又谈何容易呢?」浮叶苦笑,不在其中浮沈,又焉知其中让人迷醉之处,他曾是山里最清心淡泊的一株荷花,即使曾经超脱世外,沾染了人间这一情字,他,也不过俗物一个。
「浮叶,人间有句话说道,看不破,才是迷障,你总以为自己能改变这既定的天命,其实,这又谈何容易呢?」
倘若她能预知天命,预知道这结果,假如,能让她回到数年前,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仍执意杀了自己的妹妹,但她知道,就算再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仍是会亲自手刃了青云,她温柔、美丽又可怜的妹子。
入魔的她,渴求著鲜血与生命,为了夺得自己所需,她更是豔丽的不可方物,只有她,才能终结她的痛苦,而她所付出的代价便是与自己所爱反目,从此堕入魔道之中。
浮叶妄想改变宿命,谈何容易。
六月飞雪【第二部】三十一
一
青藤说:「浮叶,你可知道伍言晨早就注定了将死於非命,当年身为方时的你代他而死,为他延了十年寿命,但也就十年。」
方时不会知道,当年李严给他的选择是他人生的一个契机,离开,他或许还能多活上几年;但他若是选择留在京城,就算不是因为伍言晨,他也将因为其他事情而送上了性命。
他也不过是个薄命的人。
沈浮叶听了,愣了一下,他问:「谁死於非命?」
青藤叹了一口气,她说:「伍言晨已死在北方一处深山里,你的死让他多活了几年,但你知道,方时的命本就不长。」
沈浮叶问:「殿下……言晨他死了?」
青藤点了点头,沈浮叶顿时宛如困入了冰窖一样,浑身透寒,当年方时死後,他就知道了死的该是言晨才是,言晨命中该在十六岁时死於刺客剑下,但是,方时出手救了他。
方时乱了轮回,便得得顶替原本言晨的宿命,生死簿上的空缺,总得有人填补,即使是六道之外的精魅,仍是能填补这个空缺,方时代言晨死去。
言晨活著,用的是方时原本的命,他没想到的是,方时的命,也不长。
青藤摊手,她的掌中,一抹幽幽的光芒缓缓地凝聚,那光微弱的就像是雨後的星子一样,脆弱的像是下一秒就会消失一样。
沈浮叶痴痴的看著那抹微弱的青光,他知道,那是言晨的魂魄。他看著一脸平静的青藤,沉默的问她:这是怎麽回事?
青藤说道:「我不能救他,但,至少能带他回来。」
她不能改变既定的命运,但她可以完成他临死前的心愿,送他回家,送他回到他最爱的人身边。
沈浮叶伸出手,接过她手中那抹微弱的魂魄,他在他的手心里头仍然有著微微的温度,就像他仍活著一样,就好像他从来都不曾离去一样。
言晨脆弱的魂魄在他的手中跳动著,似乎在不安著什麽,在呐喊著什麽一样,他将他按在了自己的怀中,那青绿的光茫一点一点的消失在他的身子里头,这时,他才知道了他一句一句喊著的都是一个名字,齐宁。
他一句一句喊著的都是他的名字。
泪水滑过了沈浮叶的脸颊,那不是他的哀伤,而是,在他体内的言晨的哀伤,即使回到了熟悉的城墙,但他,已经永远见不到自己所爱的人了,死去的人,没有双眼B>B没有双耳,他再也看不到他,听不到他。
「睡吧,时候到了,我会叫醒你的。」沈浮叶按著自己的胸口,渡了一丝又一丝的真气进去,安抚著他,他感觉到,自己胸口那跳跃著的疼痛,一点一点的平复了,最终,回归於寂。
青藤看著他将那抹魂魄收在了自己体内的动作,没有阻止,她劝道:「回去吧,浮叶,不要在待在这里了,回去做你无心无情的荷叶,浮沉在水池上才是的本性,不是该在这人世中漂荡。」
沈浮叶却摇了摇头,他说:「青藤,一如你所说,我待在了这人世之中,便有了心,懂了情爱的滋味,那麽,我就不在是过去那个无心无情的浮叶。」
「从今而後,我是方时,再不是浮叶。」沈浮叶抬头,看著青藤的眼中有了一丝坚定,青藤知道,他的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不管这决定将如何改变他,浮叶……方时他都仍会执意去做。
青藤问道:「你虽然是方时,但方时永远不可能是浮叶,你要执著於这一个人世麽?」
「执著是什麽,放弃又如何呢?」方时笑了,他的笑中有苦涩,却也更加的坚定了他的意志,逆天又如何,投生为方时,他已经违抗过一次天命,便不怕再有第二次,即使要受天谴,他也不说後悔。
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年,於他们不过是眨眼即逝的短暂,但人们却可以认真的为自己的执著而努力,就算要牺牲自己的也在所不惜。
他虽是花草,难道不能去追求一份属於他的执著?
