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忆中的伍齐宁,有宏大的抱负,有宽广的远景,那时的他意气风发的就像是神仙下凡阻挡在他的眼前,他也丝毫不惧怕一样,他虽然年轻,但他让他折服,心甘情愿的为他争战沙场,直到方时死後。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方时能否回应他的感情,事实上,在方时死前,他也不曾承认过自己对方时的感情,他不愿承认两人之间存在著友情之外的情感,他不想毁坏两人既定的关系,一直以来,他都很满足於两人的亦师亦友一般的关系。
他觉得,两人就此一生都仅是朋友也无所谓,即使这个决定,将让他有朝一日得看著方时娶妻生子,他仍不觉得後悔。
他觉得,只要,方时会一直待在他的身边便成了,至於,他是不是会属於自己,这点并不是这麽的重要。
他以为,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因为,他们两人自学龄起便一直都在一起,他一直以为,将来的他们还是会在一起的,他们会一起当人家的丈夫、当父亲、当祖父,他们亦会一起变老。
说不定,他还会将自个儿的小女儿嫁给方时的儿子也不一定。
这样,不失为一个不错的结局,於他们两人来说,都是。
就算他的感情将一生都无所依归也无妨;就算他将属於别人,他亦仅希望能与他一起便成。
他至今仍还记著那一夜,他睡在他的怀中,当时,月儿已归落西山,东方天微露鱼肚白,怀中人儿一阵一阵轻浅、规律的吐息,热呼热呼的气息吐在他的胸前,让他安心的觉得心口发热,他却是一丝睡意也无,一整夜,他怎麽也阖不了眼。
怀中的方时那张总是木讷的像是雕像一样的脸上,此时因为酒醉而显得有些红嫩,虽然仍是一样的平凡无奇,他却觉得方时他看的顺眼就成,别人看起来是怎麽的又有什麽关系,他就喜欢他平凡,他就这样一辈子平凡下去最好不过,那或许,谁也不会注意到他。
一整夜,他就这样一直看著怀中的方时,看著他静静地依偎在自己的怀里,睡的香甜、睡的安稳,睡的让他是那麽的眷恋,那麽的不舍离他而去。
如果可以,他情愿天地便永远地凝结了在那一刻,若是梦,他情愿此梦不醒,但梦,终是有醒的一日,万般不舍,他还是得离去,就因为不舍,那日,他才选择了不告而别,他不知道该怎麽与他说再见。
他曾经要求方时与他一起到边疆去,犹记得当日,方时不肯点头,他不答应他的请求,他其实知道方时不是不愿意与他一起离开,边疆的生活即使辛苦,但他知道,方时心里一直都是喜爱著那里的辽阔与自由的,比起用城墙堆砌起的、拘束的京城,方时更爱的是那无边无尽的草原与山林。
他爱著花草树木的包围,胜过人堆砌起的城墙。
但是,方时却无法允诺他,因为,他始终不可能放下京中的一切,毕竟,京中还有他的恩人莲太后在,还有伍齐宁在,那个他发誓一生效忠、他发誓对他绝无贰心的人在京城里。
方时无法说走便走,他不能放下他们,他无法舍下他们。
李严离开前想了整整一夜,他想,方时若是无法放下京中的一切与他一起镇守边疆,那麽,他便回来京城又有何妨?
