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你是姬少扬?!”老人错愕地说不出话来了。“不、不可能啊……姬少扬……姬少扬早在二十年前就该死了……不可能、不可能!!”喃喃自语着否定眼前的事实,拒绝接受眼前的一切。
“就连我也觉得不可能啊……”姬少扬蹲下身来让自己的视线与老人同高。
“毕竟,当年你璇玑老人血洗姬家的时候,我姬少扬根本就还没从我娘的胎腹中生出来啊!”姬少扬残忍地笑道。
“!”紫英瞪大了双眼,错愕地无法做出任何应对眼前一切状况的反应,只能被动承受,听眼前少年诉说着一切。
“你……你……”老人发颤地抖着指尖直指着眼前的少年:“你究竟是人还是鬼……”
“放心,我可是活生生的人。”姬少扬瞇眼开口:“真要化成厉鬼可能还没有这般能耐能够取得了你这老头的性命;这十多年来我可是忍辱负重、苟延残喘地活着,一切就为了能够早日报这血海深仇,以慰我姬家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你要杀要剐直冲着我这老头来就好了……为什么要牵连其他的人……天玑他们何其无辜?他们……他们好歹也疼爱过你啊……呜!”老人捱不住吐了一口鲜血。
“无辜?哼,想不到你也说得出这句话。那当年我爹娘全家上下求你放过他们的时候,你怎么就不念在无辜的份上,放过他们?”姬少扬冷哼一声,右脚狠狠踩在老人的左手背上,痛得老人呜噎一声喊不出话来。
“住手!”紫英看不下去出声阻止。“他已经为自己的过错忏悔了……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哼,这般苦痛,还算是便宜他的了。”姬少扬收脚,转身走向紫英。“汤伯,放了他。”
“少爷,这人已经听了太多,不除掉他恐怕将来会成大祸。”男人低声警告。
“不,我就偏要留下他一人的性命,我要世人知道真相为何。”姬少扬瞥了一眼紫英:“况且,他也已经不可能再与我为敌了。”
男人这才收了手。
“慕容先生,这桩恩怨与你无关,请你就此尽速下山离去,少扬不想与你为敌,也请你别为他们出头……”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紫英哑声出口问道。
难道,他一直以为的对错,全都错了吗?这事情,并不是他所想的这么简单……一直以为璇玑老人已经认了错,那就已经足够了。难道,这真相并不如他所想的这么简单?
“你们不是……不是因为当年璇玑掌门强夺『天姬灵镜』所以前来抢回宝物的吗?”紫英颤抖着说出他所以为的事实真相;璇玑老人是这么亲口对他说的。
“强夺?”姬少扬冷笑:“如果只是强行夺走我族祖传宝物那倒也就罢了。借口说要切磋天文地理前来拜访我姬家,当我爷爷从祖祠里请出『天姬灵镜』时,他竟以武力打伤我父亲我爷爷,强行夺走『天姬灵镜』。我娘苦苦哀求着他大发慈悲放过我们全家───”
“不───"老人凄厉地大吼。“求你别说!只有这事,老夫求你别说……”
“为什么不?这一切一切都是你做过的,为什么你不敢承认?”姬少扬挑眉:“怎么,当初有胆敢做今日却不敢听吗?我只是实话实说啊。”
“只有这件事情,老夫求你别跟慕容公子说!老夫不想……不想毁了慕容公子的敬慕之情……”
“你越不想让他知道,我就越要在他面前将你那虚伪的圣人面貌给揭去,全都给击碎的一丝不剩!!”
“不、不要……拜托你大发慈悲───”老人悲痛地大吼。
“当初我娘在你的暴行之下嘶声力竭地大吼求你放过她时,你怎么就不大发慈悲!”姬少扬大吼。“你怎么可以对一个即将临盆的产妇那样做,还残忍地在我爷爷、我父亲面前□她!!”
紫英嗡地耳中传来一阵轰然声响,整个人为这真相给震慑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我娘哭喊着求你放过她,一次又一次;你这比禽兽还不如的人面兽心,居然还以此为乐,甚至当场一掌劈死她───”姬少扬双目带泪怒吼道:“要不是我娘拼死攒着一口气将我护个周全生了下来,只怕今天我姬家血海深仇将永远石沉大海、等不到平反的一天!”