「方时,你……」青藤知道自己再说什麽也没用了,方时心意已定,不管她说什麽,方时是不会听的,他却仍是忍不住开口,如今,他是真的不知道怎麽劝这个自己突然变的陌生的朋友。
「青藤,还是朋友,就别再劝了,回去吧。」方时仰头看著青藤说道。
青藤於他而言,是一样的陌生,过去的青藤,总是如同兄长、如同母亲一样的亲和,她总是很温柔的照顾著林子中的每个生物,无论是成精的,或是轮回之中的生物,她总是一视同仁的护著所有。
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在林中修行了多久,也没人知道她的修为深浅,就连林中修行最久的他也不知道青藤究竟已经存在天地之中有多久了。
但他知道,她对他们来说,就像是一抹春风一样,为他们带来了复苏生命的喜悦与温暖,但如今的她,一身妖氛,他甚至都能嗅到她满手洗不乾净的血腥,他不知道短短数十年间究竟发生了什麽事,会让这位好友变成这样,他也不会问她什麽,如果青藤愿意说,她来见他的时候就会告诉他了,而不是选择沉默。
「你很傻。」青藤说,然後,她笑了。
青藤看著仍将自己当作朋友的方时,她是真的觉得他很傻很傻,聪明点的,都知道该将她当作妖孽、仇敌一样的对待了,他该对她有所防备的,就像在林中的她一样,可是,方时却什麽都没有问她,也没有像其他精魅一样出手杀她。
方时也笑了,他说:「彼此彼此。」
他在水中,她在地上,他们同生於一座林子中,共生於天地之间,他们一样的执迷不悟,一样的看不破情劫,他们陷落在一样的泥沼之中,一样的对救命的绳索视而不见,宁死,也不愿意放弃自己的追求。
他们,其实是一样的傻。
青藤脚步虚浮,飘了起来,青墨色的发丝无风飘荡著,她的身周泛起一阵一阵青绿色的光,将她包裹在其中,她说:「方时,你知道麽,我已经回不去了。」
话落,青藤的身影再也不见。
方时看著青藤消失的地方,他说:「可以回去的,只要你愿意。」
他按著胸口那已经沉静的地方,很久没有说话。
六月飞雪【第二部】三十二
六月飞雪【第二部】三十二
那夜与青藤长谈之後,方时的心里有了一些决定,他没有跟任何人谈起,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决定大逆不道,若是被天帝知道,怕是夺去他多年修行,让他烟消云散了,也不足以赎罪。
只是,他宁可逆天也要走自己所选的道路。
意志坚定了,他做事的时候更加的果决,朝堂上许多官员都觉得奇怪,向来沉静似水般温和的沈浮叶,怎麽突然变的凌厉了许多,只是,当然没人敢问这位左丞相身上究竟是发生了什麽事。
伍齐宁也没有问他发生了什麽,他提不起兴趣去问,方时和李严的死,以及言晨的离去,让他的心在一夜之间老了,如今的他,就像是皇位上的傀儡一般,如果不是记著他答应过他们,要做个千秋万世的好皇帝,如果不是他的皇子还年幼,他可能宁愿退位了,也不肯再继续坐在这个位置上了。
至今的他仍是如同往常一样的处理所有政事,一样为了他伍氏皇朝的千秋万世而努力,只是,他对身周的一切,再也提不起任何一点的兴致去关注,去询问,更别提去知道沈浮叶一夜改变作风的原因。
他的改变,全朝上下的人都看的清楚,虽然不甚明白其中的原因,但大致上还算猜测的到伍齐宁变成如斯的缘故,朝臣为了让他开心,不少人提议办了不少大大小小的活动,从赏花宴、中秋宴到选秀会,伍齐宁虽然从来没有不允,要办什麽也都由著他们,却从头到尾都是兴致缺缺的样子。
朝臣看著正值壮年的年轻皇帝,却比个五十来岁的人还要更加的不快乐,每个人都觉得头大。
人死了,不可能复生,伍言晨出走至今都快十年了,派出去的人怎麽找都不过只有消息传回来,却从来没有人真正的找到过,文武百官一时之间,实在不知道该怎麽安慰这个伤心的帝王。
这样的伍齐宁,虽然对伍家的宗业没有影响,甚至有许多不错的发展,至少他仅尽心於政事上,很少会在风花雪月上的事情里头耗时间,当然更不会有沉迷於玩乐之中忽略了正事的可能,他们虽然觉得欣慰,却也觉得担心,只是几次想讨皇帝欢欣的活动都失败了之後,百官也渐渐地放弃了,他做的好就成,就是过的不开心,也是伍齐宁自个儿要过的不开心,他们也没辄呐。
方时看著埋首於奏摺之中的不曾抬头的他,心里也是很担心,伍齐宁自己不会知道,但他看的清楚,他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虽然痛心於伍齐宁心死一样的哀伤,但他也明白自己什麽也改变不了,他总不能告诉他,自己就是方时,让他不要伤心了。
此时,他倒有些庆幸他不知道言晨已死,若是他知道了,那他还不变成了行尸走肉一样麽?
只是,如今的他与一具会呼吸、思考的尸体,也没有多大的分别就是。
他也知道伍齐宁的心里其实很想一死了之了算,活著,对他来说太过痛苦,但,现在却还不是时候,伍齐宁仍想再努力一阵,因为,他的言晨,还没有回家。
只要伍言晨一日不回来,他便会一日一日的努力活下去,就算孤独的活著对他来说比死还痛苦,他仍是会一日一日的努力下去。
他的言晨,还没有回家。
伍齐宁在五十岁那年,大寿之後,禅位给皇长子,改国号嘉暘。
而他,从此归隐山林,不再过问朝堂之事,即使有人找他商议,他也是一句,全听现在的皇上意思,表达他不愿意多管,给了上门来的一计软钉子,几次之後,朝里的人便知道这位太上皇是真的不愿意再管,就再也没人上门打扰了。
伍齐宁记起当年,他的父亲曾想退隐深山,但他的愿望还来不及达成,一病不起,才由他继位,如今,却是由他禅位给自己的孩子,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另一种完成父亲遗愿的方式,父亲在天之灵,又会不会对他的决定含笑。
当他卸下了皇帝的责任,才明白,当年他的父亲为什麽想禅位给他,卸下了这份重责大任,心中彷佛放下了一个巨石一般,让他觉得轻松。
做个人人颂赞好皇帝,虽然是他自幼便决定了的,但是,这份重责大任仍是让他好几次都要喘不过气来,特别是在他一次又一次的失去对自己别具意义的人之後,他更深刻的这样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