镇守边疆与守护城池於他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差异,那都是在守护著伍齐宁的江山,守护著有方时在的地方。
虽然当个京城禁卫军的将领头儿,不比镇守边疆的将军要来的风光,父亲一定还会责骂他短见。但是,倘若是为了方时,他不会有丝毫的犹豫与不愿意,而且,他知道,自己要是想请调回京,伍齐宁是断不会拒绝他的。
他知道,伍齐宁不会拒绝让他回京城的请求,当年父亲向先皇助他请调边疆,伍齐宁可是头个跳出来反对的。
他想,若是,方时无法随他离去,那他回来与便可。
那他回到有方时在的京城便可。
只是,他怎麽也没有想到,方时死了,他所做的一切,都再也没有意义,他所做的,都变成了一场空谈,随著伊人的死,烟消云散。
那个,他曾经宣誓效忠一生一世的男人,则成为他这一生最怨恨的人。
六月飞雪【第二部】二十八
六月飞雪【第二部】二十八
「李严你……为什麽……」看著眼前反目的朋友,他不相信自己都把命交到了他的手中,他却不要。
「我这不是为了你。」李严咬著牙说道,此刻的他已经没有支撑自己的力量,只能靠著沈浮叶的身子坐倒在地上,他喘著气,出气多,入气少,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你倦了,我也烦了,我很想念方时。」李严说,他问他:「你说,我能见到他麽?」
伍齐宁蹲下身子,他说:「一定可以,我答应了来世赔命给他,那就一定会再见面。」
沈浮叶生气了,白皙的脸庞气的通红,有点像是酒醉时的方时,他说:「你们一个个都只想死了算了,想过方时的心情没有,他会希望你们这样麽?」
李严和伍齐宁听他的话,却都笑了,李严说道:「知道他不想,所以,我才结束这一切。」
他始终没有办法不恨伍齐宁,他恨他从他身边夺走了方时,他没有办法原谅他杀了他,他没有办法忘记方时枉死的一切种种,因此,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可能像过去一样效忠於伍齐宁,他恨他,恨的要他的命。
伍齐宁当然也知道,从沈浮叶说要提李严出来的时候,他就预料了这个不是他死便是李严亡的结果,所以,他才想死在他的手中,想了结了这段恩怨,在过来这里之前,他连遗诏都写好了,也提到不许任何人追究李严弑君的罪。
他夺走李严的挚爱,没有办法赔一个给他,因此,他赔命给他,却没想到李严会选择这条路。
「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你,你知道麽?」李严问他。
「朕知道,今日才来见你。」
李严呕出一口血来,他抹去唇边的血液,笑了一笑,他说:「李家到我一代,算是断了,但是,我李家仍有几个善战的堂兄弟,他们的智谋与胆识皆不输我与我父亲,我堂弟李逸林与他的好友傅宗行都是人才。」
傅宗行是李逸林带进军营里头的,平素与他堂弟交好,过去,他看傅宗行这人行事果断正直、智勇兼备,因此,对於提拔他从来都不遗馀力,李逸林有的待遇,他一样也没少过,受到的操练自然也一样,李家出事之後,他应当还是与逸林在一块儿才是。
「李逸林与傅宗行是麽,他们在你下狱之後,只降官阶两级,并未调离,应当是仍在当初你待过的那个军营才是。」伍齐宁沉思说道。
李严咳了出了点血沫,他说:「找到他们,替我跟他们说一声,这路,是我自己选的,怨不得任何人。」
「他们会听麽?」伍齐宁问。
李严嗤笑了一声,「那就看你有没有办法收服他们了,若是成功,他们会是你的江山最稳固的一道屏障。」
「朕知道了。」伍齐宁点了点头,他问:「你还有事交代麽?」
李严说:「有,最後一件。」
「你说,朕一定帮你办到。」
李严指了指胸前那柄短剑,他勾唇,「送我一程。」
伍齐宁从李严自戕之後,便一直都是一副冷静自持的样子,即使如今,听到他这个要求,他的脸色也没变上几分,他抬手,搭上他胸前那柄短剑,握紧了剑柄,这一点动作,却让李严疼的蹙眉,他停下了手,似乎有些局促,他不知道自己在这时候能怎麽帮助他,他已经什麽都无法为他做了。
李严咬了咬牙说道:「你给我个痛快成吧,少折磨我些。」
伍齐宁没有答话,他再次握紧了手中的剑柄,大有一举抽起的意思,李严却按住胸前那只手,他说:「皇上,这是我最後一次这样叫你。」
李严笑了,伍齐宁却愣了。
恨他麽?是的,李严知道自己一直都是恨他的,他恨他不顾他们三人多年的情谊,仍执意杀了方时,他恨他杀了自己视为珍宝一样,却始终无法坦白明说的方时,可是,这个人却也是他这一生唯一愿意效忠的人,他知道自己就是宁死,也要为他而死。
对他,究竟是恨,还是敬?