紫英颓然坐倒在地。
“汤伯接受了我娘临终前的付托,忍辱负重将我含辛茹苦地扶养长大,更狠下心来将我送进龙潭虎穴、这个满是我仇人所在的地方;更为了不让我露出馅来,在我十八岁之前都不肯将这血恨跟我说,一个人独自默默地背负我姬家的深仇大恨、一个人痛苦着……是汤伯养大了我,更是姬家未报血海深仇的念头驱使我活下来的。你知道吗,要我喊着你叫太师父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要我每次笑脸对着仇人表示亲昵这有多么痛苦!”
紫英光是在一旁听着、感受着这强大的恨意就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却比不上心中胸口传来的激痛。
……没想到,这其中居然有着这么大的隐情……
“今天,我总算可以为我姬家复仇雪恨了……”姬少扬面带笑容。“你有什么懊悔,就到地府黄泉的尽头去向我姬家一族低头忏悔吧!”
“不……姬公子……你杀了他也于事无补啊……”紫英想阻止这少年被恨意蒙蔽理智一切。“人死不能复生……你这样做只会让自己被悲伤所驱使一切,你这样做并不会因此而解脱的!”
“汤伯,送慕容先生离开吧。”姬少扬头也不抬地下令。“他已经见证了一切了……后面我手刃仇人的血腥场面,就别吓人了。”
“慕容先生,这边请。”汤伯以剑尖指向后方,客气地请紫英跟他离开。
“不!我不走!”紫英大吼道:“你这么做并不能让你自己得到救赎,你───”
“那么你告诉我,我该怎样做?!”姬少扬悲切地大吼。“是复仇这一念头驱使着我活下来的,所以我才能站在这里,得到最后的胜利;如果失去了现在所得到的这一切,那我活着就没有意义!”
紫英闭口不语,不知道该说出什么来了。
“汤伯,送慕容先生走吧。”
紫英还想再劝劝少年,却突然颈后一阵强大剧痛,顿时失了知觉───
堕入黑暗前,脑海中的最后映像只剩下少年那一双痛苦的眼眸……
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剩下了。
就这样,不要醒过来好了……
事到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或许,一开始就不该出现,不该与他人有所接触,这样,心就不会受到伤害……
双手紧紧环抱住自己那逐渐发冷的身躯,却阻止不了内心那逐渐发冷、死心且伤痕累累的情感。
年幼还未能体会到亲人的温情就被迫离家,只身一人被丢弃在昆仑山上,学习着自力更生;疼惜自己的宗炼师公没有办法完全护自己周全,很多事情只能靠着自己来……在那样的环境下被迫成长,学会对自己负责、努力让自己适应琼华的日子。勉励自己要努力精进,以回报师公对自己的期望,专心致志在求道;也许自己疏忽了其他的同辈没有注意到、或许给了他人自己傲慢的态度印象……渐渐的,当他发觉到的时候,其他人已经疏远且带着敬畏的态度来对待他『慕容紫英』这个人了。
沉默寡言、不与他人交际,自己的个性或是背负他人的期待使然?这些,都已经分不清楚。习惯了那样的自己、也习惯了他人的敬畏……原以为日子应该会这般久远且平和地继续下去,一如既往地潜心修行、除妖卫道,没有什么改变。
怎会知道,习惯了的『家园』长久以来一直隐藏着他所不知道的隐情,颠覆了长久以来他所一直认为的价值观,彻底将他给……
掌门的临行嘱托仍然犹言在耳,这么多年来他不曾忘记;他自认不够资格,也不敢妄想……如今想来,是不是私心不想,不想让那往日伤口平复,也许是他不够勇气去回头正视一切,害怕那一砖一瓦都会让他想起过往的日子,就像是揭开那深掩不去理会的疮疤,只会随着时间过去更加腐烂彻底。
不想再回忆起的伤口,却被这次突如其来的变故给猝不及防地揭开、同化。再一次让他重新感受到,自己一个人是多么的无能为力……
好痛苦……他已经不想再尝到了……
放过他吧……
『忘记了都好过再一次忍受心被撕裂的痛苦』……
深深地,墬落至无边黑暗深处去───
“紫英?紫英?!”
什么声音?
“紫英!”
耳边传来急迫的嗓音一次次呼唤着,双肩感觉到陡然一沉,接着身子被一阵大力晃荡之后用力收紧……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
“呜……”
“紫英?”
“嗯……”奋力与黑暗挣扎搏斗之后,终于睁开了双眼;刺入双眼间的强烈光亮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好不容易才适应了眼前的一切。
呆呆地望着眼前陡然放大数倍以上的温热物体,如此贴近着自己的脸颊、身体……好不容易才意识到这是男人的胸膛。
他……被一个男人紧紧揽抱在胸怀前。
但,他却不感到排斥;相反的,他反而庆幸此刻是男人在他身旁……在他差点就要被黑暗所吞噬之前。
“紫英?”重楼哑声地开口,双臂仍然紧紧拥抱着情人不敢松开:“你似乎是作了恶梦,方才我怎么喊也喊不醒你……”
那一瞬间,他似乎要以为这人就永远不醒来了……永生都沉溺在睡梦之中、活受梦魇的折磨;就算把紫英的意识给抽离出来他也无法猜测到,方才紫英究竟在梦境里遇到了什么……梦,向来就不是他所能窥探的领域。
“我……”只说了一个字就再也没有下文;慕容英这才错愕地发现到,他完全哑了声说不出口;两行清泪止不住的落下,被泪水模糊了的视线朦胧望不真切。
『他』究竟是谁?慕容英还是慕容紫英?!
“紫英?!”重楼错愕地紧抱着突然发狂用力敲打着自己头的紫英,想要制止他自残的行为。“你做什么要这样对自己?住手。”
“你在对谁说?是慕容英、还是慕容紫英?”双手握拳紧捱着头,痛苦地大喊:“我……我不知道我自己是谁……我究竟是谁?!”
脑海里一连串的印象混乱不堪,好似有脉络可循却又有些不完全一致……如果说他是『慕容紫英』,那么『慕容英』是谁?那些记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重楼紧紧拥抱着怀中的人儿大吼试着想让他平静下来:“你就是你!慕容紫英也好、慕容英也罢,不要否定你自己的存在,试着去接受你心底的声音……你还是你,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
“我……是我……”
啊啊,光听到他的声音就让人觉得心痛……
感觉到怀中原先激烈的挣扎逐渐平静下来,重楼松懈了手上的力度。“冷静下来了吗?”
“嗯……”只剩下泪水依然无声地流着,停不下来。
重楼轻叹,将哭成泪人儿的情人给拥入怀中;这次,男人没有挣扎着要逃开自己的怀抱。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主上。”是冬佾候在门外。
低头望了眼已经冷静下来的情人,确认他无声的允许后:“进来。”
“是。”
伴随着门「咿呀」声响打了开来,一名妙龄少女身着素白长裙,双手抱着琴匣低头走进来。少女有着一头未盘起而长近落地般的长发,漆黑如墨又柔顺动人,搭配一身素色宛若一纸染上深墨般突兀醒目的存在,让人想忽视也难。
慕容英张着一双因泪水而朦胧模糊的眼眸望着少女;有一种似曾相识却有豪无头绪的诡异奇特感,但又说不上来;就好比说,他总觉得少女的发色不应该是那样的黑色……
“见过主上,见过慕容公子。”冬佾温婉地开口,并恭敬行礼。
“要妳确认的事情,办的如何了?”重楼开口。
“是的,”冬佾抬起头来,脸带笑意:“冬佾实际走了一趟,确定慕府有妖力介入、参杂其中。极力隐藏的很好,使得妖气似有若无,难以察觉,差一点就连属下都要错认而放过;幸好有稍为探测了一下,这才让「她」露了馅、露出马脚来……几乎是已经完全掌握住了,只要主上一声令下,属下可以马上将她给彻底揪出来。”
“那么,妳为什么回来了?”重楼冷峻地开口:“本尊无法确认妳任务达成与否,妳该当何罪。”血瞳残酷地瞇起。
“属下办事不力确实该死。”听见重搂这么说,冬佾却也不逃避罪责。“但是属下有一事必须禀报,恳请主上给予属下一个呈报的机会。”
“说。”
“属下从慕府的妖力探测得知,那十成八九都与慕容公子紧紧相系;属下怕贸然动手也许会牵连慕容公子,万一有什么后遗症就糟糕了。所以不敢擅自作主轻举妄动,只能先回来向主上禀报。”
“嗯。”重楼略略地点头,然后低头望向怀中的人儿:“事已至此,你怎么想?还想为慕家说情吗?”