临死前的这一刻,他突然有些有些分不清,两者的区别,究竟在哪儿,他知道自己没有原谅伍齐宁,但是,他却突然觉得心里的恨,似乎渐渐地淡了。
李严吸了口气,却咳了起来,空气没有办法进到自己的身体里,只咳出了几丝血沫溅在他的唇角上,他的时间,就要到尽头了,他说道:「不要……为我太过伤心,在我死後……便忘了吧,往後我不能再服侍你了,好好珍重自己。」
伍齐宁问:「我把你与方时葬在一块儿好麽?」
李严没有答话,闭上了眼,他感觉到胸前那把剑被一口气抽出,他咬紧牙没喊上一句,事实上,除了剑身离开自己的身体之前有些痛之外,大致上,他是没有太多感觉的。
他突然想起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个寂寞的孩子躲在树下跟自己玩,那个孩子怯怯地看著他来到他的身边,他仰头,睁著一双眼睛巴巴的看著他,他害怕却又有些羞涩的问他,你会一直陪我玩麽?
小小的方时问他,你会一直在我的身边麽?
那时的他,仅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是不是能不分开,他答不上来。
现在,他想告诉他,如果他还能再见上他一面,他一定会说,不分开了,生生世世都不分开了。
李严喃喃的说道:「不分开了,永远都不分开了……」他闭上眼,带著笑,咽下最後一口气,或许,他真的见到他了也不一定。
六月飞雪【第二部】二十九
六月飞雪【第二部】二十九
那当然只是李严临死前的错觉罢了,他不可能见到方时,无论是生或死,无论他上天入地、或是闯入黄泉忘川,即使在六道轮回上,他都不可能再见到方时。
方时,被排除在六道之外。
李严不知道,他心心念念想著的方时其实一直都在他的身边,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身边,即使是他身陷囹圄的时候,方时仍时时刻刻的关心著他。
只是,他一直都不知道。
深夜,万籁俱寂的时候,沈浮叶握紧那把短剑伤心的哭著。
这把短剑本来该与李严一道埋在黄土之下,可是,他把它带了出来,这是属於他的东西,他不许他带走。
李严死後,他跟在伍齐宁身边,帮著他处理李严的後事,伍齐宁依言,亲手将他葬在了一棵树下,伍齐宁刨开土的时候,沈浮叶看到在那棵树下,还埋著另一只暗红色的瓦罈,他知道那里头放的是方时的骨灰。
伍齐宁把土给挖深了一点,把他们俩给放在了一块儿,然後,他掬起一把又一把的黄土,一点一点的洒在上头,一点一点的把他们掩盖了起来,深深地掩埋了,他埋的很慢,就好像他们仍活著一样,就好像,他在与他们说话一样。
那日,伍齐宁没有哭,不管是方时死的时候,还是言晨离开的时候,就算伤心,他都不曾哭过,即使今日埋葬了他最重要的朋友,他仍是没有哭,只是,他在那棵树前,待了很久很久,沉默了很久很久,他亦在他的身边,待了很久很久。
隔日,他便如同往常一样,早朝,批奏摺,与众臣商议政事,就好像什麽都没有改变,从他的脸上,沈浮叶看不出一丝的哀伤,树下的伍齐宁像梦一样,就好像李严说的,在他死後,忘了他。
李严临死前交代的那两个人,伍齐宁也派人去见了,那两人虽然乍知李严死了都有些伤心,但也接受了,对於伍齐宁派去的使者更是以礼相待。
伍齐宁知道,这两人终有一日仍是会为他所用。
在那之後,外族果然来犯,伍齐宁以李傅两人为首抗敌,两人也不负伍齐宁所托,屡战屡胜,数年之後,如李严生前所料的一样,李逸林与傅行州果然成了他的江山最稳固的一座屏障,外族只要听闻两人名号,无不闻风丧胆的落荒而逃。
这些日子以来,沈浮叶仍是陪在伍齐宁的左右,他陪著伍齐宁埋葬了自己最重要的两个朋友,陪他上朝,与他商议著政事,伍齐宁从来没有问过他,那晚他与李严的事,他也从来不问伍齐宁是不是伤心。
一切都平常的好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但有些契机,却是不需要任何的言语去触动,就好像按下的机关的机簧,一发不可收拾。就是这样的一个深夜里,他看著那把被他藏起来的短剑,突然间再也冷静不下来了。
李严死了。
他是为了他才回到这个世间,他想导正一切的错误,他想解开李严对伍齐宁的误解,李严不知道,杀了方时,伍齐宁才是那个最痛苦的人,他的心里有多不愿意杀死自己最重要的朋友,跟他一起长大的方时,又岂会不懂。
当他听著内侍朗读那篇赐他死罪的皇诏,方时的眼前,彷佛看到了伍齐宁心里深沉的哀恸,那是第一次,伍齐宁深深地怨恨著自己的帝王之身,太多的不得不为让他怨恨,就是因为懂得伍齐宁心里不舍的哀伤,方时什麽都没有说,仅是磕头告别了他,即使额头染血,他仍是一下一下的磕著。
他死的心甘情愿,那杯毒酒,他没有犹豫的就喝下了,他的心里,对他从来都没有一丝的怨恨,即使死,他也不会恨他。
只是,他仍不免为他的朋友担忧,他担心,在他死後,谁来保护他的安危,谁会一直在他的身後支持他的每一个决定,谁又能在深夜陪他喝酒、赏月,谁陪他谈心,谁会长长久久的陪在他的身边。
他死後,他的孤独,谁来填补?
还有,那个亦师亦友一样的李严,他很重要的人,他希望他不要为他伤心,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懂,他的死,是心甘情愿的。
方时临死前,心里没有怨恨,没有不愿,只有无限的牵挂。
但方时怎麽也没有想到,李严会为了他背叛伍齐宁,会为了他放弃自己的一世功名,他李家世代功垂千秋,李严却愿意为他背负叛国的罪名。
他再次回到这世间,是想导正这一切,他想把原本应该属於李严的还给李严,他该受的是千秋万代的敬仰,而不是身负污名而死,但,他没想到李严却宁愿死了也不愿意再次效忠伍齐宁。
他做不到真正的背叛,也无法原谅伍齐宁,所以,李严选择结束自己。
李严死了,就在他的面前,他的怀中,伍齐宁亲手结束了他的性命,李严死後会往到冥府去,过了奈何桥、走过黄泉路、喝下孟婆汤之後,他会重新回到六道轮回之中,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他,再也没有了。
他握著那把夺去他性命的短剑,那把属於他的东西,沈浮叶再也不能冷静,他伤心的哭了,沈浮叶趴在桌上,伤心的哭泣著,泪水决堤似的拼命流下,他从来都没有这样伤心过,就算上一回他死的时候,心里有的也不过是牵挂,都不曾有过这样感觉到这样的伤心过。
彷佛心给开了个缺口似的,痛的他好想就这样烟消云散了算,痛的他好希望自己从来都不曾存在,他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办法停止这股疼痛,如果可以,他真想毁去自己的精魄。
他想知道,是不是只要他这样做了,他的心口,就不会再这麽的疼痛了,宛如就要烟消云散一样的痛楚。
「傻浮叶,何苦为了一个人类,毁去自己多年的道行呢?」
六月飞雪【第二部】三十
六月飞雪【第二部】三十
偌大的房里头,突然间,一个青翠的女声温柔的说道,口气里头的无奈,只有与他相识最久的沈浮叶最清楚。
沈浮叶抬头,果然见到那个美丽的彷佛不属於人世一样的女子,一头绿的宛如深墨一样的青色发丝,以及一双与发同样颜色的眼睛倒弯成了月牙一样,她的唇角抿著一抹春风一样的轻笑,温柔的看著他。
那女子飘到了他的身边,素手抬起他的脸,温柔的擦著他脸上的泪水,她爱怜的说道:「你又这是何苦呢……」
「青藤……」沈浮叶讷讷的喊道,他怎麽都没想到会在这时见到自己与自己一同修息多年的朋友,他反到冷静了下来,一如过去的浮叶。
沈浮叶问她:「你怎麽来了……」
名叫青藤的女子没有回答他,她说:「当年,你执意往人间走上一遭的时候,咱们都阻止过你了,你硬是不听,现在後悔了麽。」
他看著自己这位历尽沧桑的朋友,浮叶不知道,他的眼中已经没有数十年前的淡泊无欲,她说:「浮叶,七情六欲本就不该是我们可以沾染的,你为了一个不过在世数十年的孩子,毁去自己千年道行,又是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