“我……”慕容英说不出口。就连他自己都对自己产生否定、怀疑的想法,该说些什么?又如何说?
似乎眼前一切的一切,都在向他透露出「他不是慕容英」这一事实的陈述一般,他几乎是就要相信了……可,那脑海中一连串鲜明得几乎要烙印在灵魂上的那真实得几近疼痛般的印象与记忆,家中的慈蔼双亲、温柔婉约的亲生妹妹,还有那大宅里的多年情感……一切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难道全都不过是谎言所虚构筑成的?
直觉想否定这样的推论,可那先前面对男人的一切一切,自己那所应对出来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他是,那个名为『慕容紫英』的人、是重楼所要找的人。
他是慕容英,还是慕容紫英?
用力地闭上双眼,片刻后缓然睁开;房间内的人一丁点儿也没有移动半分,男人和少女都在等待着,他所给予的答复或是反应。
“重楼。”
“嗯?”重楼一脸凝重地望着眼前面色严肃的情人。
“让我回去。”慕容英一字一句坚定地开口:“我想知道事实的真相……不论最后我究竟是谁,我想知道我到底是谁。”
只有弄清楚,他才能确认自己的未来。
“……”望着面前男人坚定澄澈的眼神,重楼略略点头。
“我明白了……冬佾。”
“属下在。"冬佾抱着琴匣屈膝半跪在地,听候差遣。
“妳先去慕家待命,该怎么做妳心底有数;本尊等等即刻便到。”
“冬佾领命。”少女站起身来。原先笑意盈盈的表情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凝重与冷漠,甚至是面无表情般的冷漠。
她立刻转身走出房门。
只剩下他们两人。
“走吧,我们回慕府……”他装作镇定、像是没有事般地经过重楼的身旁;才刚开口想催促他启程,却突然冷不防地被搂抱在怀。
重楼紧紧搂抱住怀中的人,哑声地开口:“撇开眼前的不谈、先不论你究竟是慕容紫英还是慕容英,你的容貌、声音……这些,我是绝对不会错认的。"双手轻捧着那张让他寻觅多时的脸,叹息道。“『朱焰』你没有错认、更不曾在心底忘了它……那么,你也可以问问那刻印在你胸口前的纹章,我究竟是你的谁?"赤色的眼瞳双双注视着那如今些许变得幽深黝黑的眼眸。“你不会不知道的……我们之间,有着比生死还要更为深刻而永远的羁绊,那是你我倾尽了所有相互许下的承诺……我相信,你绝对不会忘了它。”
他想,也许紫英已经猜测到事情是怎么一回事了;只不过,怕是真相让人难以置信、也无力去承受……
至少,他要让他知道,他重楼会陪在他身旁,去面对一切的。
“谢谢你。”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重楼喟叹道,尔后松开了双臂转身走出房门。
慕容英闭上双眼,他感觉到泪水无声无息地悄然滑落脸庞。
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在双手触碰到『朱焰』的那一刻起,他就几乎已经是确定了啊……
平时人声鼎沸的街道,此刻却一反往常热闹景况。行人纷纷停下他们的脚步,呆愣愣地望着眼前诡异的景象───
在赤灿骄阳下闪闪发亮着一头似火般红发的狷狂男人,那个几天前在大街上把大家给吓到直发抖、连句完整话都说不上来的男人,原来也会有这么平和冷静的时候啊……